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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长安鬼影 色即是空(1 / 1)

中秋的圆月余晖尚未散尽,长安城上空却已笼罩了一层驱不散的阴霾。短短七日,三起离奇命案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繁华帝都的心脏地带激起惊涛骇浪。死者皆是城中声名显赫的富商巨贾——经营丝绸的赵大掌柜、垄断漕运的孙员外、专供御瓷的李东家。他们的暴毙,不仅令商界震动,更在坊间催生出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

案发现场,诡异得令人窒息。尸体被发现时,无一例外地仰面朝天,面色呈现出一种非人的青黑,仿佛被剧毒浸透。更骇人的是,死者七窍——眼、耳、口、鼻——皆缓缓渗出一种粘稠、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银色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水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这液体无声流淌,在地面蜿蜒出妖异的痕迹。而在尸体周围,总散落着几片漆黑如墨的鸦羽,羽根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两个阴森小字——“影罗”。影罗阁的标记,如同死神的请柬,昭示着凶手的身份。

然而,最让玄镜司众人心头巨震的,是死者心口处那致命的伤口。一个极其细小、边缘却异常光滑的月牙形切口,精准地穿透了心脏。那形状,那弧度,与苏若冰左手腕间那枚若隐若现的月牙胎记,竟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更像是一种冷酷的宣告,一个指向某个核心秘密的残酷烙印。

烛火摇曳,将墙上悬挂的“明镜高悬”牌匾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和一种压抑的紧张感。宽大的黑檀木案几上,三片漆黑的鸦羽和几张描绘着心口月牙切口的精细拓本被一字排开。旁边,一只琉璃盏中,盛放着从死者身上提取的、尚在微微蠕动、散发着微弱银光的“天魔涎”。

苏凝霜一身玄色劲装,身姿笔挺如松,站在案前。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拓本上月牙形的边缘,指尖冰凉。她的眉眼依旧锐利如刀,但细看之下,那锐利的深处却藏着一丝凝重,甚至是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惊疑。这胎记般的切口,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她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切口手法,”她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而冷冽,“是寒鸮的‘碎心蛊’无疑。阴毒刁钻,以气劲凝成无形之蛊,瞬间震碎心脉,外表只留此微痕。影罗阁余孽中,精于此道的,非他莫属。”

她的目光扫过那盏散发着不祥银光的琉璃盏,眉头锁得更紧:“但这银色黏液……‘天魔涎’。此乃域外天魔被斩杀后,其本源魔气与生灵精血混合凝结的秽物,至阴至邪,非人间应有。影罗阁残余势力,竟敢在长安城复活夜惊风那老魔的勾当?用活人精血,喂养那天魔残存的魔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夜惊风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段血腥的、几乎被遗忘的恐怖历史。

坐在下首的陈默,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他凝视着那月牙切口,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苏若冰下意识掩住左手腕的动作,心中疑窦丛生。作为玄镜司校尉,他深知这切口的诡异;作为画师,他却在那弧度中看到了某种独特的美学——如同他笔下最擅长的月夜山水,简洁而致命。这切口与苏若冰的胎记,实在太过相似,是挑衅?还是某种更深的联系?

另一边,主簿陆知行正埋首在一堆凌乱的账册和票据中。他戴着单片的琉璃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手指翻飞,在一堆数字和符号中快速检索,终于在一张不起眼的借据副本上停住,指尖重重一点:“找到了!三位死者,在半月之内,都曾向同一家钱庄借贷巨款,数额惊人,远超他们日常周转所需。钱庄的名字——‘永昌钱庄’!”

“永昌钱庄?”一直沉默地靠在阴影里,擦拭着他那把沉重陌刀的秦越,闻言抬起了头。那只独眼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他放下刀,起身走到档案架前,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翻找片刻,抽出一卷蒙尘的旧档,纸张泛黄,带着岁月的霉味。“冯九……”他低声念出卷宗上的名字,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冷厉,“永昌钱庄的东家,冯九。哼,果然是他!此人原名冯破虏,三十年前,曾是前朝禁军‘虎贲营’的副统领,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夜惊风叛乱时,他作为内应,助叛军攻破皇城数道门户,事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是改头换面,藏在这长安城最繁华的东市,做了个富甲一方的‘鬼面商人’!好个灯下黑!”

“砰!”脾气火爆的萧烈猛地一拍桌子,案几上的杯盏都跳了起来。“原来是这老贼作祟!俺这就带人,去抄了他的老巢!把这装神弄鬼的‘鬼面’揪出来,看他还怎么害人!”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须发戟张,恨不得立刻提刀杀上门去。

一直闭目养神,仿佛与周围紧张气氛隔绝的墨尘,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如古井,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他轻轻抬手,止住了萧烈的冲动。“稍安勿躁,萧统领。”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冯九此人,狡诈如狐,心机深沉。当年能在夜惊风事败后全身而退,隐匿至今,绝非易与之辈。他敢在玄镜司的眼皮底下,用如此诡异的手段连续作案,必有倚仗,也必有后手。贸然行动,打草惊蛇是小,若落入其圈套,或逼得他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若冰,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和深意。“苏姑娘,”墨尘缓缓道,“你腕间那枚月牙胎记,颇为神异,能感应天地间特殊的气息。这‘天魔涎’虽为秽物,却蕴含域外天魔的残存本源之力,非是凡尘俗物。或许……你可以尝试以胎记之力,去感应这‘天魔涎’的源头气息?若能寻得一丝线索,或能顺藤摸瓜,找到冯九豢养魔魂的巢穴,甚至……”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凝重,“甚至,可能触及到那件失落已久的王朝重器——传国玉玺的线索。夜惊风当年,可是对那玉玺志在必得,冯九既是他的亲信,难保不会知晓些什么。”

