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那句粗俗却又无比实在的“那还打个屁”，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寂的潭心，激起了一圈尴尬而又苦涩的涟漪。
大厅里响起的几声低笑，听起来更像是自嘲。
是啊，上了岸，他们这些在江上翻云覆雨的蛟龙，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吗？这个道理，谁都懂，却谁也不愿去深想。
姜云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去回味这份尴尬，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声音平稳地继续往下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那道无形的枷锁，再缠上一圈铁链。
“第二道枷锁，便来自于诸位引以为傲的战船。”
“斗舰艨艟，确实是江上利器。然，器械越是精良，便越是依赖。江东水师的后勤、补给、兵员调动，几乎完全依赖于这支庞大的船队。一旦离了水，便如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寸步难行。”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那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看穿他们所有的骄傲与软肋。
“你们的体系，太过完美，也太过‘纯粹’了。纯粹到，只能在水上生存。这让江东水师，从根子上就成了一面‘盾’，一面天下最坚固的盾。你们可以用它来防守，固若金汤，让任何敌人都不敢轻易渡江。但它也仅仅是一面盾，永远无法成为一把主动出击的‘矛’。”
“长此以往，江东便只能困守一隅，坐视天下风云变幻，祈祷着北方的胜利者会因为厌倦而放过自己。敢问，这，是霸主应有的作为吗？”
矛与盾。
又是两个简单却又无比沉重的字眼。
如果说之前的“枷锁”还只是让他们感到不适，那么此刻的“盾”，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每一个心怀壮志的江东将领脸上。
霸主之道！
孙权的身躯猛地一震，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酒液在杯中漾起一圈圈的波纹。他想起了兄长孙策临终前的嘱托，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句“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的背后，是“若不能守，便取而代之”的雄心与霸气！
可兄长走后，自己做了什么？平山越，稳内政，防黄祖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守”字。他以为这是稳重，是顾全大局，却从未想过，这在别人眼中，竟只是“困守一隅，坐待天变”！
一股混杂着羞愧、不甘与愤怒的火焰，从他的心底直冲头顶。
甘宁粗重的呼吸声再次响起，他那双虎目死死地盯着姜云，眼神里不再有任何轻视，而是充满了某种被点燃的渴望。他当水贼，图的是快活，是纵横江湖的肆意。可归顺之后，若也只是守着这条大江，日复一日地巡逻操练，那与坐牢何异？他渴望的是战斗，是开疆拓土的功勋！
姜云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姜云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这一次，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周瑜身上。
“这第三道枷锁，也是最致命的一道，便来自于诸位引以为傲的‘人谋’。”
此言一出，连鲁肃都倒吸一口凉气。
夸人谋的是你，现在说人谋是枷锁的也是你。这这也太敢说了！
周瑜的脸色，终于有了第一丝变化。他的眉峰微微蹙起，那双俊美的眸子里，平静的湖面下，已然是暗流汹涌。
姜云仿佛没有看到他神情的变化，继续说道：“江东将星璀璨，此言不虚。然，诸位将军的才华与智谋，几乎全都倾注在了这长江水战之上。如何布阵，如何用火，如何操船，如何利用风向水流在这些方面，诸位是当之无愧的宗师。可也正因如此，你们的思维，也被这条大江，给牢牢地锁死了。”
“你们考虑的，永远是如何在江上打赢一场又一场的仗。却很少去想，打赢了之后，又该如何？如何将水上的胜利，转化为陆地上的优势？如何将战果扩大，真正地，去威胁到敌人的根本？”
“水军只可为盾，用以防守，却难为矛，主动出击。这不仅仅是兵种的局限，更是战略思想的局限。而这，才是江东水师最致命的弱点。”
话音落下。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三道枷锁，环环相扣。
从地利，到器利，再到人和。姜云将他方才所有的赞美，都亲手推翻，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江东水师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剖析得体无完肤。
张昭等主和派的文臣，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他们本想看姜云如何被周瑜问住，却没想到，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场堪称“屠杀”的辩论。姜云的每一句话，不仅是在说服主战派，更是在釜底抽薪，彻底摧毁他们“据江而守，可以自保”的理论根基。
如果连引以为傲的长江天险和无敌水师都成了“枷锁”，那他们还有什么资格谈和？还有什么资本自保？
屏风之后，那道素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她的一只手紧紧捂着心口，那颗沉寂已久的心，正随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剧烈地跳动着。她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战略，但她听懂了那份不甘，那份渴望打破束缚的呐喊。那声音，仿佛也在替她自己，向这个将她囚禁了太久的牢笼，发出无声的抗议。
