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我们也曾一起共事了一段时间了,你们应该清楚,我每到一地,确实气势嚣张,甚至动辄灭族。”阿莱克修斯注视着下面的众人,并没有直接给出除了联姻之外的其他方法,面对着众人的疑惑,他只是从容说道。
“可是在我稳定局势之后,反而会谨慎行事,凡事皆讲法律,行事也会有所收敛。但是,这次我去阿尔特温南部巡视的时候,见到了生活在那些山区里面的贫民后,又变得肆意妄为起来了……胡尔酋长,你知道我在那里杀了一位你们拉兹族的新任行政官吗?”
胡尔闻言,连忙躬身出列,态度恭谨却难掩紧张:“殿下,这我确实不知。不过想来,那位行政官,应该也是犯了什么足以致死的罪责吧。”
议事厅内的空气也变得凝重了起来,虽然他们并不清楚阿莱克修斯为何没有直接抛出联姻之外的解决方案,并为现在还仿佛闲聊一般的说道了其他的事。
但他们丝毫不敢松懈,因为这毕竟是牵扯到了杀戮之事,而这也绝不可能仅仅只是闲聊。
“虽然有很多人因我而死,或是我下令杀的。”阿莱克修斯幽幽直言道。
“但基本上是在战场之上,又或是他们确实罪有应得……但这个行政官,我是愤怒之下令人杀的,他并没有犯下什么实质性的罪责!”
胡尔脸上的笑容也是僵住,只能尴尬地讪笑两声,垂下头颅不敢多言。
阿莱克修斯缓缓起身,踱到议事厅中央,目光依次掠过每一位贵族与官员,所到之处,众人皆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生怕被那股怒火波及。
“那是我刚赶到阿尔特温没几天的时候,率队抵达一处山坳里的聚落,恰好此时遇到一伙山中的匪寇下来劫掠。”
阿莱克修斯停下脚步,望向窗外的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山坳,“审讯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们招认了曾在哪里杀过人,又曾在哪里劫掠过商队与村落……就这么一路问下来,最后一个匪寇招供,他曾经在某处劫掠时,还残忍虐杀过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竟然能做出这种事?”胡尔也不由得一愣,“对孩童下手,简直是抿灭人性!”
其他贵族也纷纷交头接耳,即便在混乱的边境,虐杀孩童也是公认的不可饶恕之罪。
“我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从小就跟着家人东躲西藏,大卫也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出生的,如今长到现在也已经八岁了。当即我便怒火中烧,质问他劫掠财物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对一个无辜的孩童下此狠手!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胡尔缓缓摇头。
“他反问我,成人我都杀过,这只不过是一个孩童而已,问我为何这么愤怒?”阿莱克修斯重复着匪寇的话语。
“无耻!”胡尔面露厌恶之感。“象这种罪孽滔天还不知道悔过的人,正应该当即给他杀了!”
“这是自然。”阿莱克修斯昂然道。“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于是我斥责他抿灭人性,不懂为人父母的天性,随即下令处死……然而,他死前依旧不服。”
“他有什么可不服的?”胡尔不禁反问,“难道他还觉得自己没错?”
“他说,因为帝国的税收一年比一年重,他自己的儿子、女儿一共五个孩子,全都被迫送到了当地的贵族和富户家中为奴为仆——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几乎所有贫民家庭都是如此。”
阿莱克修斯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来,“起初他并不知道那些贵族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个儿子拖着一条断了的手臂,踉跟跄跄地逃到了他的面前,哭着求他救救自己。”
阿莱克修斯缓缓说道:“可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贫民,面对权势滔天的贵族,根本无能为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试图逃离奴役,被贵族的家丁活活打死在自己的面前!他愤怒地质问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出来救救我的孩子?为什么那时候没人问我懂不懂为人父母的天性?那些税吏为什么不肯放过我,非要把我逼到卖儿鬻女的绝境?现在我不过是做了当时他人对我孩子做的事情,为什么就要被处死?而那些逼死我的税吏和贵族,为什么却能安然无恙?’”