墨尘的话,如同在压抑的池塘中投入一块巨石。传国玉玺!这四个字的分量,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震。天魔涎、影罗阁、月牙切口、鬼面商人冯九……这些线索如同一条条冰冷的毒蛇,最终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个象征着至高皇权、也隐藏着无数秘密与诅咒的古老玉玺。长安城的鬼影,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危险。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映照着众人或凝重、或愤怒、或沉思的脸庞。玄镜司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盏琉璃盏中的“天魔涎”,还在无声地散发着妖异的银光,如同深渊凝视着他们的眼睛。

烛火在墨尘苍老的眼中跳动,他凝视着琉璃盏中蠕动的“天魔涎”,忽然低吟道:“此物阴毒,非域外魔气不能凝成。三十年前夜惊风之乱,其麾下曾豢养一头‘蚀日天魔’,被先帝以传国玉玺镇压于玄渊之下……此事,唯有少数亲历者知晓。”

苏凝霜指尖一颤,寒铁长剑在鞘中轻鸣。她想起幼时随父亲剿灭影罗阁余孽,曾在一具焦尸怀中发现半块染血玉珏,上面刻着同样的月牙纹路——与她腕间自幼佩戴的残缺玉佩严丝合缝。

“墨老是说……”她声音骤冷,“冯九勾结的‘夜惊风老魔’,实为当年逃脱的天魔残魂?而那切口……”

苏若冰猛地抬头,腕间胎记灼痛如烙铁——她终于明白为何初次触碰“天魔涎”时,会梦见一片燃烧的月牙旗。

墨尘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若冰,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和深意。苏姑娘,墨尘缓缓道,陈默校尉的画技与玄镜司的追踪术结合,往往能发现常人忽略的线索。他腕间那月牙胎记,据说是祖传的画师印记,历代善画者皆有此痕。你腕间那枚月牙胎记,颇为神异,能感应天地间特殊的气息。这天魔涎虽为秽物,却蕴含域外天魔的残存本源之力,非是凡尘俗物。或许……你可以尝试以胎记之力,去感应这天魔涎的源头气息?

生死桥上

白玉桥横跨的万丈深渊中,罡风如刀,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桥面仅容一人通行,木板腐朽不堪,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下方翻涌的黑色雾气——那是“忘川瘴”,能吞噬生者的记忆与魂魄。

苏若冰背着昏迷的陈默,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凌霜持刀在前探路,七柄短刀随时准备格开可能断裂的桥板。“苏姑娘,抓紧了!”凌霜突然低喝,脚下一空,一块桥板轰然塌陷,她纵身跃起,短刀插入对面岩壁借力,堪堪稳住身形。

苏若冰额头渗出冷汗,腕间月牙胎记因紧张而发烫。她低头看向怀中的陈默,他胸口伤口虽已愈合,但气息依旧微弱。“陈大哥,再撑一会儿……”她轻声呢喃,脚步却愈发坚定。

行至桥中央,幻境骤起。无数黑影从瘴气中爬出,皆是她过往的“遗憾”:玄渊窟中未能救下的矿工、暗河木筏上险些溺亡的自己、紫金庵前陈默浴血的身影……它们嘶吼着扑来,试图将她拖入深渊。

“心若不动,万魔不侵!”苏若冰想起心魔镜中的感悟,胎记金光大盛,那些黑影触之即溃。她深吸一口气,背着陈默继续前行,直到彼岸传来守护灵的声音:“情义之考,过关。”

桥的另一端,石台上静静躺着一枚完整的“玄渊之心”——鸽卵大小,通体碧绿,内部流转着星河般的符文。

罡风卷起苏若冰的思绪,恍惚间回到三年前的玄渊窟。那时她还是个被困矿洞的孤女,目睹矿工被塌方活埋,拼命挖掘却只触到一截冰冷的手骨——手骨手腕上,赫然也有一枚月牙胎记,只是已被鲜血染成暗红。

“别管他们……跑!”少年陈默拽着她冲出崩塌的隧道,自己却被落石砸中肩胛。她回头时,看见他染血的手指深深抠进岩缝,仿佛要用骨血在玄渊峭壁上刻下求救的信号。

后来她才知道,那场矿难是影罗阁为灭口设下的陷阱。而陈默背上,从此多了一道月牙形的疤痕。

苏若冰刚要伸手,忽听身后传来破空声!