就在这凝固到几乎让人窒息的空气中，一直沉默的周瑜，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也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寂静。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里面所有的审视、考验、戒备，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一种见到无上珍宝的灼热。
“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周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他没有反驳，没有辩解，更没有恼羞成怒。他直接承认了姜云所说的一切，然后，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是啊，你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姜云一身。这一次，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丝急切的、近乎于求救的渴望。
姜云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脑海中，那个背着手踱步的说书小人，猛地一拍惊堂木，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好家伙，总算上道了。’
‘前面把你们的房子拆了，不就是为了给你们盖一座更气派的摩天大楼吗？’
‘别急，这就给你们开开眼，见识一下什么叫跨时代的降维打击！’
姜云清了清嗓子，迎着周瑜那灼热的目光，朗声答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很简单，八个字。”
他伸出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水陆并进，两栖作战！”
轰！
这八个字，仿佛八道开天辟地的神雷，狠狠地劈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水陆并进？两栖作战？
这是什么？
他们听过水战，听过陆战，可从未听过，水和陆，还能这样联系在一起！
所有人都懵了，他们怔怔地看着姜云，脸上写满了茫然与震撼，仿佛在听天书。
周瑜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身体微微后仰，死死地盯着姜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脑中无数关于水战的兵法、阵图，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被炸得粉碎！
姜云没有给他们太多震惊的时间，他知道，必须趁热打铁，将这幅宏伟的蓝图，完整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以刘皇叔麾下久经战阵的陆军为‘矛’，于江淮之地，正面牵制、迎击曹操的陆上主力！”
“以公瑾都督麾下无敌于天下的水军为‘奇兵’，不再局限于防守！或可沿江而上，直击荆襄腹地，断其粮道；或可沿海而下，突袭青徐沿岸，攻其必救！让曹操首尾不能相顾，疲于奔命！”
这番话，如同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所有人的眼前轰然展开！
孙权的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仿佛看到了，刘备的军队在淮南与曹军主力殊死搏杀，而自己的无敌舰队，则像一把神出鬼没的利刃，沿着漫长的海岸线，肆意地切割着曹操那臃肿而又脆弱的后方！这这才是霸主该有的气魄！
鲁肃抚着短须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他喃喃自语：“沿江而上沿海而下妙啊，妙啊！此策若成，曹操空有百万大军，亦如陷入泥潭的巨象，动弹不得！”
“这还不够！”姜云的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们甚至可以效仿甘将军的锦帆贼，训练一支真正的水陆精锐！他们既是最好的水手，也是最悍勇的步卒！平日乘船，来去如风，一旦发现战机，便立刻登陆，以雷霆之势，突袭敌军的港口、城池、粮仓！一击得手，立刻上船远遁，绝不恋战！”
“打了就走！”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精准地劈中了甘宁的天灵盖！
他猛地站起身来，双目圆瞪，满脸的横肉都在兴奋地颤抖。
打了就走！这不就是他当水贼时最擅长、也最喜欢干的活吗？！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道，却没想到，在这个年轻人的口中，竟能成为一种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堂堂正正的战法！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打开，门后，是无尽的功勋与荣耀！
姜云看着众人那如痴如醉的神情，心中暗笑。
‘瞧把你们给激动的。’
‘这不就是后世海军陆战队的雏形吗？游击战、破袭战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稍微包装一下，就够你们消化半天了。’
周瑜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俊美的玉像。可他那放在膝上的双手，却早已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一片煞白。
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什么“守江必守淮”，也没有什么“据江而守”。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全新的、无比宏大的战略棋盘。长江，不再是棋盘的边界，而是棋盘的中心！他的水军，不再是困守一隅的“车”和“炮”，而是可以纵横驰骋，跨越楚河汉界的“马”！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战船，从长江出发，如同一条条凶猛的巨龙，沿着海岸线，向北，再向北！整个天下的格局，都因为这八个字，而变得豁然开朗！
他看着姜云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不再是考验，甚至不再是单纯的欣赏。
那是一种看到了全新的世界的震撼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