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的跪地泣告,如同惊雷炸响在渭水河畔。晨雾虽散,陈广厚却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攥着那张薄薄抚恤凭证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那陈旧的纸张嵌入掌心。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以为胞弟陈广德早已化作安西风沙中的枯骨,朝廷送来的抚恤和那柄刻着玄鸟的佩刀,便是冰冷的句点。他守着这田产,守着这血脉,将悲痛与疑惑深埋心底,只求儿子陈守业能平安度日。可如今,这翻车带来的甘霖尚未浸润干涸的土地,却先浇灌出埋藏了二十年的阴谋毒芽!
“被…被玄镜司构陷?押往长安?”陈广厚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枯木。他猛地转向阿史那,浑浊的老眼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锐利,死死盯着这个跪在地上的西域匠人,“你…你再说一遍!我弟弟,广德,他…他还活着?”
“活着!将军当年定是被押解回京了!”阿史那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沟壑里满是悲愤与急切,“疏勒城破,非战之罪!是玄镜司的密探与叛军勾结,里应外合!将军力战被俘,我等拼死突围,亲眼所见将军被玄镜司的人秘密带走,对外却宣称将军力战殉国!那抚恤…那抚恤凭证,不过是堵悠悠众口的幌子!”他指着陈守业正在驾驭的翻车,“这玄鸟纹,是将军旧部联络的暗记。我们隐姓埋名,混迹于商队匠人之中,辗转多年,就是为了找到机会,将这真相告知将军的亲族!昨日在西市,见这胡商贩卖的翻车龙骨上竟有玄鸟刻痕,便知是当年随军匠人打造,这才一路跟来!”
陈默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激愤与希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一步上前,扶起阿史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叔,起来说话!玄镜司…为何要构陷我父亲?他们把他关在何处?长安…长安何处?”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阿史那,又落在陈广厚身上,“伯父,这凭证,这玄鸟纹,就是铁证!他们骗了我们二十年!”
陈广厚只觉得天旋地转,二十年的隐忍、思念、对朝廷的敬畏、对弟弟死讯的哀伤,此刻都化作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信念。他踉跄一步,扶住旁边冰冷的翻车龙骨,那精铁的寒意透过掌心直刺心底。
恰在这时,渭水的急流撞得田边的老磨盘晃了晃——那是父亲陈文昭当年亲手埋下的磨盘,盘底的泥缝被春水冲开,半片藏了三十七年的帛角露出来,青灰的布面上,玄鸟展翼的纹路被泥渍晕得模糊,却仍带着娘子军战旗的粗粝质感,被风卷着蹭过陈广厚的脚踝,像陈广嗣当年拍在陈文昭肩头的力道,带着漠北的寒气,也带着没说出口的托付。
他看向远处欢欣鼓舞、正引水入田的儿子陈守业,那孩子脸上是久旱逢甘霖的纯然喜悦,浑然不知这“甘霖”背后,正卷起一场足以吞噬整个陈家的风暴。
“长安…玄镜司…”陈广厚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他猛地将那张抚恤凭证塞进陈默手中,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侄儿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默儿!这凭证你收好!这是你爹的命换来的!阿叔…阿叔老了,走不动了,也斗不过那些吃人的衙门。但你…你年轻,有本事!去找!去长安!把你爹…把我弟弟…找回来!”他的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陈默反手紧紧握住伯父干枯却充满力量的手,重重点头:“伯父放心!纵使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不找到父亲,不揭开这玄镜司的黑幕,我陈默誓不为人!”他转向阿史那,“阿史那叔,你们还有多少人?当年之事,可还有更多证据?尤其是关于我父亲被押解的具体线索!”
阿史那眼中燃起希望:“少郎君!我们还有几个兄弟,散在长安西市的胡商行会里做苦力。证据…当年玄镜司带走将军时,为首那人腰间挂着一块特殊的铜符,形如龟甲,上面有‘天枢’二字!那绝非普通玄镜司缇骑的腰牌!还有…”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院门方向,压低了声音,“将军被押走前,似乎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藏在了他惯用的那柄佩刀的刀柄夹层里,那柄刀…后来不是随抚恤送回来了吗?”
陈默和陈广厚同时一震!那柄刻着玄鸟的佩刀!陈广厚猛地想起,那刀一直被他珍藏在老屋房梁的暗格里,作为弟弟唯一的遗物!
就在这时,院门外那青石小径上,再次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并非一人!一个阴冷的声音,带着长安官话特有的腔调,穿透了翻车转动的哗哗水声和牛铃的叮当:
“好一个‘龟裂的野望’!好一个寻亲问故!陈广厚,陈默?还有这位西域的‘匠人’?你们聚在此处,妄议朝政,诽谤玄镜司,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悚然回头。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已被数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玄鸟纹弯刀的汉子堵住。为首一人,约莫四十许岁,面容冷峻,眼神如毒蛇般扫过院内众人,最后定格在陈默手中的抚恤凭证上。他并未佩戴腰牌,但那股阴鸷的气息,比任何标识都更令人心悸。他身后一人,赫然是那卷发胡商,此刻正垂手而立,脸上再无半分生意人的圆滑,只有冰冷的恭敬。
翻车巨大的水斗再次舀起渭水,哗啦一声倾泻而下,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洗不去骤然笼罩在陈家院子上空那令人窒息的阴霾。渭水依旧奔流,翻车依旧转动,但陈守业脸上的笑容已然僵住,他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又看向面色铁青的父亲和堂兄,以及跪在地上、眼中喷火的阿史那。
陈默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弯刀刀柄,玄鸟纹路在掌心下微微凸起,冰冷而坚硬。他踏前一步,将伯父和阿史那挡在身后,目光如寒冰般迎向那玄镜司的头领,一字一句道:
“玄镜司的鹰犬?来得正好!我父亲陈广德,究竟在何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翻车轰鸣与水声激荡中清晰地刺破了压抑的寂静。
武德二年冬,子夜
漠北的残阳把雪烧成了血色,陈广嗣踩着突厥王帐的焦木,指尖扣开密匣的铜锁——匣里躺着一枚玄鸟纹金印,玄鸟展翼,翎羽的纹路细得像文德皇后当年绣给他的帕子,竟与前皇后临终赠他的玉佩,纹路分毫不差。
他把金印塞进银甲的暗袋,甲胄上的血冻成了冰碴,蹭得皮肤发疼:“把这印带回长安,陛下便知突厥觊觎中原的狼子野心。”亲兵的呼喝裹着寒风撞过来,没人料到,这枚带着漠北寒气的金印,会成陈氏一族的催命符。
长安的雪落得软和,太极宫椒房殿的暖阁里,龙涎香的甜气裹着冷意。萧皇后捻着绣着乌鸦纹的帕子,指尖蹭过暗卫呈上的密信——信上的字迹仿得极像陈广嗣的,写着“以玄鸟为号,共取长安”。旁边摆着的,是从陈广嗣府中偷出的玄鸟纹玉佩,帕子上的宫女血蹭在玉佩的玄鸟眼上,像一滴没干的泪。
“告诉陛下,”萧皇后的笑里裹着冰,“陈广嗣私藏突厥谋逆金印,这玉佩是他弑杀文德皇后亲信的证物——皇后的遗物,怎会沾着贱人的血?”
子夜的麟德殿,龙烛的火光晃得人影发虚。李世民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龙案上摆着金印、染血的玉佩,还有那封伪造的密信。陈广嗣被带进殿时,甲胄上还沾着长安的雪,他看见玉佩的瞬间,猛地挣开近卫的手:“陛下!这玉佩是文德皇后临终所赠,臣从未离身!这是构陷!”
帘幔后传来萧皇后柔得像毒的声音:“陈将军,您带突厥的玄鸟金印回朝,又有这染血的玉佩,莫不是要替突厥,取陛下的江山?”