“把玄渊之心交出来!”三名黑衣人从瘴气中窜出,为首的男子面色苍白,嘴角挂着冷笑,正是影罗阁右使红袖。她手中绣花针泛着幽蓝,针尾系着细如牛毛的毒线,直取苏若冰咽喉。

凌霜回身挥刀,却被另一名黑衣人拦住——此人面戴玄铁面具,力大无穷,正是叛逃玄镜司的铁面。他双拳轰出,拳风竟将空气凝成冰锥,凌霜短刀格挡,刀身瞬间结霜。

第三名黑衣人蹲在岩壁阴影中,十指指甲漆黑,正是擅长尸蛊的寒鸦。他枯瘦的手指插入地面,一具具腐烂的尸体从瘴气中爬出,嘶吼着扑向二人。

“苏姑娘,护好陈大哥!”凌霜咬牙,七柄短刀化作光轮,硬撼铁面。苏若冰则取出柳婆婆给的幽萤符布,符布银光与玄渊之心碧光交融,竟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暂时挡住红袖的毒针。

“一群丧家之犬,也敢抢玄渊之力?”清冷的女声从空中传来。苏凝霜如一抹青影飘落,青衫束发,眉眼锐利如刀。她指尖弹出三枚柳叶镖,精准击中寒鸦操控尸体的指尖,尸群顿时僵直倒地。

“玄镜司办案,闲人退散!”苏凝霜话音未落,袖中甩出烟雾弹,红袖娇笑一声,身影瞬间消失在烟雾中——她本就立场摇摆,见势不妙立刻遁走。铁面怒吼一声,却被苏凝霜的“连环扣”暗器缠住四肢,动弹不得。

危机解除,苏凝霜收起暗器,目光落在陈默身上:“你是陈默?玄镜司墨尘前辈的弟子。”她顿了顿,“跟我回司里,主簿陆知行已备好解药,能彻底治好你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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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倒下的身躯砸在冰冷的石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抹刺目的红,在灰暗的桥头岩地上,像一团骤然泼洒开的血墨。她倒下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恰好掀动了那层蒙面的红巾。红巾的一角悄然滑落,褪至她的下颌边缘,露出了小半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苏若冰的目光,原本紧紧锁在姐姐苏凝霜身上,带着警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然而就在那抹刺目的红巾滑落的瞬间,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中,骤然僵直。

下颌。

那女子苍白皮肤的下颌边缘,一点熟悉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痛了苏若冰的眼睛。

月牙。

一枚小巧的、轮廓清晰的月牙形胎记。那弧度,那色泽,那细微的纹路……与她深藏于自己左手腕间,那枚因紧张而时常发烫的胎记,一模一样!仿佛是从她腕上剥落,又烙印在了眼前这陌生女子的肌肤之上。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罡风依旧在深渊中凄厉呼啸,卷起破碎的衣角和散落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翻涌的黑色忘川瘴气在桥下无声地流淌,如同蛰伏的、吞噬一切的巨兽。凌霜强忍着手臂被铁面拳风震裂的剧痛,挣扎着半跪在地,试图重新凝聚散落的短刀,她的喘息粗重而压抑。铁面被苏凝霜特制的“连环扣”暗器死死缠缚,玄铁面具下发出困兽般的低沉咆哮,却无法挣脱那精钢绞索的禁锢。

唯有苏若冰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她的瞳孔缩成针尖,死死钉在那枚月牙胎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她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你……”一个破碎的单音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踉跄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指尖微曲,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想要去触摸那枚胎记的冲动。那动作,充满了探寻根源的本能渴望。

然而,一道比深渊罡风更冷的寒光,比她伸出的指尖快了何止百倍!

“嗤!”

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苏凝霜的剑,那柄薄如蝉翼、淬炼着玄镜司寒铁之精的长剑,剑尖已如毒蛇吐信般,精准无比地抵在了红袖咽喉最脆弱的那一点皮肤上。冰冷的剑锋压出一道细微的凹痕,只需再进一分,便能轻易洞穿。

“影罗阁妖女,”苏凝霜的声音毫无起伏,冷冽如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刻骨的鄙夷,“也配碰我玄镜司的囚犯?”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苏若冰伸出的手,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森然警告,仿佛红袖只是一件需要押解的、肮脏的罪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更非一个下颌上印着与妹妹相同印记的谜团。

苏凝霜的剑尖,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隔着空气刺入了苏若冰的指尖。她伸出的手猛地一颤,僵在半空,指尖的血液似乎都在那瞬间冻结。姐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扎进她混乱的心绪。玄镜司的囚犯?这冰冷的定义,彻底否定了她心中那荒谬却无比真实的猜想带来的悸动。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

然而,就在这心绪剧烈翻涌、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时刻——

怀中的“玄渊之心”骤然爆发!

那枚鸽卵大小、通体碧绿、内部星河符文缓缓流转的奇石,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仿佛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狠狠烫在苏若冰紧贴着它的胸口衣衫上。灼痛感尖锐地穿透了布料,直刺肌肤。

“呃!”苏若冰闷哼一声,身体因剧痛而本能地弓起,下意识地想要松开这突如其来的祸源。

但已经晚了。

嗡——!

一道沛然莫御的碧绿光华,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从玄渊之心的核心炸裂开来!那光芒不再是之前与幽萤符布交融时的柔和清辉,而是狂暴、炽烈、带着某种古老而愤怒的意志。碧光瞬间膨胀,化作一道粗大的光柱,冲天而起,将整个桥头映照得一片惨绿,连翻涌的黑色瘴气都被逼退数尺。光柱中,那些星河般的符文疯狂流转、碰撞,发出低沉的、如同远古巨兽咆哮般的嗡鸣。

这突如其来的、蕴含恐怖力量的碧光,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冲击在近在咫尺的红袖身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红袖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瞬间压过了深渊的罡风呼啸,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原本因重伤和毒素而昏迷的身体,在这股源自玄渊之心的狂暴力量冲击下,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之中,剧烈地抽搐、弹动起来。蒙面的红巾在剧烈的挣扎中彻底滑落,露出了她整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因痛苦和某种阴鸷而扭曲的脸庞。苍白如纸,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下颌处那枚月牙胎记,在碧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个血色的诅咒。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瞳孔因剧痛而涣散,布满了血丝,但在涣散的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的火焰。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持剑而立、面容冷峻的苏凝霜脸上。惨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开合都伴随着血沫的涌出。

“苏…凝…霜…”她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

剧痛让她身体剧烈痉挛,但她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仰起头,让那枚月牙胎记在碧光下暴露无遗。她的嘴角,扯开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惨烈的笑容,混合着血沫和疯狂。

“你可知…”她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苏凝霜,“当年…是谁…亲手…将你妹妹…抛下玄渊?!”