厅内众人当即脸色大变,不少人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们之中,不乏靠着兼并土地、压榨贫民发家的贵族,阿莱克修斯口中的场景,正是他们领地内日常发生的事情。
虽然自从阿莱克修斯一世皇帝以来,帝国便已意识到人口与税收直接挂钩的不合理之处,将税收方式调整为“人头税+土地税+附加税+兵役税”的复合税制,但这非但没有减轻平民的负担,反而给了地方势力可乘之机。
随着中央权威的日渐沦丧,地方贵族与税吏相互勾结,在税收上大做文章。
人头税的征收范围被随意扩大,连十二岁以下的孩童都被纳入征税名单;
土地税的税率被擅自提高,丰收年的税率甚至达到了三分之一,灾年也毫无减免;
各种名目的附加税更是层出不穷,从家畜税、农具税到房屋税、柴火税,几乎函盖了平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而兵役税的征收则更为苛刻,要么缴纳高额的税金免除兵役,要么送家中男丁入伍,许多家庭因此彻底破碎。
平民们根本无力承担如此沉重的税负,只能被迫将世代耕种的土地卖给贵族或教会——因为按照帝国律法,贵族与教会的领地享有免税特权。
失去土地的平民,要么沦为贵族领地的依附农,承受着高达七成的地租剥削;
要么只能卖儿鬻女,换取微薄的钱财缴纳税款;
更有甚者,为了躲避税收与兵役,只能带着家人逃入深山,靠采摘野果、捕猎为生,最终走投无路沦为匪寇。
弃婴在乡村已是常态,教堂门口、市集角落,每天都能看到被遗弃的婴儿,许多婴儿因为无人照料,在寒风中冻饿而死;
卖儿鬻女的交易在奴隶市场公开进行,一个健康的孩童售价还不如一头耕牛;
而那些沦为贵族私产的孩童,更是命运凄惨,被随意打骂、凌辱,甚至被当作取乐的工具,稍有不从便会遭受酷刑,如同那匪寇的儿子一般,最终惨死在主人的棍棒之下。
最可怕的是,正如那个匪寇所说的那样,当整个社会都不把他们当人看待时,他们拿起屠刀反抗时,自然也不会将其他人当人看。
这些被逼入绝境的贫民,一旦沦为匪寇,便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社会,劫掠村落、屠杀贵族,形成了“压迫—逃亡—为寇—再压迫”的恶性循环,这也是边境匪患屡禁不止的根源所在。
“我又问他是哪里人,再询问他那些压迫他的贵族和大户具体是谁,可就在这时,同行的那位拉兹族行政官却站了出来,想要遮掩此事,只是含糊其辞地应对我。”
阿莱克修斯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但我当时正在怒气头上,见他刻意包庇,便直接以冒犯我的罪名,下令将他当场处死了。随后,才将那个罪大恶极的匪寇按照帝国律法处以极刑……后来,也是因为这件事,面对瓦西里引荐来的那位请降的匪寇头目,我虽然对他并无好感,却没有为难他,反而直接授予了他官职。这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我和那些往日的贵族们不一样,我不在意他们的出身,只要他们愿意归顺,我便会给予他们对等的机会。”
说到这里,阿莱克修斯望向胡尔以及另一旁的奥赛良家族的族长瓦尔丹。
“我查出了那个地方,当地的贵族和富户只有拉兹族和亚美尼亚人。”
此言一出,胡尔与瓦尔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微微颤斗,几乎要跪伏在地。
议事厅内的其他贵族也都禁若寒蝉,即便此刻正值盛夏,许多人却觉得浑身冰冷,汗透衣衫。
“在此之前,我只当作这世间本就如此。帝国传承千年的税收政策,积重难返,并非我一人能够轻易改变,我即便有心救助那些贫民,也终究是杯水车薪。”
阿莱克修斯的语气稍稍缓和,转身望向人群中的热那亚领事乔瓦尼,对着他微微点头。
“但是,昨天我回到特拉比松,在欢迎宴会上,与乔瓦尼领事闲聊了许久。他告诉我,在热那亚,平民的生活并非如此,他们的税收政策,与我们罗马也有着极大的不同。”
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乔瓦尼。这位热那亚领事感受到满厅的目光,只是微微躬身,示意阿莱克修斯继续讲述。
“乔瓦尼领事告诉我,热那亚作为地中海的商业共和国,早已摒弃了这种压榨平民的税收模式。他们的税收体系以‘促进商业发展、保障平民生计’为内核,整体分为间接税与直接税两大类,但直接税的征收范围极为狭窄,且税率极低,几乎不会对平民的生活造成负担。”
阿莱克修斯走到乔瓦尼身边,继续说道,“与我们罗马贵族享有免税特权不同,热那亚的贵族不仅没有任何税收豁免权,反而需要承担更重的税负——他们的直接税主要针对贵族的大型地产与富商的商业资产,税率根据资产规模逐级递增,资产越多,缴纳的税金也就越多。这种政策,既保证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又避免了税负过度集中在平民身上,从根源上遏制了土地兼并与贫富差距的扩大。”
“那为什么这些贵族愿意承担这些在其他国家他们本不需要缴纳的税款呢?那是因为对比真正的税收大头来说,土地税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而这也就是热那亚财政收入的真正内核,直接税之外的名为间接税的税款了,而这其中又以商税为内核。”