李世民的眼神晃了晃——他信陈广嗣的忠心,可证据摆在眼前,萧皇后的话像针,扎在他的犹豫里。陈广嗣看着李世民的眼神,突然懂了,这宫墙里的天,已经被萧皇后遮住了。他猛地夺过近卫的佩刀,撞开殿门,策马冲出大明宫,箭簇落在他的甲胄上,他不管,只往骊山的方向奔。
骊山的寒潭泛着冰蓝的光,雪落在潭水里,化得无声。陈广嗣的甲胄破了,血顺着手腕滴在冰面上,他摸出怀里的玉佩——是刚才从龙案上抢回的那枚,玄鸟的眼上还沾着那抹伪造的血。
他摸着潭边的石缝,那是文德皇后当年命人凿的,只有玄鸟纹的信物能触发冰火机关。他把玉佩塞进石缝,指尖的血落在石缝里,突然有寒气和热气从石缝里涌出来——冰层慢慢封住石缝,底下的岩浆暖着玉佩,是冰火双阵,能把信物藏到天荒地老。
他靠在石壁上,用佩刀的刀尖刻下血书:“玄鸟非祸,祸在萧墙。”血顺着石壁往下淌,落在冰面上,像玄鸟泣出的泪。然后他把佩刀架在脖颈上,望着长安的方向,自刎而亡,血溅在石壁的血书上,把“萧墙”两个字,染得更红。
潭底的玉佩泛出淡蓝的光,冰火阵慢慢沉下去,把陈氏的忠心,藏在了骊山的寒潭里,等着多年后,有人来解开这玄鸟的谜。
骊山的风卷着碎雪,半柱香的功夫就盖住了陈广嗣的尸身,冰面上的血痕冻成了暗红的冰花,石壁上的血书被雪埋去大半,只剩“玄鸟”二字露在雪外,像一只被寒风吹得半睁的眼。
萧皇后派来的玄镜司暗卫,在半个时辰后踏雪而至——为首的人袖口绣着乌鸦纹,玄铁刀的刀身凝着冰碴,他们砸开寒潭的冰面,翻遍陈广嗣的甲胄与尸身周遭,只寻到那柄染了血的佩刀,却不见玄鸟纹玉佩的踪影。那道被陈广嗣塞进玉佩的石缝,早已被冰火阵的寒气封成了光滑的冰壁,连半分凿痕都没留下。暗卫首领攥着佩刀回去复命时,指尖还沾着骊山的冰气:“回禀皇后,玉佩想来是随陈广嗣的血沉进了潭底冰窟,或是被寒潭的戾气化了。”
暗卫的马蹄声没入雪色后,藏在老松枝上的陈玄才敢跳下来——他是陈广嗣平定突厥时的随军军医,也是药王谷的初代谷主。他攥着从陈广嗣甲胄上刮下的寒铁碎末,连夜赶回药王谷,把碎末混着百年赤芝熬出的药汁倒进丹炉,割开腕脉滴入药血淬火,铸出一枚铜铃。铃身铸着和玄鸟纹玉佩分毫不差的纹路,内壁用银针刺下血书,墨色是陈广嗣留在石壁上的血混着草药汁凝成的:“玄鸟藏骊山,冰火护忠魂,陈氏血脉至,开印解萧祸”。这铜铃是药王谷的秘传信物,只有谷主能触碰,每代传位时要将指尖血滴在铃口,铜铃才会发出玄鸟振翅般的清越鸣响,外人碰了,会被铃上的药气冻得指尖溃烂。陈玄把铜铃锁在药王谷密阁的寒玉匣里,只对弟子留下一句死令:“等玄鸟泣血的那天,陈氏的后人来,就把铃给他。”
萧皇后从始至终没信暗卫“玉佩化了”的话,她把陈广嗣的佩刀熔成了玄镜司的令牌,令牌上刻着乌鸦纹,把“玄鸟”彻底钉成了谋逆的标记。她把突厥玄鸟金印藏在椒房殿的暗格,暗格的锁是用乌鸦骨节磨成的,只有她的指尖能打开——她要把这枚金印,当成日后构陷陈氏后人的把柄。她从陈氏旁支的流配子弟里挑了七岁的陈默,把他养在玄镜司的暗阁,给他耳后刻了皇室的莲花刺青,骗他是被陈氏抛弃的孤儿,教他认乌鸦纹、学玄镜司的杀人术,为的是用陈氏的血脉,替她守着玄镜司的秘密。她还命玄镜司的暗卫每十年带着乌鸦纹香去骊山探冰火阵,那香混着突厥蛊虫,能驱散骊山寒气,可每次暗卫都被冰火阵的寒气逼退,甲胄冻得裂成碎块,没人能碰得到那道石缝。与此同时,她把混着骊山冰气的玄鸟香放在麟德殿的龙案上,慢慢给太宗下蛊,让太宗越来越记不清陈广嗣的忠心,连文德皇后的临终遗言,都慢慢忘在了龙涎香的甜气里。
太子名李砚弘,字景昭,是李世民的嫡长子,生母是早逝的沈砚卿——沈昭仪当年是文德皇后的伴读,与陈广嗣有旧,临终前把陈广嗣赠的半块玄鸟墨锭,塞在了刚满月的李砚弘襁褓里。
李砚弘生得清隽温雅,眉骨上落着一点淡青的胎痣,像砚台磨开时晕在宣纸上的墨痕,常年握笔的指腹带着薄茧,指节上总沾着一点玄鸟墨锭的清香气——他喜抄《兰亭序》,抄到“仰观宇宙之大”时,总忍不住停顿,指尖蹭过眉骨的胎痣,想起沈昭仪生前说的“玄鸟护着的人,要守着长安的暖”。他的身子骨弱,是胎里带的寒症,太医说他的肺腑里藏着骊山的冰气,是当年沈昭仪在骊山行宫待产时,沾了寒潭的戾气化的,所以他总裹着织着玄鸟暗纹的锦袍,连袖口都绣着极小的琼花,是女儿李婉宁给他绣的。
大婚当日的喜堂上,他攥着陈崇文的手腕,指腹的墨香蹭在陈崇文的玄鸟银带上,声音软得像檐下的桂露,却带着一点藏不住的急切:“崇文,婉宁的玉珏,是砚卿当年留下的,和你这银带的纹路能对上,我撑不过这中秋了,你替我守着她,守着这长安里还没被冰气冻住的人。”
一晃三十七年过去,显庆元年的冬月十七,陈广厚攥着阿史那的泣血控诉踏雪而至骊山。他的指尖蹭过石壁上被雪埋了大半的血书,指腹的旧疤裂开,一滴血落在冰面上——那是陈氏的血脉温度,像一把淬了温的钥匙,插进了沉眠三十七年的冰火阵。
血珠先凝成暗红的冰粒,紧跟着慢慢渗进冰面,潭底的岩浆热气顺着石缝涌上来,和潭水的寒气缠在一起,在冰面上织出一道玄鸟展翅的纹路,纹路泛出淡蓝的光,和当年陈广嗣攥过的玄鸟金印一模一样。冰壁裂开的声音不是轰然巨响,是冰碴子层层崩开的脆响,混着极淡的、像玄鸟啼鸣的声响,玄鸟纹玉佩顺着石缝滚进他掌心——先是刺骨的冰寒,紧跟着是岩浆暖过的温意,玉佩玄鸟眼上的那点旧血,竟渗出了朱砂色的泪滴,落在他的手心里,像陈广嗣当年落在石壁上的血,还带着一点文德皇后绣帕的软温。那瞬间他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是陈广嗣自刎前压在喉咙里的声音:“玄鸟非祸,祸在萧墙。”
陈广厚攥着玄鸟玉佩的指节泛白,那点朱砂泪滴在掌心,暖得像三十七年陈广嗣留在雪地里的余温。骊山的风突然顿了顿,雪粒落在颈后,却带着一点药草的清苦香气——不是骊山寒松的冷香,是药王谷百年赤芝的甜苦气。
穿青布短袍的人从松影里走出来,背上的药囊绣着极小的玄鸟暗纹,指节上沾着淡绿的青矶药汁,是药王谷淬制药引时留的痕迹。他是王承宗,药王谷当代谷主的首徒,祖父是当年跟着陈广嗣平定突厥的随军亲兵,手上一道三寸长的旧疤,和陈广厚指腹的疤,是同一场突厥战事里留下的。
他没敢靠近,只站在松影里,从怀里摸出那枚铸着玄鸟纹的铜铃——指尖刚碰到铃口,铜铃就发出清越的鸣响,像玄鸟振翅掠过雪面的声响,陈广厚掌心的玉佩跟着震了震,玉佩上的玄鸟翎羽纹路,竟和铜铃上的纹路慢慢重合,泛出淡金的光。
“陈公子,”王承宗的声音压得极低,混着雪声飘过来,“药王谷被玄镜司的暗卫围了,谷主拼着重伤把我送出来,让我把铜铃给你——这铃和你手里的玉佩,是解高宗陛下蛊毒的钥匙,也是打开突厥玄鸟金印的凭证。”他从药囊的夹层里摸出一张皱成纸团的密信,雪落在纸上,晕开墨色:“萧皇后要在西市动手,她让陈默带着乌鸦纹令牌,去截大理寺柳昭颜查的西突厥商队——商队里藏着寒潭冰晶,是她重启天枢阵的最后一味药引。”
话音刚落,雪地里传来玄铁靴踩破冰层的脆响。
陈默攥着乌鸦令牌的指节泛白,指腹蹭过令牌内侧的磨痕——那是熔铸时没磨干净的玄鸟纹残迹,像他儿时总在梦里摸到的、父亲甲胄上的纹路,模糊却滚烫。他耳后的莲花刺青突然疼得厉害,那是萧皇后当年刻下的“认主印”,此刻竟被令牌里的玄鸟气息烫得发麻,连他惯常的阴鸷笑意,都裂了一道极细的缝。
松影被火把晃开,为首的人袖口绣着乌鸦纹,耳后的莲花刺青在火光里泛着冷光——是陈默,他手里攥着玄镜司的乌鸦令牌,眼神落在陈广厚掌心的玉佩上,笑里裹着冰:“好弟弟,你找的东西,我也想要。”
时间:显庆二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
春闱开考前三日,长安的柳烟裹着曲江的桃花香飘满西市。陈元崇攥着祖父陈文昭留的旧布包,站在青林书铺的檐下避雨——布包里是半块磨得发亮的墨锭,墨锭侧面刻着极小的玄鸟暗纹,是陈文昭当年用陈广嗣留下的玄鸟玉佩磨粉混在松烟里铸的,磨开时会飘出极淡的、像骊山寒潭的清香气。
他刚要踏进铺门,穿月白锦袍的人撞过来,手里的诗笺落在他脚边,笺上画着玄鸟衔着青柳枝,柳枝上沾着晨露,笔迹是女子的簪花小楷。抬眼时,对方正用玉簪把碎发别在耳后,玉簪的顶端是玄鸟衔枝的造型,是文德皇后当年赏给旁支宗室的旧物——这是微服私访的李氏县主。
“公子也懂墨?”李氏的声音裹着桃花香,指尖点在他怀里的布包上,“玄鸟衔枝,衔的是活的青枝,不是枯朽的死木——这京里的春闱,早被人换成了枯木。”她没多说,只把诗笺塞回他手里,“殿试时,若能辨出墨里的异香,便知我所言非虚。”
陈元崇把布包拆在砚台边,半块玄鸟墨锭落在青石板案上,磨开的第一圈,松烟里就飘出极淡的冰意,像祖父陈文昭临终时攥着他手腕说的“这墨里裹着你叔公的魂,要等长安的风暖了,才肯醒”。他指尖蹭过墨锭侧面的玄鸟纹,那纹路细得像文德皇后的绣线,和他藏在袖管里的半块虎符纹路,竟在砚台的水汽里慢慢对上。
