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目光,随着姜宇的手指,望向了后堂的方向。
那里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内外,却隔不断那若有若无的,压抑的悲伤。
他当然知道大乔的情况。
这几日,他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孙策是他的挚友,更是他的主公。大乔是他的嫂嫂,更是他亡友的挚爱。公与私,情与理,他都希望大乔能振作起来。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连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都迈不过去,又如何去劝慰一个已经心死的女人?
现在,姜宇把这个难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汉王有何高见?”周瑜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更深的警惕。
他知道,姜宇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前面所有的铺垫,所有的交锋,都是为了这一刻。
“高见谈不上。”姜宇收回目光,脸上的担忧之色更浓,“只是宇的夫人,曹节,与大嫂乃是旧识。宇的后宫之中,亦有蔡大家这般经历过人生大恸之人。或许,女人之间,更能相互慰藉,解开心结。”
“宇想,不如请大嫂移驾荆州,暂住些时日。一来,可以离开这伤心之地,换个环境。二来,也有人能陪她说说话,开解一二。总好过一个人陷在悲痛里,无法自拔。”
姜宇的语气,诚恳到了极点。
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在为朋友遗孀的心理健康而操心的,热心肠的好邻居。
可这话听在周瑜和郭嘉的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郭嘉在后面,差点给自家主公跪下。
高,实在是高。
这招“请君入瓮”,玩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先用一番体己话,敲开了大乔的心门,让她对姜宇产生了一丝依赖。
然后,他又把大乔的心理问题,上升到“可能伤及身体”的高度,让周瑜无法忽视。
最后,他搬出曹节和蔡文姬这两位名声在外的女性,以“女人更懂女人”为由,提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的解决方案——把人接到自己家去疗养。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周瑜怎么拒绝?
说不去?那是你不顾嫂嫂的死活。
说江东也有女眷可以开解?谁能比得上名满天下的才女蔡文姬?谁又比得上身份尊贵的曹夫人?
周瑜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这一次,他连伪装的笑容都懒得挤出了。
“汉王,你这是要将我江东的脸面,放在何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我江东六郡,难道连一个能照顾伯符遗孀的人都没有?需要劳烦汉王,将人接到荆州去?”
“公瑾兄误会了。”姜宇立刻摆手,神情严肃,“宇绝无此意。宇只是担心大嫂的状况。公瑾兄也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有时候,换个环境,见些新人,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宇可以对天发誓,”姜宇举起三根手指,一脸的正气凛然,“宇对大嫂,绝无半分不轨之心,纯粹是出于对伯符兄的敬重,对大嫂的同情。待大嫂心结解开,身体康复,宇必亲自将她安然送回江东,绝不食言!”
周瑜看着他那张信誓旦旦的脸,心中一阵气血翻涌。
送回来?
他信个鬼!
这就像把一只羊送进了狼窝,你还指望狼能把它养肥了再给送回来?
怕不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可姜宇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把姿态做得这么足,他周瑜若是再强硬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做贼心虚了。
“此事事关重大,非瑜一人可以定夺。”周瑜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拖延的借口,“需需与主母商议。”
他口中的主母,自然是孙策的母亲,吴国太。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挡箭牌。
“理当如此。”姜宇立刻点头,从善如流,“是宇考虑不周了。那此事,就劳烦公瑾兄代为转达。宇就在馆驿等候消息。”
说完,他再次对着棺椁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带着郭嘉和典韦,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那背影,潇洒,磊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仿佛他真的只是来提个建议,成与不成,全看你们江东自己的意思。
直到姜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府门外,周瑜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扶住身旁的廊柱,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无力。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深不可测的怪物。
你所有的计谋,在他面前都像是小孩子的把戏。
你所有的愤怒,都像是砸向棉花的一拳。
他甚至不需要动用武力,仅仅凭着一张嘴,一颗心,就能把你逼到绝境,让你哑口无言。
“都督”一名将领上前,低声问道,“真的要去请示吴太夫人吗?”
周瑜没有回答。
他知道,请示吴太夫人,结果也是一样。
吴太夫人爱子心切,如今听闻有一个能救大乔脱离苦海的法子,哪怕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多半会同意。
更何况,姜宇提出的理由,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难道他能对吴太夫人说,不能让大嫂去荆州,因为姜宇想泡她?
这种话,他说得出口吗?
周瑜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从姜宇踏入孙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落入了对方精心编织的网中,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回馆驿的马车上。
郭嘉再也憋不住了,他瘫在软垫上,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快出来了。
“主公高!实在是高啊!”他一边捶着车厢壁,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郭奉孝这辈子,没服过谁,今天,算是对主公您,五体投地了!”
“瞧您刚才那番话说的,那叫一个大义凛然,感天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哪来的活菩萨,专门下凡来普度众生的。”
郭嘉笑得直打嗝:“可怜那周公瑾,一张俊脸都快憋成猪肝色了,还得陪着您演。我估摸着,他现在回去,得吐三升血。”
姜宇斜了他一眼,神情淡然,仿佛刚才那个在灵堂之上舌战群儒,把江东大都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不是他。
“行了,别贫了。”
“嘿嘿,主公,您就说吧,您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郭嘉凑了过来,贼兮兮地问道,“连马超那边,都是您事先安排好的?就为了给周瑜一个下马威,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赔礼道歉’?”
姜宇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郭嘉一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就全明白了,不由得再次感慨。
自家主公这心,是真黑啊。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先用武力威慑,再用言语安抚,最后用仁义道德绑架。
一套下来,别说周瑜,就算是诸葛孔明在世,怕是也得被绕进去。
“不过主公,”郭嘉收敛了笑容,有些担忧地说道,“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急了些?大乔夫人那边,毕竟新丧,您这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
“趁人之危?”姜宇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奉孝,你记住,对付女人,尤其是大乔这种刚经历过巨变的女人,最忌讳的就是温水煮青蛙。你慢慢来,等她从悲痛里走出来了,心态平稳了,那时候,她看谁都是一样的。”
“只有在她最脆弱,最无助,最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候,你像一道光一样,劈开她灰暗的世界,给她指引一个方向。那么,你就会成为她生命里,无可替代的存在。”
姜宇靠在车壁上,目光悠远。
“我这不叫趁人之危,我这叫”
“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