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立德当时看了文安一眼,捻须沉吟片刻,便点了头:“可。此人确无问题。你既为主簿,下属佐吏人选,可自行裁定,报备即可。”
这便是默许了文安在将作监内培植自己人的举动。阎立德是老官僚,深知其中门道,只要不出格,不惹麻烦,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好了,职位已定,各安其职。”文安对众人道,语气恢复了平淡,“回去做事吧。李录事留下。”
“是!”众人齐声应道,小心翼翼退了出去。走出公廨门,不少人这才悄悄抹了把额角的冷汗,互相交换着眼神,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庆幸和敬畏。
这位文主簿,明明还不到弱冠之年,坐在那里说话时,语气也不激烈,但不知为何,就是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那是一种经过大事、执掌过生杀予夺后自然养成的气势,平静之下,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刚才他目光扫过来时,几人真是大气都不敢喘。
公廨内,只剩下文安和李林。
李林垂手站着,激动过后,便是愈发的小心翼翼,等待着文安的吩咐。
“坐。”文安指了指旁边的胡床。
“谢主簿。”李林半个屁股挨着胡床边缘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提拔你,是看中你熟悉监务,账目也经得起查。”文安开门见山,声音平淡,“在我手下做事,规矩只有两条:一是本分,该你做的做好,不该碰的别碰;二是嘴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漏。”
他盯着李林:“能做到吗?”
李林心中一凛,连忙起身,肃容道:“主簿放心!下官绝非忘恩负义、不知进退之人!主簿提携之恩,下官铭记五内!日后唯主簿马首是瞻,主簿所指,便是下官所向!若有违逆,天打雷劈!”话说到后面,已是赌咒发誓。
文安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必如此。做好分内事即可。”他顿了一下,又道,“你既升录事,监内往来文书、账目初核乃至与各署的沟通协调,都会经你之手。诸事繁杂,需多用些心。若有拿不准的,或听到什么风声,可直接报我。”
“下官明白!”
李林重重点头,心中狂喜。文安这话,分明是把他当心腹来用了!虽然责任重了,风险也可能大了,但机会也更大!攀上这位如今简在帝心、势头正劲的年轻主簿,只要紧跟步伐,前程岂是区区一个录事可限?
“去吧。先熟悉一下录事的事务。”文安挥挥手。
“是!下官告退!”李林躬身行礼,退出公廨时,脚步都带着轻快。
出了门,走到廊庑下,另外六名吏员并未立刻散去,见李林出来,立刻围了上来,脸上都堆起了笑容。
“恭喜李录事!贺喜李录事!”
“李兄高升,日后可要多关照我等啊!”
“是啊是啊,李录事深得文主簿信重,前途无量!”
几人七嘴八舌,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试探。谁都看得出来,李林是文主簿的人,自己等人,以后在将作监,如果想攀上文主簿的关系,李林恐怕都是个关键人物。
李林心中得意,脸上却努力做出谦逊的样子,连连拱手:“诸位同僚抬爱了!都是为主簿办事,为朝廷效力,日后还需诸位多多帮衬!李某若有做得不当之处,也请诸位直言!”
他享受着这种被簇拥、被奉承的感觉,同时心里也明镜似的。
这些人的讨好,是冲着他背后的文安。自己这个位置,是文安给的,风光也好,风险也罢,都系于文安一身。必须紧紧抱住这条大腿,把事情办得漂亮,让文主簿满意,自己的位置才能坐稳,才能有更大的好处。
至于文主簿为什么用自己?李林大概也能猜到几分。自己为人精明,够机灵,有些文主簿不便亲自去做的“累活”,自己或许能办。而且自己之前“干净”的记录,恐怕也是重要原因。文主簿需要既能办事、又相对可控的人。
想到这里,李林心中更是热切。这是机会,一定要抓住!
而公廨内的文安,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刻意压低的恭贺声和交谈声,面色平静。
他提拔李林,就像下一着棋。棋子落下,自有其用处。李林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走。
他收回思绪,目光落到书案上。那里除了日常公文,还有他昨日带回的、关于新式记账法在六部推行情况的汇总报告,以及阎立德交代下来的几项工程核算。
风暴暂歇,生活还要继续。将作监的主簿,稽查司的司长,这两个身份带来的责任和麻烦,都不会少。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拿起笔,开始处理今日的公务。窗外的阳光明亮,秋高气爽,是一个忙碌的、寻常的官衙日的开始。
贞观二年,八月末。
一场席卷朝堂的稽查风暴过后,长安城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街市依旧熙攘,坊间的酒肆茶楼依旧人声鼎沸,仿佛那场导致上百官员落马、空缺近百职位的雷霆行动,只是夏日里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骤雨,雨过之后,只留下些许湿润的痕迹和人们茶余饭后压低的唏嘘。
但朝堂之上,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风暴眼暂时移开,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如同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猎物,吸引着各方豺狼虎豹。空缺的官职,尤其是那些六部中枢的主事、员外郎,乃至几个郎中的位置,成了所有人目光聚焦的所在。
每日的朝会,不再仅仅是汇报边情、商议农事、处理政务。更多的,是围绕着那些空出来的椅子,展开的或明或暗的角力、举荐、攻讦与交易。
而另一件牵动无数人心神的大事,也迫在眉睫——提前至九月二十日举行的恩科。
这是皇帝李世民在朝会上,顶着世家压力定下的决策。既是为了尽快选拔新血填补空缺,更是为了打破世家对仕途的垄断,向天下寒门士子敞开一道缝隙。
恩科的主考官人选,便成了新一轮朝争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