贡院的考棚里飘着松烟墨的香气,辰时刚过,靠南的三排考棚突然传来惊呼——萧皇后的门生们抱着头栽在案上,嘴角渗着淡青的涎水,是中蛊的征兆。监考官乱成一团,只有陈元崇稳坐在案前,他把祖父留的墨锭放进砚台,磨开的瞬间,墨汁里泛出玄鸟展翅的纹路,纹路泛出淡金的光,竟把考棚里的墨香压了下去,露出一丝极淡的骊山冰气。
这是陈氏祖传的墨韵辨毒术——玄鸟墨锭能引出身带骊山寒气的蛊毒。他从袖管里摸出祖父留的青矶药粉,撒在晕开的墨汁里,墨汁里的冰气凝成细冰粒,顺着砚台的纹路流到地上,萧氏门生们的脸色慢慢缓过来。
帘后的长孙无忌眯起眼,指尖蹭过袖中玄镜司的乌鸦纹令牌——他认出了那枚玄鸟墨锭,当年陈文昭被流配时,就是他亲手扣下了另一块玄鸟墨锭。
当夜,李氏婉娘把陈元崇约在曲江的画舫上,舫外的桃花落在水里,晕开夜灯的光。她从怀里摸出半块虎符,虎符的侧面刻着玄鸟纹,和陈元崇的墨锭纹路分毫不差——这是当年陈广嗣留给李氏父亲的,另一半在玄镜司的暗阁里,是陈默当年攥着冲进陈广厚怀里的那半块。
“萧皇后的门生晕厥,是她故意做的局,”李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她要借科举舞弊案,把不听话的清流考生清出去,再从剩下的人里挑玄镜司的暗桩——你破了她的局,长孙无忌已经盯上你了,要么死,要么入玄镜司。”她把虎符塞进他手里,“这半块虎符是暗桩的凭证,入了玄镜司,才能拿到萧皇后舞弊的证据,救陈氏满门。”
画舫的窗被风吹开,飘进来一张玄镜司的招募告示,告示的边角绣着乌鸦纹,上面写着:“招明经及第者入司,授从七品衔”。陈元崇攥着虎符和玄鸟墨锭的布包,知道自己已经踏进了皇权的漩涡——萧皇后要的是他的陈氏血脉,李氏要的是他的墨韵辨毒术,而他要的,只是给陈氏洗清冤屈。
显庆二年春的殿试,含元殿丹墀的金砖还沾着曲江的桃花瓣,龙椅上的李治捂着帕子咳得厉害,帕子上的黑血晕开,混着龙涎香的甜气,飘得满殿都是。长孙无忌站在丹墀下当主考,指尖捻着萧皇后授意拟的考题,声音裹着冰碴落在考生们的头顶:“今日殿试之题——玄鸟衔枝,何以安邦。”
陈元崇站在考生队列的末尾,攥着玄鸟墨锭的布包,指腹蹭过袖管里的半块虎符。他磨开墨锭的瞬间,骊山寒潭的清香气顺着墨烟飘出来,像一把软刀,破开了殿里龙涎香的甜腻——龙椅上的李治突然止住了咳,眼神落在他的砚台里,墨汁里凝出极小的玄鸟翅羽纹路,和他模糊记着的、当年陈广嗣佩刀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没写那些虚浮的安邦策,只把春闱考棚里萧氏门生晕厥时,墨韵辨毒术引出来的骊山冰气、考棚柱上刻着的乌鸦纹暗记,一字一句写在策论里:“玄鸟衔枝,枝在应试的寒门士子,不在掌权者的私囊——春闱的墨里混着骊山蛊虫的寒气,是有人要把科举当成私养死士的棋局。”
长孙无忌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刚要喝斥他“妖言惑众”,帘后突然传来萧皇后柔得像毒的声音:“此子能辨蛊毒,是个可用的人。”
玄镜司的暗卫首领从殿侧走出来,袖口绣着乌鸦纹,眼神落在陈元崇袖管露出来的半块虎符上,瞳孔骤缩——那虎符的铜纹,和玄镜司暗阁里藏着的另一半,是陈广嗣当年亲手熔的。他递来乌鸦纹的腰牌:“玄镜司招暗桩,授你从七品衔,专司辨毒。”
丹墀的杂役里突然有人撞过来,指尖沾着青矶药汁,把一个绣着玄鸟暗纹的药囊塞进陈元崇手里——是王承宗,他混在药王谷送进宫的药役里进来的,压着声音飞快说:“谷主的伤稳住了,西市的西突厥商队藏着寒潭冰晶,柳昭颜已经盯上了,你入玄镜司后,先去西市找她,药囊里的药能压陛下的蛊毒。”
陈元崇看着龙椅上咳得直颤的李治,看着暗卫手里的乌鸦腰牌,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萧皇后要的是他的墨韵辨毒术,长孙无忌要借他堵上科举舞弊的口子,李氏要他当暗桩,而他要的,只是把陈文昭、把陈氏满门的冤屈,从玄鸟的纹路里挖出来。他接过腰牌,对着帘后的方向拱手:“臣遵旨。”
殿外的柳烟飘进来,落在他的砚台里,墨汁里的玄鸟纹路又亮了亮,像陈广嗣当年落在骊山雪地上的血书,在等着有人把真相摊开在日光里。
暮春,三月初三
江南的潮风裹着海盐的咸气,浸透了陈氏盐坞的青瓦。崔氏站在盐坞的密阁里,指尖捻着账册上沾着盐霜的乌鸦纹暗记——那是萧皇后的暗卫留在账册上的标记,她是陈默的继母,也是萧皇后安插在陈氏旁支的棋子,要把陈氏掌控的江南盐业,递到突厥人的手里。
陈晦明站在她面前,是陈默的堂侄,父亲是当年被陈氏嫡系分家出族的旁支子弟,手上沾着晒盐时磨出的薄茧,眼神里带着对盐业的执念:“崔母,联姻突厥公主,真的能保住盐坞?”
崔氏的笑裹着海盐的咸意,把一枚刻着玄鸟纹的盐印推到他面前——那是陈广嗣当年留给陈氏旁支的盐业信物,“阿史那月是突厥可汗的嫡公主,嫁过来,突厥就会免了盐坞的过境税,你娶了她,就是盐坞的主事人。”她没说的是,阿史那月根本不是什么公主,是突厥派来的间谍,和萧皇后合谋,要把盐坞的海盐运去漠北,给突厥养兵。
大婚的喜堂搭在陈宅的宗祠旁,檐下挂着的红绸沾着海盐的潮气,喜酒里混着崔氏亲手熬的“假死还魂散”——是她从玄镜司暗卫手里拿到的药,服下后会气息全无三个时辰,之后便能醒转脱身。
她给陈晦明和阿史那月倒喜酒时,指尖蹭过阿史那月袖口的突厥狼头暗纹,压着声音说:“喝完酒,你就带着盐印去漠北,萧皇后会帮你把盐坞的账册改成突厥的私产。”
喜酒刚落肚,崔氏突然捂着心口栽在喜案上,嘴角渗着淡黑的血,婢女们尖叫着扑过来,阿史那月攥着陈晦明的手,眼神落在他腰间的玄鸟盐印上:“是你毒杀了崔母!你要谋夺盐坞!”
陈晦明看着崔氏“断了气”的脸,看着账册上的乌鸦纹暗记,突然懂了——这是崔氏的局,她用假死脱身,把毒杀的罪名扣在他头上,把盐坞的锅甩给他,自己去和萧皇后的暗卫会合。他攥着玄鸟盐印,撞开喜堂的门,往天目山的方向逃。
天目山的密林裹着药草的清香气,陈晦明刚躲进松影里,就看见穿青布短袍的人靠在松树上,背上的药囊绣着玄鸟暗纹,是药王谷主——他刚从玄镜司暗卫的围堵里逃出来,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里带着血蝶蛊的淡黑痕迹。
陈晦明用晒盐的粗布给他裹伤,药王谷主看着他腰间的玄鸟盐印,从怀里摸出一卷写着血蝶蛊解法的帛书:“你身上沾着崔氏的药气,是血蝶蛊的变种——她用这毒杀了陈德润(陈默的父亲),要把陈氏的盐业给突厥。”他把帛书塞进陈晦明手里,帛书的边角绣着极小的玄鸟纹,“这解法能解陈默身上的蛊毒,你去找他,崔氏和萧皇后要在西市的商队里,用海盐换寒潭冰晶,重启天枢阵。”
陈晦明潜回陈宅时,后园的海棠开得正盛,他躲在廊柱后,看见崔氏站在海棠树下,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孩子的襁褓绣着乌鸦纹暗记——是他和婢女阿杏偷情生的孩子,崔氏把阿杏杀了,把孩子过继给了陈默,说这是陈默的嫡嗣。
陈默抱着孩子站在崔氏身边,指尖蹭过孩子襁褓上的玄鸟暗纹,眼神里带着茫然——他以为这是崔氏为他找的嗣子,不知道这是陈晦明的孩子,不知道崔氏要利用这个孩子,把陈氏的盐业和血脉,都攥在手里。崔氏的声音裹着海棠的香气,飘进陈晦明的耳朵里:“这孩子是陈氏的嫡嗣,以后盐坞的主事人,就是他。”
陈晦明攥着血蝶蛊的解法帛书,看着襁褓里的孩子,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崔氏要把孩子当成棋子,萧皇后要把盐坞当成养兵的本钱,而他要做的,是把孩子的身世、把崔氏的阴谋,摊开在陈默面前,把陈氏的盐业,从乌鸦纹的陷阱里抢回来。
陈默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回书房时,檐下的海棠落了一朵在他的袖口,沾着崔氏刚递来的碧螺春的香气——茶里混着萧皇后给的忘尘散,是和假死还魂散同宗的药,能洗去人十年以内的记忆,只留下下药者灌输的执念。
他刚抿了一口茶,太阳穴突然像被冰锥扎了疼,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在襁褓的玄鸟暗纹上,那纹路竟泛出极淡的金辉,又很快暗下去。等他再睁开眼,看着案上的乌鸦纹账册,看着怀里的孩子,眼神里只剩茫然:“娘,这孩子是谁?我……是谁?”
