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司高层那边,还没有散会。
会场灯光压得很低。
巨幅光幕漂浮在上空,像巨兽的脉搏。
钟璃站在主台,手指在光轨上划过,正准备宣布下一项议程。
视线无意中扫过侧位第三排。
那个人端坐在那里。
背笔直。
双手交叠,不动声色。
夏统旧制遗留的“史官系”高层。
五十来岁,鬓角白得象盐霜。
眼神冷得象在审读一个“死刑案”。
钟璃停住动作:“黎院长,你对刚才的方案,似乎有意见?”
黎河抬头。
语气淡得象在上公开课:“底层文明在溃散。”
“污症扩散,靠抑制剂续命的人越来越多。”
“义体化成了生存必须品……”
“在这种环境下谈‘夏统复兴’,非常不接地气。”
他伸手点向光幕中那条几乎贴地滑行的红线。
“民心之所以能在预测模型里呈现五日上升趋势,是因为底下有三重托底:夏炁派的物资、短期补贴,以及以夏元为锚的临时信用支撑。”
“但物资是有限的。”
“补贴是短期的。”
“夏元作为新币,它的信用,也并不是凭空站住的。”
光幕弹出能源池,红线正在下坠。
“夏统重启民生、接管城政、维持大阵,能源消耗呈指数式增加。”
“等到能源逼近阈值,夏元信用立即动摇。”
“货币崩,补贴停,物资紧,民心立刻跌回去,甚至更低。”
“城统掐上游,暗联卡运输,破不了这个局——夏统长安只能是坐吃山空。”
他压下最后一句,像给所有人下了最后通谍:“如果压不住城统的进攻线,如果跟暗联创建不起外交信道,如果造不出自己的‘造血体系’——”
“那么这次民心的上涨,就是回光返照。”
“龙鼎时代的复辙,会再来一次,而且会来得非常快!”
黎河的发言就象一记冷刀,把“夏统”的浪漫全部剖开露出真实的骨架。
整个会场彻底静住。
钟璃站在主台,沉默了两秒,目光在所有高层脸上扫过。
“确实,结构的问题,不会凭空消失。”
“物资不足,阶级固化,集团对立……这些都是真的。”
“但是。”
她抬手,指向那条摇摇欲坠的民心曲线。
“人,是可以改变的。”
“制度、算法、秩序,都是人造的。”
“既然是人造的,就能靠人改变。”
“只要我们先把一块地方做对了,人就能跟着变,人变了,整个文明的力场都会变,不是吗?”
她抬手,指向鸢镜中那一点。
民心权重飙升、在所有片区中亮得最刺目的节点。
“鸢镜已经给出答案。”
“西港那边,把路走出来了。”
这句话一落,全场没有任何反驳。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
在废城的铁锈缝隙之间,
在资源短缺、秩序紊乱、补贴随时断流的长安里……
真有一片民心净区 ,净得不合逻辑,亮得不讲道理。
那片地方没有靠物资吊住情绪,
没有靠补贴堆出假繁荣,
也没有靠烟火治理去“制造幸福感”。
但它的民心,稳得象有根看不见的脊梁,亮得象从底土里冒出光。
这类锚点,鸢镜抓不住、常规模型算不动。
它完全跳脱“民心值提升的大势规律”。
这就是让所有高层沉默的原因。
……
黑肠坊的执首驻点内,灯光昏黄。
夜已深,整条街像被薄雾压住,偶尔传来隔壁帮派的骂声和锅碗碰撞。
阿马里坐在办公桌前。
背挺得象一根铁棍。
一动不动。
值夜队员进进出出,交班、做笔录、递情报,他都象没看见。
只有一件事:
刷新。
再刷新。
光幕的角标几乎被他盯出一个洞。
直到——
叮。
右上角浮现一条新帖推送。
发帖人:
标题朴素得象白水:
【关于西港治理的一些心得(500字)】
阿马里的手猛地一抖。
他几乎是“啪”地拍上去点开。
光幕一展。
一行行古文缓缓浮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接地气,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办公室安静到只能听见光幕的轻鸣。
阿马里盯着屏幕。
下一秒——
他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椅脚摩擦地板,“刺啦”一声,炸开了半间屋子。
对面几名准备换岗的巡夜员直接被吓到后退半步。
阿马里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颤动:
“……高。”
“实——在——是——高。”
洪钟凑过来。
看到屏幕上仿佛玄学考试题的内容,整张脸懵得象被潮水拍傻:“???”
魏岩也探头,一样的表情:“???”
两人对视,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高在哪里?”
阿马里仿佛被问到了“你妈叫什么名字”思议地看着他们:
“段特执区区五百字,就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整个脉络串成了一体。”
“若没有造福一方的谋划,就不能谈修身持家,
若没有强盛国家的方法,也无法造福一方,
若没有引领天下的战略,就不能强国,
若没有济世苍生的愿望,就谈不上引领天下。”
魏岩挠挠头,还是没缓过来,忍不住嘀咕:
“这……听着象是个大纲领。”
“但那具体治理——怎么落地啊?”
阿马里像被当场捅了肺管子,猛地转头:
“落地实操?!”
他一挥手,指向光幕。
文案瞬间被他拆分成光粒结构图,结构线自动浮在空气里。
他逐条指出,每一句都象在敲钟:
“一、格物。”
“先认清问题本质,没有格物,治水也罢、建制也罢,全是空喊。”
“二、致知。”
“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很多街区之所以治理失败就是只会救火,不会看火从哪来的。”
“三、诚意。”
“对百姓诚,对自己诚。治理最忌假大空。”
“四、正心。”
“心正,做事才不会偏。”
“五、齐家。”
“家不齐,民不服。长安司相当于‘长安之家’,内部不正,怎么让外头信服?”
“六、治国平天下。”
阿马里抬手,光屏上出现长安全图。
“治理不是一城一地,而是使大势齐,天下平,靠的是每一个治理细节的联锁反应。”
阿马里的声音带着黑肠坊独有的粗粝热度:
“见过真正的大师做案吗?一根线抽出来,整张网都能动!”
“这就是实操的底!”
“是治理的根!”
空气一度安静。
洪钟与魏岩互相看了一眼: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八哥团长吗?
区区五百字,你解读成这样,你才高吧!!
但阿马里神情却郑重到近乎肃穆:“我现在被段特执启发,泉思如涌!”
“他五百字,我六条注!”
“再不发,我会憋死。”
他说完,“啪”地一声坐回椅子。
十指落下。
敲键声像机关枪一样往外扫:
da-da-da-da-da——!
光幕疯狂向下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