“轰——!”

这句话,不啻于在苏若冰和苏凝霜姐妹二人心中同时引爆了一颗惊雷!

苏凝霜那万年冰封般冷峻、锐利如刀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持剑的手,那稳如磐石、掌控着生杀予夺的手,竟难以抑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抵在红袖咽喉的剑尖,也随之微微偏移了毫厘。她那双总是洞悉一切、锐利逼人的眼眸深处,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埋了太久的恐惧和怀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冲撞上来。她死死盯着红袖那张扭曲的脸,下颌的月牙胎记在碧光中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又像一个血淋淋的证据。抛下玄渊?这四个字像带着倒钩的铁链,狠狠勒进了她的心脏,将她坚固如铁的世界观撕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而苏若冰,更是如遭雷殛,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连灵魂都被那碧绿的光柱和红袖嘶哑的控诉冻结了。怀中的玄渊之心依旧灼烫,那剧烈的痛楚却仿佛被抽离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将她死死钉在原地。抛下玄渊?妹妹?她是谁?红袖又是谁?腕间的月牙胎记从未像此刻这般灼热滚烫,仿佛要燃烧起来,与红袖下颌的那一枚遥相呼应,诉说着某种被强行斩断的血脉联系。无数破碎的、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撕碎。她看着姐姐苏凝霜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动摇和震惊,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冲天碧光映照着两张苍白而震惊的脸,一枚相同的月牙胎记在光晕中无声泣血。深渊的罡风卷起红袖破碎的冷笑,像无数亡魂的呜咽,缠绕在死寂的桥头。苏凝霜的剑尖悬在红袖咽喉,那曾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泄露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玄渊之心在苏若冰怀中剧烈搏动,滚烫的符文仿佛要灼穿她的衣襟,烙印进她的骨血。

红袖染血的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想知道…是谁把你妹妹…扔进那地狱的么?”她涣散的瞳孔死死锁住苏凝霜,那目光穿透了碧光,也穿透了岁月尘封的谎言,“看看…你身边…站着的是谁?”

(李昭阳的回忆视角)

长安城的繁华,像一层永不褪色的金粉,涂抹在太极宫的飞檐斗拱上,涂抹在朱雀大街的喧嚣里,也涂抹在我——临川公主李昭阳——这身华贵的宫装之上。世人皆道这是贞观盛世,是帝国最耀眼的华章。可在这金粉之下,在这巍峨宫墙圈出的天地间,我的心,却日复一日地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撕扯、煎熬。

李昭阳与周道务的府邸,是长安权贵圈中“相敬如宾”的楷模。

然而,在李昭阳精神世界的深处,始终有一片不为人知的荒原,渴望着与艺术和信仰终极共鸣的甘霖。这份渴望,在她遇见陈默时,如同干裂的土地突逢骤雨。

陈默,一个身份特殊的画师。表面上是玄镜司的校尉,负责宫廷画作的鉴定与保护,实则以其超凡的绘画技艺在长安艺术圈小有名气。他没有煊赫的家世,衣着素简,甚至有些清寒。他的孤高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源于精神世界的高度与纯粹。他不混迹于长安繁华的文人圈,只默默在寺庙、画坊间游走,以玄镜司校尉的身份为掩护,暗中搜寻失传的古代壁画真迹。

一次偶然的机缘——或许是某座皇家寺院重修壁画,需要技艺精湛的辅助画师;或许是李昭阳在寻访某幅失传的佛画摹本时,有人递上了陈默的手稿——这位寂寂无名的青年,凭借其笔下难以言喻的灵韵,撞入了临川公主的世界。

聪慧过人,饱读诗书,尤其精研佛法。虽身处富贵无极的深宫,却对人性、命运有着超乎寻常的洞察和悲悯。对佛画艺术有着近乎苛刻的追求,视其为精神寄托。婚姻是政治联姻,与驸马(可设定为某位重臣之子,如镇国公世子赵珩)相敬如“冰”,内心世界极度孤独,渴望真正的理解与灵魂共鸣。

年近三十,身形清瘦挺拔,如一株孤松。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常紧抿着,显得疏离而沉默。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专注时仿佛能洞穿画纸,看透世间万象,眼底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孤寂与对尘世苦难的悲悯。穿着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画师常服,袖口沾染着洗不净的颜料痕迹。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握笔时稳如磐石。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喧嚣宫廷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

出身寒微,天赋异禀,将毕生心血倾注于绘画,尤擅佛画。对佛法的理解源于生活的磨砺和内心的体悟,而非经院教条。性情孤高,不喜攀附,视绘画为修行,每一笔都承载着对生命、空性的叩问。内心深处有着巨大的悲悯,却因身份和经历而深藏不露,同样承受着无人理解的孤独。