崔氏的指尖蹭过他耳后的莲花刺青,把半块刻着乌鸦纹的铜牌塞进他手里,声音软得像海棠的花露:“你是陈默,是陈氏盐坞的主事人,这是你的嫡子,是陈氏的根。之前有个叫陈元崇的人害你,要抢盐坞的产业,你忘了他才好。”她没提陈氏的血脉,没提骊山的玄鸟玉佩,没提二十年前的雪夜,只把“抢盐坞”的执念,种进了他空白的记忆里。
陈晦明潜回陈宅的书房时,正撞见陈默攥着乌鸦纹铜牌,对着账册上的玄鸟暗纹皱眉——他的眼神空得像被潮水洗过的盐田,忘了自己是陈氏的人,忘了陈元崇的资助,忘了李氏递给他的半块虎符。陈晦明攥着血蝶蛊解法的帛书,从袖管里摸出药王谷主给的青矶药粉,混着玄鸟墨锭的碎末磨出的香,凑到陈默的鼻下。
药香刚飘进陈默的鼻子里,他的眼神突然晃了晃,太阳穴的疼又涌上来,眼前闪过细碎的记忆碎片:骊山的雪、玄鸟玉佩的朱砂泪、丹墀上的玄鸟墨锭、还有一个穿月白锦袍的人递给他的半块虎符——他攥着襁褓的手猛地收紧,嘴里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玄鸟……藏骊山?”
崔氏刚推开门进来,听见这话,脸色瞬间沉下来,她攥着袖管里的血蝶蛊药引,对着守在门外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把这个乱闯的贼子抓起来,他要害默儿。”
陈晦明看着陈默茫然的眼神,看着襁褓上的玄鸟暗纹,突然把帛书塞进陈默的怀里——帛书上的血蝶纹路,和陈默耳后的莲花刺青,竟慢慢重合,泛出极淡的光:“这是你爹的蛊毒解法,你摸摸这纹路,会想起的!”
陈默的指尖刚碰到帛书的纹路,窗外突然传来玄鸟振翅的清鸣——是王承宗带着玄鸟铜铃,混在药役里闯了进来,铜铃的声响撞在陈默的太阳穴上,他的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清明,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被忘尘散的药力压了下去。
李氏婉娘的才艺,全融在日常的细碎里,没有半分世家小姐的张扬,只像檐下攒着的露,清润得刚好。
她的琴是夫君当年从江南带回的桐木琴,琴身刻着极淡的琼花暗纹,弦上总沾着一点院中海棠的香。哄琼瑶安睡时,她指尖落在弦上,弹的从来不是热闹的曲,是《梧叶舞秋风》的淡韵,琴声里没有秋的萧索,只有檐下花瓣落的轻响——琼瑶总爱抓着琴柱蹭松香,她就笑着把女儿的小手贴在自己腕间,让软乎乎的小指头跟着琴音晃,把清寂的琴音,揉出一点奶香气。
棋艺是闺中跟着父亲学的,案上的云子还是当年和夫君对弈剩的,她常对着半局没下完的残局坐,琼瑶抓着白子往嘴里塞,她就捏着女儿的小指头,把棋子放在星位上,说这是“琼瑶的小地盘”。云子的润意沾在指腹,像夫君当年握过她的手的温度,她从不肯把残局下完,留着半盘的空白,像留着一点没说出口的念想。
她的簪花小楷是闺中练了十余年的,守寡后抄《心经》,字迹清润得像檐下的露,墨痕里带着一点龙涎香的淡味——那是夫君生前常用的香。给琼瑶缝的肚兜上,她用银朱写“平安”二字,笔锋软得像她的眉目,琼瑶抢着笔在宣纸上乱画,她就顺着歪扭的墨痕,补成一朵小小的海棠,把女儿的乱涂,变成自己字里的软意。
画只用云母笺和淡墨,画的从来不是名山大川,是院中的海棠、琼瑶追着粉蝶跑的模样,画完了就夹在夫君留下的旧医书里,墨色里带着晒过的海棠香。琼瑶总抓着她的袖子要画蝴蝶,她就把女儿的小手握着,在画角点出一对粉蝶的翅,这时眼角的梨涡才会浅浅漾开,把素衣里裹着的温婉,全落在画里的细碎暖意里。
时间:显庆四年孟秋,八月十五,中秋夜
显庆四年的中秋桂香裹着东宫的冷意,凝碧殿的喜红绸子沾着夜露,软塌塌垂在廊柱上,像没了力气的叹息。陈崇文站在丹墀下,腰间系着陈氏祖传的玄鸟纹银带——是陈默托王承宗捎来的,带扣上的玄鸟翎羽刻痕,和李氏婉宁腰间悬的半块玉珏,是陈广嗣当年亲手凿的,纹路能严丝合缝拼在一起。
李氏是太子的嫡女,穿正红嫁衣,却戴着素银的琼花耳坠——太子的病拖了半载,太医早说撑不过中秋,她是被太子推出来的“联姻筹码”,要借陈氏的血脉稳住东宫的权柄。喜酒是东宫酿的桂花酿,陈崇文抿了一口,舌尖发苦,混着一点骊山寒潭的冰气——那是酒里藏着的、极淡的毒香。
太子坐在喜案主位,指尖蹭过李氏的玉珏,声音抖得像风里的桂花瓣:“崇文,婉宁就交给你了。”话音刚落,他突然捂着心口栽在案上,嘴角渗着淡黑的血,血珠落在喜红绸上,晕开一小片暗紫的痕——是相思断肠散的毒。
验尸的太医是药王谷的旧人,指尖沾着青矶药汁,掀开太子的衣襟,心口有一道细如发丝的青痕,是相思断肠散的毒印——这毒混在太子每日喝的参汤里,需至亲血脉的心头血为解,而太子的至亲,只有李氏婉宁。
长孙无忌站在验尸房的帘后,袖口绣着极淡的乌鸦纹暗记,对着陈崇文的背影冷声开口:“太子暴毙,婉宁是克夫的灾星,陈氏要保她,就得让你入赘东宫,替太子守着东宫的印信。”他没说的是,这毒是他亲手下的——萧皇后要李氏的心头血,解天枢阵的蛊毒,要陈氏的血脉,打开骊山寒潭的机关,而他要借东宫的权柄,把陈氏彻底绑在玄镜司的棋局里。
陈崇文看着帘外哭红了眼的李氏,看着她攥着半块玉珏的手,知道自己没了退路——陈氏的血脉是打开骊山的钥匙,李氏的血是解蛊的关键,他入赘东宫,是要把太子的冤屈,从玄鸟的纹路里挖出来。他对着长孙无忌拱手:“臣遵旨。”
东宫清辉阁的窗纸透着桂香,陈崇文给李氏送药时,撞见她把药碗里的药汁倒进海棠花盆里——药汁渗进土里,海棠花的花瓣瞬间泛出淡黑的边,是长孙无忌赐的慢性毒药“忘忧散”,会慢慢磨掉人的记忆,让李氏忘了自己的血脉,忘了太子的冤屈,变成玄镜司手里的药引。
李氏看见他,把半块玉珏塞进他掌心,玉珏的半只玄鸟纹路,和他腰间的玄鸟带扣严丝合缝对上:“这是太子当年从骊山寒潭边捡的,和陈默的虎符拼合,能显出骊山寒潭的冰火阵地图。”她的指尖蹭过玉珏的冰意,“长孙无忌要我的心头血,三日后会带着玄镜司暗卫去骊山,重启天枢阵。”
陈崇文带着玉珏回陈宅时,陈默正攥着半块虎符,对着案上的玄鸟墨锭发呆——忘尘散的药力还没消,可看见玉珏的纹路,他的眼神突然亮了亮,像被风吹散了雾的星子。
陈崇文把玉珏和虎符拼在一起,半只玄鸟的纹路慢慢重合,变成完整的玄鸟展翅的模样,纹路里泛出淡金的光,投影在案上的宣纸上,是骊山寒潭的冰火阵地图:地图上的星象和陈广嗣的血书一模一样,标注“天枢”的位置,正是寒潭冰棺的所在,旁边还刻着极小的乌鸦纹——是萧皇后留下的机关暗记。
王承宗从药囊里摸出青矶药粉,撒在投影的墨痕上,地图里浮现出血蝶蛊的解法:“这机关要陈氏血脉温着玉珏,李氏的血引着虎符,才能打开——我们得赶在长孙无忌之前去骊山,破了天枢阵的局。”
窗外突然传来玄铁靴踩碎桂花瓣的声响,是玄镜司的暗卫,陈默攥着拼合好的玉珏虎符,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清明,像想起了骊山雪地里的血书,想起了自己是谁。
李氏闺名婉娘,嫁与王承宗时年方十七,待夫君离世,她不过二十有三。彼时琼瑶尚在襁褓中咿呀学语,她褪去红妆,以素衣裹住一身温婉,硬生生撑起了这座没了主心骨的宅院。她生得眉目清润,眼角带着浅浅的梨涡,只是守寡后常年敛着笑意,唯有见琼瑶蹦跳嬉闹时,眼底才会漾起柔得化不开的暖意。
婉娘的娘家在京兆府长安县宣平坊,乃是世代书香的李氏一族。父亲李谨曾为太学博士,专研《周礼》,五年前致仕后便闭门着书,性子淡泊避世;母亲赵氏是洛阳赵氏旁支,性情温和,最疼惜这个远嫁的女儿。家中尚有一兄,名唤李修远,在礼部任主客郎中,为人正直谦和,与婉娘自幼亲厚;嫂夫人苏氏是苏杭富商之女,虽出身商贾,却知书达理,将李家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家虽非权倾朝野的世家,却也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清贵之家。婉娘嫁入王家时,李父曾亲赠一方端砚,题字“敬慎持家”,如今这方砚台仍摆在她的梳妆台上,成了她支撑下去的念想。夫君去世后,婉娘怕娘家担忧,只敢在书信中报喜不报忧,偶尔回宣平坊省亲,也总将琼瑶打扮得齐齐整整,强颜欢笑说着“承业弟弟照拂周全,一切安好”。
李母知晓女儿不易,每次都悄悄塞给她一包碎银子,又叮嘱苏氏备好绫罗绸缎、滋补药材,让她带回王家。李修远则会私下找王承业,举杯致谢时眼底满是恳切:“舍妹与侄女,全赖贤弟照拂。往后若有任何难处,只管开口,我李氏虽无滔天权势,却也能为你撑几分场面。”王承业每次都躬身回礼,言辞恳切:“兄长放心,护她们母女,是我对亡兄的承诺,亦是本心所愿。”
琼瑶幼时随母亲回娘家,总爱缠着外祖父李谨讲故事。李谨虽不善言辞,却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纵容,会放下手中的书卷,指着院中的梧桐树,讲些上古异兽、玄门轶事。婉娘起初只当是老人哄孩子的戏言,直到某次琼瑶听完故事,腕间的朱砂痣突然泛起微光,李谨盯着那痣看了半晌,神色凝重地对婉娘说:“此女命格异于常人,日后需多加护持,莫让她卷入旁门左道之事。”婉娘虽不懂其中深意,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愈发谨慎地教养女儿。
只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李家虽时常接济,婉娘却不愿过多依赖娘家,她将王承宗留下的田产打理得井井有条,亲自核算账目,甚至跟着管家学习辨识粮食成色、制定佃户租约。她性子温婉,却骨子里带着韧劲,从不因寡妇身份自怨自艾,也不纵容琼瑶养成娇纵性子,教她女红、读书,更教她“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每当琼瑶缠着要找二叔,婉娘总会笑着叮嘱:“不可扰了你二叔正事,他为咱们家操劳太多,你要懂事。”