阿莱克修斯的声音渐渐提高,语气中带着一丝赞叹,“他们的商税体系极为完善,且公开透明,所有税率都由大议会制定,任何官员都不得擅自更改。针对不同的商业活动,他们制定了不同的税率标准;
港口税则按船只的吨位征收,每艘商船只需缴纳一次港口税,便可在热那亚的所有港口自由停靠;
过境税则只对途经热那亚领土的商品征收,税率为5,且需要提供明确的通关文书,避免重复征税。”
“更重要的是,热那亚的商税征收有着严格的监管机制。”
阿莱克修斯继续补充道,“他们设立了专门的税务委员会,由贵族、富商与平民代表共同组成,负责监督商税的征收过程,确保税吏不会从中舞弊。同时,所有商税收入都会定期公示,接受全体公民的监督,每一笔资金的流向都有据可查,主要用于港口建设、道路修缮、舰队维护与社会救济,真正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除了合理的税收政策,热那亚还对平民有着完善的保障措施。”
阿莱克修斯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他们的行业公会极为发达,无论是水手、工匠还是零售商,都能添加映射的公会。
公会不仅会为成员提供职业保护,制定合理的薪酬标准,还会设立互助基金,为贫困成员提供救助,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对于无法抚养孩子的贫困家庭,教会与政府会共同设立孤儿院,收留被遗弃的婴儿,为他们提供食物、衣物与教育,避免了弃婴冻饿而死的悲剧。
而对于那些想要创业的平民,政府还会提供低息贷款,帮助他们开设店铺、组建商队,为他们创造上升的信道。”
“正是这套公平合理的税收政策与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让热那亚凝聚起了强大的力量。”
阿莱克修斯的语气中充满了肯定,“在热那亚,贵族与平民并非对立关系,而是利益共生的伙伴。
贵族通过商业活动积累财富,平民通过劳动获得稳定的收入,国家则通过商税收获得充足的财政支持,用于发展基础设施与军事力量。
这种良性循环,让热那亚从一个小小的渔村,逐渐发展成为地中海的商业霸主,拥有强大的舰队与雄厚的财力,能够与威尼斯,甚至和我们罗马相抗衡。”
“反观我们罗马,”阿莱克修斯的语气陡然变得沉重。
“贵族与教会享有免税特权,将所有税负都压在平民身上;
税吏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导致平民流离失所,卖儿鬻女;
国家的税收收入大多用于皇室的奢靡享乐与贵族的互相倾轧,很少用于民生建设与社会救济。
这样的税收政策,不仅没有凝聚人心,反而让阶级矛盾日益尖锐,平民对帝国失去了信任,纷纷逃入深山为寇,甚至勾结外敌反抗朝廷。长此以往,帝国只会越来越衰弱,最终走向灭亡。”
议事厅内只是保持着沉寂,这些东西,作为贵族的他们都清楚,但是清楚是一回事,做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换言之,他们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来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你们或许会疑惑,为何我一开始说要给你们一个比联姻更加优越、更有保障的方式,现在却扯到了税收与商税?”
阿莱克修斯回到主位坐下,他自然明白不可能就靠着这几句话就让这些腐朽的贵族做出改变,亮刀子也没用!
“其实这就是我所说的新方式。联姻依靠的是血脉的联结,这种联结看似牢固,实则脆弱不堪——一旦家族衰落、子嗣断绝,联盟便会随之瓦解。
“而威尼斯的丹多洛,或许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他没有用联姻的方式,而是通过一套公平的商业与税收制度,将两百个贵族牢牢地团结在自己身边,共同推动威尼斯的发展。他可没有两百个孩子可以分给这些贵族,支撑他们联盟的,是共同的利益。”
“而我现在,就是要给特拉比松,给你们,同样的一个保障。”
阿莱克修斯继续说道,“我并非是要无脑效仿热那亚亦或者威尼斯的模式,来改革我们的税收体系。也不会上来就宣布废除贵族与教会的免税特权,我的目标只是集成特拉比松的商业资源,打通黑海与小亚细亚的商路,创建完善的商税体系,让贵族与平民都能从商业发展中获利。”
“毕竟,你们拢断土地,买卖奴隶,本就是因为有利可图。我现在就是给你们找到了一个利润更加丰厚的方式而已。利润的联结,远比血脉联姻更加牢固,也更加长久。我同样面临着和丹多洛一样的问题,我只有一个弟弟,而你们却不仅仅只是有一家贵族。”
“恰好,莱昂已经带着商路的货物回来了,这几天也已经和乔瓦尼领事核对好了这次商路贸易的具体利润。”
阿莱克修斯对着站在身后的莱昂点了点头,“由于这次的时间很仓促,因此之前那些涉嫌谋反的贵族们,虽然已经对你们采取了处罚,但并没有让你们添加这次的商队之中,你们应该还对我口中的商路惴惴不安吧!”
“不妨让他们给各位算一算,一旦我们的商路畅通,就单是这条商路的收益,就能为你们带来多少收益吧!”
“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们会觉得,你们手中的这些土地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