李昭阳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锦书在门外守候。她静静地伫立在壁画前,仰望着那尊巨大的主佛。月白色的宫装衬得她身影单薄,玉簪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袖口,仿佛在触摸那画中流动的线条。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静,而是充满了震撼、迷醉,以及一种近乎疼痛的共鸣。她看到了画中那无处不在的“空”与“寂”——那不是虚无,而是洗净铅华后,对生命本相的深刻洞察,是她灵魂深处一直在追寻却难以言说的境界。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过她如玉的脸颊。

窗外荷风送爽,室内墨香清幽。画稿上,描绘的是“割肉饲鹰”、“舍身饲虎”等佛本生故事,线条遒劲有力,人物神情刻画得极具张力,痛苦与慈悲交织。

李昭阳换了一身天水碧的常服,更显清雅。她端坐案前,指尖轻轻点着画稿上一处描绘“鹰”饥渴眼神的细节。陈默恭敬地立于下首几步之外,垂眸看着自己的画稿,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在捕捉着公主的气息与动作。

夕阳的余晖将宫殿的金顶染成赤红,长长的回廊光影斑驳。

李昭阳步履从容,目不斜视。陈默垂首侍立,姿态恭谨。

连绵的秋雨敲打着画轩的琉璃窗,寒意侵肌。昭阳公主裹着一件银狐毛镶边的月白披风,静坐于暖炉旁。案上铺陈的,是陈默新绘的《地狱变相图》草图。阴森可怖的地狱景象,鬼卒狰狞,业火翻腾,受刑众生扭曲哀嚎,然而在画卷的最深处,隐隐有一线微光,那是地藏菩萨悲悯的身影,于无边苦难中孑然独立。

画室内,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一种巨大的、压抑的悲哀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比地狱的景象更让人窒息。锦书端来热茶,小心翼翼地放在公主手边,又无声退下,眼神充满了忧虑。

深秋,御苑的枫叶红得如火如荼,像燃烧的晚霞铺满了天地。

昭阳公主在宫女簇拥下于枫林小径赏景。难得有兴致陪伴在侧,他一身华贵骑装,意气风发,正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围猎的见闻,偶尔看向昭阳的目光,带着一种欣赏名贵玉器般的占有与疏离。

林间岔道,陈默正与几位画苑同僚匆匆走过,他们今日奉命来为秋景写生。

陈默与同僚们依旧躬身立在原地,直到那华贵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红叶深处。同僚们纷纷松了口气,低声议论着驸马爷的威严。唯有陈默,缓缓直起身。他抬起头,望向公主离去的方向,枫叶的红光映在他脸上,却照不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那里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死寂。一片火红的枫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他恍若未觉,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青筋如虬龙般暴起,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足以撕裂灵魂的酷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昭阳公主寝殿深处,一尊小巧的紫檀佛龛前,只燃着一盏孤灯。

李昭阳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跪坐在蒲团上。她手中没有念珠,只是摊开了掌心。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青金石碎片——那是陈默在画壁前不慎掉落,被她悄悄拾起藏于袖中的颜料残渣。幽蓝的色泽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深海。

她凝视着这枚碎片,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个清瘦孤绝的身影,看到他笔下流淌的悲悯与孤寂,看到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河,也看到他今日在枫林中承受的屈辱与冰冷。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青金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将青金石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痛了肌肤,带来一丝清醒。她缓缓俯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佛龛底座上,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祭奠。祭奠那尚未开始便已注定凋零的情愫,祭奠两个灵魂在黑暗中的短暂相认,祭奠这深宫中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悲哀。孤灯摇曳,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无比单薄而孤寂。

枫林事件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

一个月后的深秋,寒意已深入骨髓。那曾经照亮彼此灵魂的灯塔,在巨大的风暴阴影下,光芒变得微弱而摇曳。深渊的凝视,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冰冷。那地底奔涌的暗河,在无声的压抑中积蓄着更可怕的力量,等待着最终的爆发,或是…永恒的冰封。

长安的华丽囚笼

于是,在初唐盛世的华彩之下,在长安城巍峨的宫墙之内,临川公主李昭阳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力量所撕扯:

她如同行走在一座无形的桥上,桥的一端是周道务坚实温暖的臂膀,另一端是陈默孤绝清冷的背影。桥下,是名为“礼法”、“身份”、“责任”的万丈深渊。她必须维持着完美的平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任何倾斜都可能粉身碎骨。这份内心的煎熬,被她完美地隐藏在雍容华贵的公主仪态之下,只有在她独自面对画纸,或是在寂静的佛前,才能窥见一丝波澜。

这便是初唐长安,盛世荣光下,一个公主灵魂深处无声的惊涛骇浪。她与驸马的“相敬如宾”,是与画师的“灵魂共鸣”,在同一个时空里交织、碰撞、压抑、共生,共同构成了她复杂而充满悲剧张力的生命底色,也为日后敦煌风沙中那幅震撼人心的《生死桥》,埋下了宿命的种子。

夜色渐浓,如墨汁般晕染开长安城的天际。巍峨的公主府邸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一种沉甸甸的寂静。临川公主李昭阳端坐在花厅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已布满了精致的御膳房菜肴,热气氤氲,香气四溢。描金的碗碟,温润的玉箸,在明亮的宫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然而,这满桌佳肴,却迟迟等不来与之共享的人。