辰时刚过,王承业便已带着仆从赶到王家宅院。他一身月白锦袍,腰间束着素色玉带,往日里握惯了刀剑与阵图的手,此刻正仔细检查着马车的车轴,又叮嘱仆从将备好的礼盒搬上车——有给李谨的新刻《三辅黄图》、给赵氏的阿胶糕、给苏氏的苏绣手帕,还有琼瑶念叨了许久的长安城西市糖人。
“嫂嫂,车马已备妥,路上平稳,不会颠簸。”王承业走进内堂,见李婉娘正替琼瑶整理鬓边的绒球,琼瑶则抱着外祖父送的布老虎,蹦蹦跳跳地绕着母亲转。他目光柔和,放缓了语气,“此次小住,你只管安心陪伴爹娘,王家这边有我盯着,佃户的租子、铺面的账目,我会按时让人送到李家,你不必挂心。”
李婉娘抬眸,眼中满是感激:“又劳烦你了,承业。每次回娘家,都要你这般费心。”她将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递过去,“这是我近日绣的,你带着用,路上擦汗也好。”
王承业接过帕子,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心中一暖,躬身谢过:“嫂嫂有心了。”他转头看向琼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瑶儿,到了外祖父家,要听母亲和外祖父的话,不可调皮乱跑,知道吗?”
琼瑶用力点头,举起手中的布老虎:“二叔放心!我会陪外祖父讲故事,还会帮外祖母浇花呢!”她忽然凑近王承业,小声问,“二叔,你说外祖父这次会不会讲玄龟布阵的故事呀?”
王承业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压低声音答:“若你乖乖听话,外祖父定会讲的。”他抬手,指尖在琼瑶腕间的朱砂痣上轻轻一点,“带着玉佩,万事小心。”那玉佩瞬间泛起极淡的莹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车马驶离王家所在的靖安坊,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前行。长安的晨雾尚未散尽,街旁的酒肆、茶坊已陆续开门,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琼瑶扒着车窗,好奇地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挑着担子的货郎,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李婉娘坐在一旁,偶尔应和几句,目光却落在窗外熟悉的街景上,眼底满是怀念。
王承业坐在车外的车夫旁,腰间的佩剑斜斜靠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知晓兄长在世时,曾因拒绝某方势力的拉拢而结下暗怨,如今琼瑶的血脉之力渐显,难免引人窥探。行至平康坊附近时,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街角的老槐树下,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正暗中打量着马车,眼神阴鸷。
王承业不动声色,指尖悄然掐了个诀,一缕微不可察的灵力顺着车轴蔓延开来,在马车周围布下一层隐形的防护阵。他转头对车内道:“嫂嫂,瑶儿,前面人多,坐稳些。”
李婉娘闻言,连忙按住想要探出头的琼瑶,轻声应道:“知道了。”她虽不懂玄门术法,却也察觉出王承业语气中的一丝凝重,心中微紧,将琼瑶揽入怀中。
黑衣人见马车行至近前,似乎想要上前,却被王承业投去的一道冷冽目光逼退。那目光带着常年习武与布阵养出的煞气,黑衣人心中一凛,竟不敢再贸然行动,待马车驶过,便迅速隐入了巷弄之中。
王承业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看来,琼瑶的存在,终究还是引来了觊觎。他暗自思忖,此次送嫂嫂回娘家,需得暗中安排人手护住李家周全,绝不能让亡兄的血脉出任何差错。
车马行至宣平坊街口,李修远早已带着仆从等候在那里。见马车驶来,他快步上前,对着王承业拱手笑道:“贤弟一路辛苦。”又掀开车帘,对着车内的李婉娘与琼瑶温声道,“妹妹,瑶儿,可算盼着你们来了!”
琼瑶一见李修远,立刻兴奋地喊道:“舅舅!”
李婉娘笑着探出头,眼中满是笑意:“兄长。”
王承业跳下车,与李修远互相见礼。他看向车内,语气温和:“嫂嫂,瑶儿,到了。”又对李修远道,“兄长,路上一切顺遂,只是近日长安街上似有闲杂人等出没,还望兄长多留意府中安全。”
李修远闻言,神色一凛,点头道:“贤弟放心,我已吩咐下去,加强府中戒备。你且宽心回去,舍妹与侄女交给我便是。”
李婉娘带着琼瑶下车,琼瑶立刻扑进李修远怀中,叽叽喳喳地说起路上的见闻。李婉娘转头看向王承业,眼中满是不舍与感激:“承业,你路上慢些,若有急事,可遣人送信来。”
“嫂嫂保重。”王承业躬身行礼,目光在琼瑶腕间的玉佩上停顿了一瞬,又道,“瑶儿,记得二叔说的话,守住本心,莫要贪玩。”
琼瑶用力点头:“瑶儿记住了!二叔要早点来看我呀!”
王承业笑了笑,目送着李婉娘母女与李修远一同走进李家宅院,直到大门关上,才转身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回靖安坊。”马车驶离宣平坊,他靠在车壁上,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兰草帕子,眼底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那黑衣人究竟是谁派来的?他们的目标是琼瑶,还是王家隐藏的秘密?
王承业的女儿琼羽相差一岁,自小一同长大,同吃同住,情同亲姐妹。姐妹二人皆是天姿国色,却各有风韵,被街坊邻里誉为“王氏双珠”。
琼瑶生得眉目清婉,宛若江南烟雨滋养出的幽兰。一双杏眼澄澈如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含蓄的温柔;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粉樱色,说话时轻声细语,如沐春风。她喜穿月白、浅碧等素雅襦裙,腰间系着素色汗巾,头上常只插一支简单的玉簪或几朵新鲜花钿,不施粉黛却自显清丽。性子温婉恬静,平日里最爱在窗前临帖、绣制双面绣,或是陪嫂嫂读书品茶,遇事沉着冷静,说话做事皆有条理,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琼羽则是另一种鲜活模样,恰似枝头跳跃的灵雀。她生得明眸皓齿,眉眼间带着天然的笑意,一双桃花眼灵动有神,笑起来时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娇俏可人。她偏爱石榴红、水绿等鲜亮颜色的窄袖襦裙,裙摆常绣着小巧的鸳鸯、蝴蝶纹样,头上梳着灵动的双环髻,插着小巧的金步摇,走动时叮咚作响。性子活泼爽朗,精力充沛,不喜待在屋内,每日最爱拉着琼瑶去城外踏青、斗草,或是跟着父亲去街市看杂耍,遇事敢说敢做,胆子颇大,却又懂得分寸,活脱脱一个娇俏灵动的小丫头。
姐妹二人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春日里,她们一同去溪边采柳编帽,琼瑶会细心为琼羽整理散乱的发髻,琼羽则会把最鲜艳的野花插在姐姐发间;夏日里,她们在庭院的葡萄架下乘凉,琼瑶临帖,琼羽在一旁剥莲子,偶尔调皮地将莲子抛向姐姐,引来一阵轻笑;秋日里,她们一同去山中采菊,琼瑶教琼羽辨认菊花品种,琼羽则拉着姐姐追逐林间的飞鸟;冬日里,她们围在暖炉旁,琼瑶绣帕,琼羽读话本,时不时分享趣事,暖意融融。
街坊邻里见了,无不起羡:“王家这对女儿,真是老天眷顾!琼瑶姑娘温婉似玉,琼羽姑娘灵动如仙,真是一对难得的双璧!”常有媒人踏破王家门槛,想为姐妹二人说亲,王承业与嫂嫂皆是谨慎之人,只说“待女儿们及笄再议”,不愿委屈了这对掌上明珠。而琼瑶与琼羽,也在这份和睦温暖的环境中,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成了衢州府中人人称赞的佳话。
双婿风云录(科举前夕备考忙)
陈默将军平反离衢后,衢州府重归安宁。转眼便到了秋闱科举之年,这不仅是柳昭颜与陆子谦人生的关键节点,也是王家上下最为看重的大事——若二人能金榜题名,不仅能了却长辈心愿,姐妹俩的婚事也能名正言顺地尘埃落定。
王承业特意将翰墨斋后院的书房收拾出来,作为二人的备考之所。书房宽敞明亮,临窗便是一片荷塘,清风徐来,荷香阵阵,最是适宜读书。王承业还托人从京城买回全套的圣贤典籍、历年科举真题,又请了衢州府学最有名的老秀才前来授课,每日督促二人苦读。
柳昭颜自经历了收妖、洗冤等一系列事后,往日的浮浪之气早已褪去大半,此刻深知科举的重要性,竟也沉下心来,每日天不亮便起身诵读。只是他性子终究跳脱,坐不了半个时辰便会忍不住走神,一会儿摸摸索索翻看案头的话本,一会儿又对着窗外的荷塘发呆。
琼瑶见状,便每日清晨带着亲手熬制的莲子羹前来,坐在一旁临帖陪伴。她从不直接斥责,只在柳昭颜走神时,轻声道:“柳公子,前日先生讲解的《论语》章句,你说尚有不解之处,今日何不趁晨光正好,再细细研读一番?”或是在他偷懒时,递上自己整理的错题集:“这几道经义题,我看你上次做错了,不如再演算一遍?”
