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笑，如春风解冻，似静水流深。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年轻人，可就在他嘴角上扬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那种如出鞘利剑般的锋锐与压迫感，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玉的从容，一种仿佛能将满室的紧张与算计都轻轻抚平的安定。
大厅里的烛火似乎都因此而明亮了几分，跳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两点温和而璀璨的星芒。
周瑜微微一怔，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眸子，第一次，没能立刻看穿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他感觉到对方的气场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应对与辩驳，而像是……像是一位棋道宗师，在观尽了满盘的纷乱棋子后，终于决定要落下那奠定乾坤的一手。
孙权不自觉地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他看着姜云，竟从对方的笑容里，读出了一种让他感到无比心安的自信。那不是狂妄，而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
孙尚香悬在半空的心，也缓缓地落了地。她不知道姜云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她就是没来由地相信，无论周瑜的问题有多么刁钻，这个男人，也一定能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她的小拳头在袖中悄悄松开，掌心里，已是一片湿润的汗迹。
屏风之后，那道素色的身影微微一颤。一双藏在阴影中的、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眸，透过那细微的缝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大厅中央的那个背影。她听不懂那些军国大事，也分不清什么唇亡齿寒的道理，但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此刻的气息，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让她那颗因丧夫之痛而早已沉入冰潭的心，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姜云没有立刻开口，他先是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对着周瑜，也对着满座江东文武，遥遥一敬，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也仿佛浇熄了他脑海中那个说书小人最后的焦躁。
‘行了，不琢磨了。
‘剧本已经写好，观众也已就位，甚至还有一位听众在包厢里等着。
‘接下来，就是表演时间。
‘先扬后抑，这是基本功。得先把这帮自视甚高的江东佬给捧舒服了，让他们觉得我不是来找茬的，是真正懂行的，后面的话才听得进去。
‘这个“扬”，不能是空洞的吹捧，必须得吹到点子上，吹出水平，吹出让他们都自愧不如的专业性！
小人清了清嗓子，仿佛已经站上了说书的高台，手中惊堂木一拍，气定神闲。
放下酒杯，姜云环视全场，目光温和而有力，他迎着周瑜审视的眼神，从容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公瑾都督，乃当世儒将，风雅与智谋并存，此乃天下人尽皆知之事，云不敢妄言，也无需赘言。”
他一开口，便先将周瑜本人轻轻托起，却又用“人尽皆知”四个字，巧妙地避开了阿谀奉承的嫌疑。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给足了面子，又显得真诚。
周瑜脸上不动声色，眼中的锐气却稍稍柔和了几分。
姜云没有停顿，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江东水军”这个正题之上。
“至于都督麾下的江东水军……”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实则是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云以为，其强，有三。”
“其一，强在‘地利’。”
他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变得沉稳而富有条理。
“长江天险，固然是屏障，但更是江东水师的演武场。天下诸侯，唯有江东，可日夜于大江大河之上操演舟师，熟悉水文，适应风浪。此乃天时所赐，地利所钟，别家求之而不得。江东的每一名水卒，生于江畔，长于舟上，他们对水的熟悉，早已刻入骨血。这一点，是任何一支临时组建的北方水师，用再多的金钱与时间，也无法弥补的差距。”
这番话一出，武将席那边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充满自豪的议论声。程普、黄盖等老将，更是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姜云说的，正是他们心中最为骄傲的地方。
“其二，强在‘器利’。”姜云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云自入长江以来，有幸得见蒋钦将军与甘宁将军的船队。斗舰高大坚固，可为中军砥柱；艨艟快船，来去如风，可为突袭利刃。更有走舸、游艇，遍布江面，侦查骚扰，无孔不入。船型之多，分工之明，配合之精，已然自成体系。这不仅是财力之功，更是数代人经验与智慧的结晶。可以说，江东的战船，便是这长江之上，最坚固的移动壁垒。”
他这番话，不仅夸了整体，还点名了船型，甚至连“自成体系”这种专业性的词语都用了出来，听得蒋钦和甘宁二人，都是一愣，随即胸膛便不由自主地挺得更高了。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对水军的门道，竟懂得如此之多。
“其三，”姜云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了周瑜的身上，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由衷的敬佩，“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强在‘人谋’。”
“有公瑾都督这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又有程、黄诸位宿将稳坐中军，更有蒋、甘、太史慈这般冲锋陷阵的猛将，老中青三代，将星璀璨，梯队完整。帅能知兵，兵能效死，上下同欲，令行禁止。一支军队，器械再利，地利再厚，若无良将统御，亦不过是乌合之众。而江东水师，恰恰拥有了天下间最令人艳羡的将帅之和。”
这一番话，如同一股醇厚的美酒，灌入了在场每一个江东将领的心田。
夸地利，是天命所归；夸器利，是祖辈之功；而这最后一句夸人谋，则是实实在在地夸到了他们每一个人。从主帅周瑜，到老将程普黄盖，再到少壮派的蒋钦甘宁，无一遗漏，全都恰到好处地赞美了一遍。
而且，他的夸赞，层层递进，有理有据，从天时地利，到战船器械，再到人和之本，将江东水师的优势剖析得淋漓尽致，甚至比他们自己总结的还要透彻、还要全面。
一时间，整个大厅的气氛，都变得无比融洽起来。武将们看向姜云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和怀疑，变成了真正的欣赏和认同。就连张昭那一方的文臣，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虽是说客，但这番见识，确实非同凡响。
孙权脸上的笑容，已经再也掩饰不住。姜云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周瑜听的，更是说给他这个江东之主听的。他仿佛看到了一支无敌的舰队，在自己的麾下，乘风破浪，所向披靡。
周瑜端着酒杯，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双俊秀的眸子里，却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有欣赏，有惊叹，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
这个姜云，太可怕了。
他不仅能看到江东的未来，更能精准地把握住江东每一个人的内心。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最精妙的琴弦，总能弹奏在听者最舒服、最受用的那个点上。这种对人心的洞察与掌控力，已经超越了寻常谋士的范畴。
姜云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个说书小人，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搞定。
‘气氛组任务完成。马屁，哦不，是专业的分析报告，已经提交。看这一个个红光满面的样子，效果拔群。
‘接下来，就是转折了。
‘铺垫了这么久，把他们捧得这么高，就是为了接下来这一摔，能摔得更疼，更响，更让他们记忆深刻。
姜云缓缓地收回了目光，大厅里那热烈的气氛，似乎也随着他的沉默，而慢慢冷却了下来。
众人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退去，却都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变了。
姜云再次看向周瑜，脸上的笑容敛去，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
“然……”
那个熟悉的转折之音，如同魔咒一般，再次响起。
大厅里刚刚还热络融洽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前面那些天花乱坠的赞美，都只是铺垫，现在，才是这个年轻人真正想说的话。
姜云迎着周瑜那重新变得锐利起来的目光，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般，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云方才所言江东水师之三强，看似是无懈可击的优势，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三道无形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