李昭阳一身素雅的宫装,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云纹纱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端坐着,姿态无可挑剔的优雅,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口上繁复的缠枝莲纹,透露出心底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午后宫中太后来召,言语间隐晦地提及近来长安不太平,玄镜司上下疲于奔命……她虽未明说担忧陈默,但心中那份牵挂,早已密密匝匝地缠绕起来。

更衣时侍女无心的一句“驸马爷今日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好些了”,非但没让她安心,反而更添忧虑。重伤初愈,那苍白如纸的脸色才刚回转些许,他怎就又投入了那如影随形、深不见底的凶险之中?那长安城诡谲的“鬼影”,昨夜府中几名眼线回来禀报的只言片语,都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阴翳。

“掌灯多久了?”她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声音清越,听不出波澜。

侍立在一旁的贴身女官玲珑低声回道:“回殿下,已是戌时三刻了。”她抬眼觑着公主的脸色,小心地补充道,“驸马爷许是被玄镜司的要务绊住了……殿下,可要先用些?菜凉了伤胃。”

李昭阳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闪过的忧色。“不必,”她淡淡道,拿起面前一双莹润的象牙筷,夹起一小块金丝蜜枣,却只是放在面前的青釉冰裂纹小碟中,并未入口。“再等等。”

花厅里静得出奇,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和烛火偶尔爆出的一两声噼啪轻响。香炉里焚烧的御制鹅梨帐中香,清甜悠远,本是极能安神的味道,此刻却似乎也无法抚平李昭阳心头的褶皱。她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半月前陈默重伤归来时的模样——浑身浴血,气息微弱,若非墨老先生和宫中太医联手施救,几乎……那个字眼她不敢深想,每每忆及,指尖便是一片冰凉。

她端起手边微温的雨过天青釉茶盏,指腹感受着杯壁的温润,目光却飘向厅外那被灯火勾勒出轮廓的重重庭院。夜色深沉,亭台楼阁都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只剩下曲折的回廊下,间隔悬挂的灯笼,如同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他……可有派人回来传过话?”终究还是忍不住,李昭阳放下茶盏,声音比之前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怯。

玲珑立刻回道:“午后曾有一名玄镜司的校尉匆匆来过一次,只道是驸马爷在署中处理急务,让殿下不必挂心,晚些便回。”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不过……那位校尉身上似乎有些匆忙和……凝重。”

凝重……李昭阳的心猛地一沉。玄镜司的人,若非事态紧急,神情绝不会轻易外露。看来,长安城里的“鬼影”,比宫里传出的消息更甚。

她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菜肴。玉笋煨的火候正好,碧绿鲜嫩;西湖醋鱼香气扑鼻,芡汁透亮;连那碗温补参汤的热气,也袅袅如烟。都是按陈默的喜好和他如今调养身体所需准备的。可他人在哪里?是否又陷入了刀光剑影之中?是否旧伤未愈又添新痛?那些冰冷的、诡异的凶案现场……他不该拖着这样的身子,去直面那些非人的邪祟!

一丝难以抑制的酸楚和恼怒悄然涌上心头,被深切的担忧死死压住。他是她的驸马,更是朝廷的命官,是守卫这长安城的一柄利剑。她懂他的责任,懂他的执着,可这懂得,并不能完全消解她心底那份蚀骨的牵挂与恐惧。尤其是当她知晓,那接连暴毙的富商死状之诡异,心脏处那月牙形的切口……

“殿下,戌时快过了。”玲珑的声音再次小心翼翼地响起,带着征询。

李昭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柔光,那是属于天家贵胄的从容与克制。“撤了吧,让厨下温着粥和参汤。”

“是。”玲珑躬身应下,正要示意侍从。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带着夜露寒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花厅的沉寂。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一个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昭阳,久等了。”

李昭阳蓦地抬首,眸中瞬间点亮的光彩,胜过满室烛火。只见陈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玄镜司特制的暗青色常服,肩头似乎还沾染着夜行的寒气。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沉静,只是眉宇间难掩一丝倦色。他快步走入厅内,向李昭阳微微颔首。

“默郎!”李昭阳站起身,几乎是瞬间,所有的焦躁、担忧都化作了眼底一层薄薄的水汽,又被她迅速压下,只余下脉脉的温情。她迎上前去,自然而然地想伸手拂去他肩头那不存在的寒霜,却在即将触及时看到他那衣袖下摆隐约沾着的一星半点暗褐色的痕迹——绝非尘土,更像是……凝固的血点?她的心,又猛地揪紧了,伸出的手也微微一顿。

陈默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停顿和那不易察觉的眼神变化,他心中微叹,面上却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顺势握住了她停在半空的手。那手冰凉,指尖在微微颤抖。

“我回来了。”他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抱歉,让你担忧了。”

李昭阳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比往日稍低的温度,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力道,眼眶一热,最终只是轻轻反握住他的手,仿佛要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是完整归来的。“回来就好……快坐下,先用点热汤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掩饰的哽咽,温柔依旧,却将那深重的担忧与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句最平常的关怀。

夜色如墨,公主府花厅内的烛火,终于在这一刻,似乎也温暖了几分。然而,那暗褐色血点的阴影,以及陈默眼中深藏的沉重,都预示着长安城的风波,才刚刚开始搅动这朱门深院的宁静。