柳昭颜见琼瑶温婉耐心,心中愧疚,便连忙收起杂念,专心读书。有时读到深夜,琼瑶还会送来安神的菊花茶,陪着他梳理知识点,柳昭颜看着灯下琼瑶专注的侧脸,心中越发坚定了要考取功名、不负佳人期许的念头。
陆子谦则依旧是沉稳勤勉的模样,只是经过多番历练,他说话时的结巴好了许多,眼神也越发自信。他每日埋首书海,从晨光熹微读到月上中天,累了便用冷水洗脸提神,饿了便啃几口干粮,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他虽不善言辞,却心思缜密,整理的笔记条理清晰,经义理解也颇为深刻,连老秀才都赞他“孺子可教”。
琼羽性子活泼,虽不喜闷在书房,却也知道科举对陆子谦的重要性。她每日都会换着花样给陆子谦送点心,今日是母亲崔氏做的桂花糕,明日是自己学着做的绿豆酥,还会偷偷跑去街市买他爱吃的糖炒栗子。有时见陆子谦读得太过专注,她便会拉着他到庭院中散步透气,讲些街市上的趣闻逗他开心,或是陪他练习射箭,缓解备考压力。
“子谦哥哥,你都读了一天了,再读下去眼睛该累坏了!”琼羽推着陆子谦走出书房,指着天边的晚霞笑道,“你看这晚霞多好看,咱们去院子里走走,我给你讲今日街市上的杂耍,可有意思了!”
陆子谦看着琼羽娇俏的笑脸,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点头应允。散步时,他会耐心听琼羽叽叽喳喳地讲述,偶尔回应几句,脸上露出难得的轻松笑容。
备考期间,贾阿婆也特意从清溪坞赶来,送来自己晒干的安神草药,叮嘱道:“两个好孩子,读书要用心,却也别累坏了身子。这草药煮水喝,能安神助眠,考前喝上几碗,定能发挥得更好。”
信安县令李崇礼也时常派人送来备考秘籍,还写信鼓励二人:“二位公子品性端正,才华横溢,只要安心备考,定能金榜题名。若有经义不解之处,可随时来信询问。”
柳昭颜与陆子谦感念众人的支持与鼓励,越发刻苦。柳昭颜不再浮躁,静下心来钻研经义,其过人的聪慧渐渐显露;陆子谦则依旧沉稳,日复一日地积累,学识越发扎实。姐妹二人也始终陪伴在侧,一个温柔督促,一个活泼调剂,书房内外满是温馨和睦的氛围。
秋闱临近,王承业夫妇为二人准备了崭新的赶考衣物、充足的盘缠,琼瑶为柳昭颜绣了一方“勤勉”字样的锦帕,琼羽则给陆子谦准备了一把亲手绘制的扇子,上面画着“乘风破浪”的图样。
出发前夜,王承业语重心长地叮嘱:“昭颜、子谦,此行不仅是为了功名,更是为了证明自己。记住,无论结果如何,品性端正、问心无愧便是最好。”
柳昭颜与陆子谦齐声应道:“叔父放心,我等定不负所望!”
月色皎洁,洒在王家庭院中,照亮了二人坚毅的身影。一场关乎前程与姻缘的科举之旅,即将启程,而衢州府的佳话,也将在这场历练中,续写新的篇章。
早年间,琼瑶许配本郡富商柳万贯之子柳昭颜,琼羽聘与衢州别驾陆嵩的公子陆子谦,皆是襁褓中定下的娃娃亲。元日清晨,爆竹声里,两位女婿竟不约而同登门拜年。
柳昭颜年方十五,生得粉面朱唇,眉目如画,人称“玉孩童”。身着蜀锦绛红圆领袍,绣缠枝莲纹,腰间嵌玉蹀躞带,头上软脚幞头衬得面如冠玉。身后仆从抬着满箱杂果子、香药与波斯绫罗,进门便扬声贺岁,礼数周全却难掩张扬。坐未半盏茶,便三番两次换袍,宝蓝织金袍、杏黄窄袖袍轮番上阵,把王家厅堂衬得流光溢彩。
紧随其后的陆子谦,与柳昭颜同岁,却是满脸麻子星罗棋布,眼小齿突,身形单薄,活似“飞天夜叉”。身着洗得发白的素色麻布圆领袍,头戴普通硬脚幞头,身后小僮只捧着一小坛自家酿的屠苏酒和一包胶牙饧,躬身行礼时还微微结巴。
这一美一奢、一丑一简的反差,让王家上下炸开了锅。丫鬟红袖与仆妇们围着柳昭颜啧啧赞叹,王承业之妻崔氏拉着柳昭颜嘘寒问暖,把蜜渍果子往他面前推;琼羽凑在琼瑶耳边嘀咕陆子谦的模样,连王承业也看得眉头紧锁,暗自嘀咕这门亲是不是订错了。唯有琼瑶,见陆子谦独自站在角落手足无措,悄悄递过一杯温水,小声安抚。
双婿风云录(玄清道长下山来)
元日的王家正闹得热闹,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铜铃声,伴着一句朗然道号:“贫道玄清,云游至此,闻贵府喜气临门,特来叨扰一杯屠苏酒。”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道士缓步走来。他年约五旬,身着月白道袍,腰系桃木剑,头戴莲花冠,面容清癯,三缕长髯垂胸,双目炯炯有神,自带一股出尘之气。身后跟着个小徒弟清风,背着布囊,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符纸、罗盘等物。
王承业素来敬重方外之人,连忙迎上前:“道长驾临,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崔氏也连忙吩咐红袖添杯加筷,心里却暗忖:这道士来得正好,不如请他给两位女婿看看相,也好安下心来。
玄清道长谢过入座,目光扫过厅堂,恰好落在柳昭颜与陆子谦身上。柳昭颜正摆弄着新换的杏黄窄袖袍,见道士看来,故意挺了挺腰杆,想在道长面前显显气派;陆子谦则依旧局促地站在角落,手里还攥着那杯琼瑶递来的温水,见道长目光看来,连忙躬身行礼,依旧有些结巴:“道……道长安好。”
崔氏连忙凑上前,笑着道:“道长仙风道骨,定是精通相术。不知能否为我这两位未来女婿看看,他们日后前程如何?”
柳昭颜闻言,心中得意,连忙上前一步:“还请道长指点迷津。”他故意晃了晃腰间的嵌玉蹀躞带,珠光宝气晃得人眼晕。
玄清道长却未看他,反而转向陆子谦,颔首笑道:“这位公子,眉骨清正,眼底藏仁,虽貌不惊人,却是福禄深厚之相。日后定能凭借自身勤勉,成就一番事业,造福一方百姓。”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崔氏脸上的笑容僵住:“道长,您没看错?这……这陆公子模样寻常,性子也木讷……”
“夫人此言差矣。”玄清道长抚须笑道,“相由心生,而非皮相。这位陆公子方才见贫道进门,悄悄将自己的坐垫往旁边挪了挪,怕贫道无处落座;方才红袖添茶时不慎打翻茶盏,也是他第一个上前扶住,默默收拾残局。这般心细如发、心存善念之人,岂会久居人下?”
众人回想方才情景,果然如此。陆子谦被说得脸颊微红,连忙摆手:“道长过奖了,举手之劳罢了。”
柳昭颜见道长不夸自己,反倒夸赞陆子谦,心中不快,忍不住道:“道长,那我呢?我爹娘说我是富贵命,日后定能青云直上。”
玄清道长看向他,目光平静:“公子相貌出众,家境优渥,本是好命格。只是眉宇间藏着浮浪之气,行事过于张扬,若不改掉骄奢浮躁之性,恐难成大器。须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品性才是立身之本。”
柳昭颜被说得面红耳赤,狠狠瞪了陆子谦一眼,赌气坐下,拿起蜜渍果子往嘴里塞,却没尝出半点甜味。
王承业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对着玄清道长深深一揖:“道长一语点醒梦中人!老夫一直纠结于皮相,险些误了孩子们的前程。”
琼瑶也暗自点头,看向陆子谦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琼羽则皱着眉,似懂非懂地看着柳昭颜,又看看陆子谦,心里第一次觉得,或许姐姐说得对,相貌真的没那么重要。
玄清道长笑着从布囊里取出两块玉佩,一块刻着“勤”字,一块刻着“善”字,递给二人:“赠二位公子。‘勤能补拙,善可积福’,若能恪守此二字,日后定能顺遂安康。”
陆子谦双手接过“善”字玉佩,郑重道谢;柳昭颜虽不情愿,也只得接过“勤”字玉佩,嘟囔道:“谢道长。”
临走时,玄清道长留下一句谶语:“玉面难藏浮浪意,麻面自有赤子心。浙水潮起终有信,品性方能定乾坤。”说罢,带着小徒弟清风,踏着铜铃声,飘然而去。
厅堂里一时寂静无声。崔氏看着柳昭颜,又看看陆子谦,脸上的偏爱之色淡了许多;王承业则拿着那两句谶语,反复琢磨;柳昭颜低头看着手中的“勤”字玉佩,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丝悔意;而陆子谦握着“善”字玉佩,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仿佛有了无穷的底气。
元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进厅堂,照在两块玉佩上,折射出温润的光芒。王家的这两门亲事,似乎在道士下山的这一日,悄然发生了改变。
唐韵谐趣:双婿风云录(玄清设局收狐妖)
元日过后未及半月,衢州城外灵鹫山附近的村落接连出事——先是村民家中财物无故失踪,后有青年男子深夜外出后神情恍惚,归家后只念叨“美人”“仙山”,日渐消瘦。消息传到府衙,陆别驾派衙役探查,却只在山林中发现几缕狐狸毛和淡淡的异香,毫无头绪。
王承业家中也收到邻村亲戚求助,说家中儿子失踪三日,怕是遭了邪祟。崔氏急得坐立不安,琼瑶和琼羽也忧心忡忡。恰在此时,玄清道长尚未云游离去,仍在城中道观暂居,王承业连忙派人去请。
玄清道长带着徒弟清风赶来,取出罗盘推演片刻,眉头微蹙:“此乃灵鹫山修炼成精的狐妖作祟。这狐妖修行百年,善用幻术迷人,专挑心性不坚、贪图美色或财物之人下手,如今已有不少人遭其迷惑。”
柳昭颜闻言,想起自己往日沉迷浮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强装镇定:“道长,那狐妖这般厉害,如何才能收服?”
玄清道长抚须一笑:“狐妖虽善幻术,却有两处弱点:一是怕纯阳之物,二是贪心过重,易被诱饵吸引。我等可设一局,引它现身。”他看向众人,“此事需众人合力,不知各位可愿相助?”
陆子谦第一个站出来,虽依旧有些结巴,却语气坚定:“道……道长吩咐,我……我必尽力!”
琼瑶也道:“道长,我略通绣艺,可绣制安神符帕,助被迷惑之人清醒。”琼羽跟着点头:“我也能帮忙!我跑得快,可去山林中打探消息,或是引诱狐妖出来。”
柳昭颜见状,也不甘落后:“我家有不少金银珠宝,可当诱饵!再者,我容貌出众,说不定能吸引那狐妖注意。”
玄清道长颔首:“甚好!那便如此分工:柳公子带金银珠宝前往灵鹫山古寺,装作贪财好色的富家子弟,引狐妖现身;陆公子带着我画的纯阳符和琼瑶姑娘绣的安神符帕,埋伏在古寺周围,若有被迷惑的村民,便用符帕救醒;琼羽姑娘带着清风,在古寺外接应,一旦狐妖现身,便敲响铜铃为号;王大人可联系府衙,让陆别驾派衙役在外围布防,防止狐妖逃脱。”
众人依计行事。柳昭颜果然穿上最华丽的蜀锦袍,带着满箱珠宝,大摇大摆地住进了灵鹫山古寺。他虽心中害怕,却想着要证明自己,硬着头皮故作潇洒,每日在寺中饮酒赏宝,故意高声念叨“世间唯有美色与财宝不可负”。
陆子谦则带着符帕和衙役,悄悄埋伏在古寺周围的草丛中。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进出古寺的人,生怕错过狐妖踪迹。琼羽和清风则躲在古寺后山的大树上,手里紧握着铜铃,眼睛瞪得溜圆。
入夜后,古寺中忽然飘来一阵浓郁的异香。柳昭颜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位身着白衣、容貌绝美的女子,正是那狐妖胡媚娘。胡媚娘莲步轻移,娇笑道:“公子这般富贵,又生得俊俏,不如随我去仙山享乐,永生永世快活无边?”
柳昭颜心中警铃大作,想起玄清道长的叮嘱,强忍着眩晕,故意装作痴迷:“美人若肯相伴,金银珠宝尽数归你!只是我家中还有老母盼着抱孙,不如你随我回城,做我的娘子?”
胡媚娘见他上钩,眼中闪过一丝贪念,正要上前近身,忽闻寺外铜铃大作——原来是琼羽见狐妖现身,立刻敲响了信号。柳昭颜趁机将藏在袖中的纯阳符掷向胡媚娘,大喝一声:“妖物,休得作祟!”
胡媚娘被纯阳符击中,惨叫一声,幻术散去,露出原形——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身后九条尾巴微微颤抖。它怒视着柳昭颜:“黄口小儿,也敢坏我好事!”说着便要扑上来。
就在此时,玄清道长手持桃木剑从暗处跃出,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急急如律令,收!”桃木剑射出一道金光,直刺狐妖眉心。陆子谦也带着衙役冲上前,将提前准备好的桃木网撒向狐妖。
胡媚娘躲闪不及,被桃木网困住,挣扎不休。玄清道长取出八卦镜,映照在狐妖身上,狐妖顿时浑身无力,哀哀求饶:“道长饶命!我修行百年不易,只因一时贪念作祟,并未伤及人命,求道长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玄清道长沉吟片刻,道:“你虽未伤人命,却迷惑众生,扰乱治安。今日饶你不死,需随我回观中修行,潜心悔过,十年内不得再踏入人间半步!”
狐妖连忙点头应允。玄清道长收起桃木剑,将狐妖收入玉净瓶中。此时,埋伏在周围的衙役也找到了被迷惑的村民,琼瑶递上安神符帕,村民们闻着符帕上的清香,渐渐清醒过来。
柳昭颜看着被收服的狐妖,瘫坐在地上,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却也松了口气。陆子谦走上前,递给他一杯温水:“柳……柳兄,你方才很……很勇敢。”
琼羽也跑过来,笑道:“柳昭颜,没想到你关键时刻还挺靠谱!”
玄清道长看着众人,欣慰道:“此次收妖,全赖各位同心协力。柳公子虽往日浮浪,却能临危不乱;陆公子心存善念,行事沉稳;二位姑娘聪慧果敢,皆是有功之人。”他看向柳昭颜,“公子今日直面妖邪,克制贪念,便是改过之始,日后需坚守本心,莫再被浮华所惑。”
柳昭颜羞愧点头:“道长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众人带着被救的村民回城,消息传开,衢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王承业夫妇对陆子谦的沉稳果敢越发赞赏,对柳昭颜的转变也暗自欣慰。琼瑶看着陆子谦递水时的细心,心中好感更增;琼羽也觉得柳昭颜不再是只懂张扬的草包,对他多了几分改观。
灵鹫山的狐妖被收服,城中恢复安宁。玄清道长临行前,再次赠言二人:“心正则邪不侵,品端则福自来。二位公子若能坚守勤与善,日后前程不可限量。”说罢,带着清风和玉净瓶,飘然而去。
而柳昭颜与陆子谦,也在这场收妖风波中,各自迈出了成长的一步。衢州城的春日,似乎也因这场奇幻的际遇,多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双婿风云录(清溪坞遇贾阿婆)
收妖归来未及三日,衢州府衙又接报:灵鹫山附近村民被狐妖偷走的财物仍有大半未寻回,不少人家哭天抢地,盼着能追回损失。玄清道长已云游远去,只留下一张字条,上书“寻物向东五十里,清溪坞贾阿婆”。
王承业见状,便提议:“不如让昭颜和子谦带着衙役,去清溪坞问问这位贾阿婆,说不定能有线索。”崔氏点头:“也好,让琼瑶和琼羽一同前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众人收拾妥当,向东而行。五十里路转瞬即至,只见前方青山环抱,一条清溪蜿蜒穿过坞中,坞口立着块青石板,刻着“清溪坞”三字。坞内炊烟袅袅,几户人家散落在溪边,最深处住着一位老妪,正是贾阿婆。
贾阿婆年逾七旬,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身着青布短衫,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里挎着个竹篮,正在溪边洗菜。她满脸皱纹,却双目有神,见众人走来,并未起身相迎,只是淡淡问道:“你们是来寻狐妖藏的财物?”
柳昭颜上前一步,收起往日张扬,恭敬道:“正是,晚辈柳昭颜、陆子谦,奉衢州百姓之托,特来向阿婆请教。”
贾阿婆放下菜篮,上下打量二人,目光在柳昭颜的锦袍和陆子谦的素衣上扫过,笑道:“玄清那老道倒是会推活。要寻财物不难,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帮我做三件事,成了便告知藏宝地,不成便请回。”
陆子谦连忙道:“阿……阿婆请讲,我……我们一定照做!”
“第一件,”贾阿婆指了指溪边的菜地,“我这半亩青菜该浇了,你们俩替我浇完,要浇得均匀,不许淹了菜根。”
柳昭颜看着湿漉漉的菜地,眉头微蹙——他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干过农活?但想到村民们的期盼,还是咬牙点头:“好!”