陈默反手关上花厅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摘下腰间断剑放在桌上,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展开——那是他作为玄镜司校尉绘制的永昌钱庄地形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可疑之处,剑穗上沾着的暗褐色血点已干涸成痂。

冯九的钱庄是幌子,他声音沙哑,地下藏着炼制天魔涎的祭坛。今晚我去探查时,发现……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银丝——与死者身上的天魔涎如出一辙。作为画师,他注意到祭坛墙壁上的壁画与敦煌某些失传经变相似;作为校尉,他察觉到冯九的护卫中有影罗阁的余孽。

《沙海莲:彼岸花开》——画中的生死桥

风沙在洞窟外呜咽,如同亘古的悲歌。李昭阳独自立于那幅名为《西方净土变》的巨幅壁画前,僧人的话语还在她耳边回荡:“病逝于沙州双目近乎失明‘此心此画,能渡有缘人’”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积满千年尘埃的地面上。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壁画上那恢弘的佛国世界:七宝池中盛开的莲花,璎珞庄严的菩萨,飞天飘举的衣带,还有那巍峨耸立的须弥山每一笔,每一线,都浸透着陈默燃烧的生命与最后的执着。她能感受到那线条里蕴含的磅礴力量,以及深藏其下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孤寂与悲悯。

壁画中央,是接引众生往生极乐的阿弥陀佛,宝相庄严,慈悲无量。佛的脚下,是象征极乐世界入口的七宝池、八功德水。然而,李昭阳的目光,却被画面下方、一个极其容易被宏大场景忽略的角落牢牢攫住。

那里,并非通常描绘的莲池或祥云,而是一座桥。

一座极其诡异的桥。

它横跨在一条深不见底、翻腾着暗红色岩浆的深渊之上。桥身狭窄,由森森白骨与断裂的兵器勉强搭成,摇摇欲坠。桥的一端,连接着壁画中描绘的、充满苦难挣扎的“此岸”世界——那里有扭曲的面孔、绝望的呼号、沉沦的众生。而桥的另一端,却并非直接通向佛光普照的净土,而是诡异地……悬空了。

它没有连接任何地方,就那么突兀地终止在虚空之中,下方是吞噬一切的深渊。更令人心悸的是,这座桥的形态,竟与当年在长安皇家寺院,陈默为她讲解壁画时,信手在沙地上勾勒的那座“心桥”草图,有着惊人的神似!只是眼前这座,更加阴森、绝望,充满了末路的意味。

“生死桥……”李昭阳喃喃自语,心脏如被冰锥刺穿,又似被烈火灼烧。陈默当年的话语穿越时空,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原来,他早已将命运的隐喻,刻入了自己的绝笔。

这座“生死桥”,并非指向佛经中的解脱,而是陈默自身命运的写照!他耗尽心血,以生命为代价,在这黄沙尽头描绘出他心中的佛国净土,那是他灵魂的归宿。而这座桥,就是他通往这“彼岸”的绝路——他选择了艺术与信仰的殉道之路,斩断了尘世间所有的“归途”(桥的另一端悬空),义无反顾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结(深渊)。他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对“渡”的终极诠释——以自身为舟楫,以生命为献祭,只为将心中那至真至美的佛国景象留存于世,“渡”那能看懂它的“有缘人”。

李昭阳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终于明白了陈默遗言“能渡有缘人”的深意。他渡的,不是她脱离尘世苦海,而是让她看清了这极致绚烂背后的残酷真相,看清了灵魂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共鸣与痛楚。他用自己的毁灭,在她心中点燃了一盏永不熄灭的艺术与信仰的明灯。

“陈默……”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她喉中溢出,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壁画上,仿佛想透过这坚硬的岩石,触碰到那个早已消散在风沙中的灵魂。泪水混合着洞窟的湿气与尘埃,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抚摸着那森白的桥骨,仿佛抚摸着陈默嶙峋的遗骨,巨大的悲伤与理解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洞窟入口的光线一暗。一直守在外面的周道务,终究是不放心,循着那压抑不住的悲声寻了进来。他看到的,就是妻子李昭阳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般,额头抵着壁画,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泣。她整个人的姿态,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与崩溃。

周道务的心猛地一沉。十年了,他从未见过李昭阳如此失态,哪怕是在当年被迫与陈默分离的雪夜。他快步上前,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幅震撼人心的壁画,也看到了那幅阴森诡异的“生死桥”。他不懂艺术,但画中传递出的那种孤绝、毁灭的气息,让他瞬间感到窒息。他立刻明白了,这就是陈默的遗作,是那个男人留给妻子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礼物”。

周道务没有立刻去看画,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李昭阳身上。他蹲下身,强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妻子痛苦的揪心,有对陈默如此“阴魂不散”的愤怒与无力感,更有一种深沉的、被隔绝在外的悲哀。

“昭阳……”他伸出手,想扶起她,声音干涩沙哑。

李昭阳却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她指着那座“生死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道务!你看!你看那座桥!他…他把自己画进去了!他走的就是这座桥!没有归途…没有彼岸!只有…只有毁灭!”她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壁画里,“他是在告诉我…他就是这样…这样走完最后一程的!用命…画出来的!”