两人找来水桶,轮流往溪里打水浇菜。柳昭颜起初笨手笨脚,水洒得满身都是,锦袍沾满泥点;陆子谦虽也不熟练,却耐心细致,一勺一勺慢慢浇,动作越来越娴熟。琼瑶和琼羽见状,也上前帮忙,四人忙活了一个时辰,才把菜地浇完。
“第二件,”贾阿婆递过一捆丝线和几张绣绷,“我答应给坞里孩童绣虎头鞋,还差十双的鞋面,你们俩得帮我绣好,针脚要细密,虎眼要传神。”
柳昭颜看着纤细的丝线,彻底犯了难:“阿婆,我……我从未绣过东西啊!”陆子谦也面露难色,他连针线都很少碰。
琼瑶笑着解围:“阿婆,绣活我和琼羽略通,不如我们姐妹帮忙,让两位公子打下手?”贾阿婆点头应允:“可以,但虎头鞋的虎须得让他们俩绣,这是考验心性的活儿。”
琼瑶手把手教柳昭颜和陆子谦穿针引线。柳昭颜起初手抖得厉害,针扎破了手指,疼得咧嘴;陆子谦却沉下心来,慢慢琢磨,竟先绣好了一根虎须。琼羽打趣柳昭颜:“哟,玉孩童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柳昭颜脸一红,越发认真起来。
待到日暮时分,十双虎头鞋的鞋面终于绣完。柳昭颜的虎须歪歪扭扭,却也有模有样;陆子谦的则工整利落,深得贾阿婆赞许。
“第三件,”贾阿婆领着众人来到坞口的老槐树下,树下坐着几个孤寡老人,“给这些老人家唱段戏、讲个故事,让他们乐呵乐呵。”
这次柳昭颜主动请缨:“我来唱段《霸王别姬》!”他虽不懂戏,却跟着戏班子学过几句,唱得虽不算专业,却字正腔圆,引得老人们哈哈大笑。陆子谦则讲了自己寻回迷路孩童的往事,言语朴实,却透着暖意,老人们听得频频点头。
三件事做完,贾阿婆脸上露出笑容:“你们俩一个知错能改,一个心性纯良,配得上玄清道长的举荐。”她指向清溪上游的一处山洞:“狐妖将财物藏在‘藏宝洞’里,洞口有块刻着狐狸的石头,进去便能找到。只是洞内有狐妖残留的迷香,需用你们身上的‘勤’‘善’玉佩抵挡。”
众人谢过贾阿婆,连夜赶往藏宝洞。果然在溪边找到刻狐石,洞内堆满了金银首饰、衣物布匹。柳昭颜取出“勤”字玉佩,陆子谦拿出“善”字玉佩,迷香果然无法近身。众人将财物尽数搬出,连夜运回衢州城,分给受灾村民。
村民们感激涕零,纷纷夸赞柳昭颜和陆子谦。王承业夫妇看着两个女婿的成长,心中无比欣慰。琼瑶望着陆子谦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温柔;琼羽也对柳昭颜笑道:“没想到你不仅模样俊,还能吃苦了!”
清溪坞的晚风拂过衢州城,带着青草的清香。贾阿婆的考验,不仅让众人找回了财物,更让柳昭颜和陆子谦在历练中愈发成熟。而这段关于品性与成长的佳话,也在浙水两岸悄然流传。
双婿风云录(信安令李崇礼断案)
财物归还原主,衢州城刚恢复平静,向东三十里的信安县却传来报案:有村民借“狐妖还财”之名,冒领他人财物,更有甚者,谎称家中被盗,意图骗取官府补偿。消息传到衢州府,陆别驾因公务繁忙,便书信委派信安县令李崇礼彻查此事,同时叮嘱陆子谦、柳昭颜前往协助——一来二人亲历收妖寻物之事,熟悉内情;二来也让他们历练历练,增长见识。
信安县令李崇礼年约四十,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方正,眼神锐利,素以公正严明、断案神速闻名。他接到公文时,正对着一堆报案卷宗发愁,见陆子谦、柳昭颜带着琼瑶、琼羽赶来,连忙起身相迎:“二位公子、两位姑娘远道而来,有劳相助!”
柳昭颜拱手道:“李大人客气,我等也是为百姓分忧,理应尽力。”陆子谦也躬身附和:“愿……愿听大人差遣。”
李崇礼将卷宗推到二人面前:“你看,这三日来,信安县报案‘失物’的人家竟有二十余户,可据衢州府传来的失物清单,灵鹫山狐妖偷走财物的村民不过八户。其中定然有不少冒领之人,只是他们说得有模有样,一时难以分辨。”
琼瑶翻看卷宗,发现有几户报案人描述的失物与狐妖偷走的财物特征不符,轻声道:“李大人,你看这张王氏报案说丢了一对金镯子,可狐妖藏的财物中并无金镯,反倒有银簪、布匹等物。”
琼羽也道:“还有这户张氏,说丢了十匹蜀锦,可据贾阿婆说,狐妖最喜轻便财物,怎会偷这么多笨重的锦缎?”
李崇礼点头:“二位姑娘所言极是,只是无凭无据,难以定案。”他看向柳昭颜和陆子谦,“二位公子当日亲往清溪坞取物,可有什么辨认信物或特征?”
柳昭颜回想道:“狐妖藏的财物上,大多沾有灵鹫山特有的松针灰,且不少布匹边缘有被树枝勾破的痕迹。”陆子谦补充道:“贾……贾阿婆说过,她曾偷偷在狐妖藏物处撒了些艾草灰,虽……虽经溪水冲刷,仍有残留。”
“好!”李崇礼一拍桌案,“传我命令,明日辰时,所有报案失物的人家,尽数带‘失物清单’及相关凭证到县衙大堂,咱们当众查验!”
次日清晨,县衙大堂外挤满了人。李崇礼端坐堂上,柳昭颜、陆子谦分立两侧,琼瑶、琼羽则在屏风后协助记录。报案人依次上前,描述失物特征,李崇礼便让衙役取来对应的财物,查验松针灰、艾草灰及破损痕迹。
轮到王氏上前,她哭哭啼啼道:“大人,我的金镯子是陪嫁之物,被狐妖偷走,还望大人为我追回!”李崇礼让衙役取来所有首饰,王氏一眼指向一对金镯:“就是这对!”
柳昭颜上前细看,金镯光洁如新,毫无松针灰和破损痕迹,冷声道:“王大娘,这金镯并非狐妖所偷之物。狐妖藏的财物皆有灵鹫山松针灰,且你说的金镯,从未出现在失物清单中,你如何解释?”
王氏脸色一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此时,琼瑶从屏风后走出,递上一张纸条:“大人,这是清溪坞贾阿婆托人送来的字条,上面写着狐妖所偷财物的详细特征,与王大娘所说的金镯并无相符之处。”
王氏见状,再也无法抵赖,瘫倒在地,如实招供:“大人饶命!我是见他人都找回了财物,一时贪心,才谎称丢了金镯,求大人从轻发落!”
紧接着,张氏也被识破——她所说的十匹蜀锦,不仅没有艾草灰痕迹,更是信安县本地织坊出产,而非她声称的“苏州蜀锦”。张氏羞愧难当,连连认错。
半日下来,共查出八户冒领人家、三户虚报失物的人家。李崇礼当即宣判:“冒领、虚报者,杖责二十,罚银五两,以儆效尤!其余如实报案者,即刻前往后堂领取失物!”
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称赞李大人公正,也感激柳昭颜、陆子谦等人的协助。退堂后,李崇礼握着二人的手笑道:“二位公子一明察秋毫,一细心谨慎,真是年少有为!尤其是柳公子,昔日听闻你张扬浮浪,今日一见,竟是这般沉稳可靠;陆公子虽不善言辞,却心思缜密,难得难得!”
柳昭颜闻言,脸上一红,心中越发感念玄清道长和贾阿婆的教诲;陆子谦也露出腼腆的笑容,眼神越发坚定。
琼瑶看着二人的转变,心中欣慰;琼羽则笑着打趣:“李大人,他们现在可是越来越靠谱了!往后再有案子,还能请他们帮忙呢!”
李崇礼哈哈大笑:“求之不得!有二位公子和两位姑娘相助,信安百姓可就更安心了!”
夕阳西下,众人辞别李崇礼,踏上返回衢州的路。晚风拂面,柳昭颜望着天边的晚霞,忽然道:“子谦,往后我定要多向你学习,沉稳做事,不再浮夸。”陆子谦连忙摆手:“柳……柳兄说笑了,你……你也很优秀,只是以前没显露出来。”
琼瑶和琼羽相视一笑,眼中满是欢喜。信安县的断案风波,不仅让百姓免受欺诈,更让柳昭颜和陆子谦在历练中褪去青涩,愈发成熟。而这段关于公正、成长与品性的佳话,也在浙水两岸越传越广。
双婿风云录(大将军蒙冤陷危局)
衢州府的暮春本是惠风和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却让满城人心惶惶。加急公文裹挟着长安的尘土,在驿卒的马蹄声中撞开府衙大门——右威卫大将军陈默,这位衢州百姓引以为傲的乡贤,竟被吏部尚书赵承业参奏“私通突厥、意图谋反”。文书上罗列的“罪证”字字惊心:伪造的通敌书信、从京中府邸搜出的“谋反”锦书,甚至还有所谓“目击者”指证陈默曾与突厥使者密会。高宗震怒,下旨革职拿问,押解途中需经衢州府转交,同时命地方协助核查陈默在浙地的产业与党羽。
消息传开,衢州城百姓哗然。陈默出身衢州城郊陈家庄,少年投军,历经大小数十战,凭赫赫战功官至右威卫大将军,家中祖宅的匾额还是圣上亲题的“忠勇之家”。如今英雄蒙冤,街头巷尾皆是惋惜之声,不少老人自发来到府衙外请愿,盼着能为陈将军洗刷冤屈。
三日后,押解陈默的禁军抵达衢州城外。那日恰是阴雨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囚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囚车中的陈默,虽褪去了鎏金铠甲,身着粗布囚服,须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脸颊,却依旧身姿挺拔如松,双目锐利如鹰,丝毫不见颓败之气。见陆别驾带着柳昭颜、陆子谦等人前来接应,他隔着囚栏朗声道:“陆别驾,诸位乡亲,陈默一生征战,护的是大唐疆土、天下百姓,何来谋反之心!赵承业老贼因朝堂政见不合,又忌惮我手中兵权,便罗织罪名构陷,还望诸位能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未干的血迹——那是押解途中,他为自证清白撞向囚栏所留。陆子谦望着这位儿时敬仰的英雄,眼眶泛红,不顾禁军阻拦上前一步,虽依旧有些结巴,却字字铿锵:“将……将军放心!我……我等生在衢州,长在衢州,岂……岂容忠臣蒙冤!定……定要查明真相!”
柳昭颜也收起了往日的张扬,握紧拳头沉声道:“陈将军忠勇之名,天下皆知。赵承业奸贼构陷忠良,我柳昭颜虽不才,愿倾尽所能,助将军洗冤!”他自小听着陈默的英雄事迹长大,此刻心中满是愤慨,往日的浮浪早已被一腔忠义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