周道务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看去,那白骨嶙峋、悬于深渊之上的桥梁,直观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中炸开:那个叫陈默的画师,是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在这敦煌的石壁上,在他最心爱的女人面前,完成了最后一次也是永恒的“告白”与“殉葬”。他让昭阳永远记住他,记住这份用死亡铸刻的炽烈与悲怆。

愤怒、心痛、以及一种男人之间难以言喻的“败北”感,瞬间攫住了周道务。他看着妻子为另一个男人如此肝肠寸断,几乎要失去理智。他猛地抓住李昭阳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够了!昭阳!他已经死了!死了十年了!你还要这样为他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压抑着咆哮,“他留下这幅画,就是想让你记住他!永远忘不掉他!你看清楚,这桥通向的是什么?是虚无!是深渊!他把自己画成绝路上的鬼魂,也要缠着你吗?!”

“不!你不懂!”李昭阳奋力想挣脱他的手,泪水狂涌,“他画的是他的道!他的渡!他把自己献祭给这画了!这不是纠缠…这是他…他给我的答案!给这天地、给他的佛…最后的答案!”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为了维护那逝去灵魂的最后尊严而挣扎反抗。

“我不懂?”周道务双眼赤红,压抑了十年的委屈、不解、担忧、甚至嫉妒,在这一刻爆发,“是!我不懂你们的画!不懂你们的佛理!不懂你们那些玄之又玄的共鸣!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是大唐的临川公主!这十年来,守在你身边的是我!看着你日渐消瘦、心如死灰的是我!在长安为你遮风挡雨的是我!如今,在这万里黄沙,护你周全的,还是我!”

他一把将李昭阳紧紧搂入怀中,不顾她的挣扎,手臂像铁箍般坚实,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军人的力量与属于丈夫的绝望:“他选择了他的道,他的桥!粉身碎骨,万劫不复!那是他的选择!可你呢?昭阳!你难道也要跟着他,走上那座没有归途的桥吗?你的路呢?我们的路呢?难道这十年相守,在你心里,就抵不过他那一幅绝笔吗?!”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受伤的嘶吼,也带着最深沉的恐惧——他害怕失去她,不仅是肉体,更是灵魂。他害怕陈默用死亡和艺术,在妻子心中筑起了一座他永远无法跨越的“生死桥”。

李昭阳被他紧紧禁锢在怀中,周道务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颈间,灼烫得惊人。丈夫那从未有过的失控、痛苦与卑微的质问,像重锤般砸在她的心上。她挣扎的动作渐渐停息。

激烈的情绪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泄去。她瘫软在周道务怀里,疲惫得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洞窟里只剩下两个灵魂沉重而绝望的喘息,以及洞外永不止息的风沙声。

李昭阳的目光,越过周道务的肩膀,再次落在那幅壁画上。狰狞的生死桥,壮丽的极乐世界,冰冷的骸骨,盛开的莲花……极致的毁灭与极致的华美,如此矛盾又和谐地共存于同一面石壁,如同陈默短暂而炽烈的一生。她的灵魂仿佛被彻底撕裂:一边是陈默用生命献祭的艺术与精神绝唱,那是对她灵魂最深处的撼动与召唤;另一边,是周道务滚烫的怀抱和十年无声的守护,是沉甸甸的现实与责任。

她该如何选择?或者说,她还有选择吗?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阳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抱住了周道务宽阔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这个动作,让周道务浑身一震。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丈夫的胸膛,仿佛要汲取那属于尘世的、真实的温暖。她的目光,却依然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在壁画上,锁在那座森森的“生死桥”上。泪水无声地浸透周道务的衣襟。

她明白了。

陈默的桥,是绝路,是献祭,是灵魂的飞升与肉体的寂灭。他选择了那条路,走向了属于他自己的“彼岸”。那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座只能独行的桥。

而她李昭阳的桥,还横亘在尘世之中。桥的这一端,是周道务沉甸甸的、带着血泪的拥抱,是皇家公主的身份与责任,是这十年来相敬如冰却始终未离不弃的守护。桥的另一端,是陈默用生命点亮的、永不熄灭的艺术与信仰之火,它将永远在她心中燃烧,指引她前行的方向。

她不能踏上陈默那座通往虚无的“生死桥”,那是对他献祭的亵渎。她必须带着他留下的火种,背负着周道务的深情与尘世的羁绊,继续走下去。她的“渡”,不在死亡,而在生者。她要将陈默的艺术精神传承下去,用她的笔,她的余生,去描绘,去守护,去“渡”更多的人,如同他遗言所期许的那样。

这,或许才是陈默真正想“渡”给她的东西——不是同死,而是带着他的灵魂印记,更坚韧地活着,在艺术与信仰的求索之路上,走得更远。

洞窟内,佛光寂寂。风沙在门外呼啸,如同永恒的叹息。李昭阳紧紧依偎在周道务怀中,身体冰冷,眼神却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与决绝。她望着那座画中的“生死桥”,仿佛在与逝去的灵魂进行着最后的对话。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将永远横亘着这座桥。桥下是深渊,是逝去的爱人;桥的此岸,是沉默的丈夫与沉重的责任;而桥的彼岸……那佛光璀璨处,是她必须独自跋涉、用余生去追寻和守护的艺术与信仰之境。

她缓缓闭上眼,将陈默最后的模样,连同那座白骨森森的生死桥,深深镌刻进灵魂最深处。再睁开时,眼底的疯狂与绝望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涅盘的平静所取代。

她,临川公主李昭阳,将带着这座画中的“生死桥”,背负着两个男人刻骨铭心的印记,走向属于她的、漫长而孤寂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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