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晚九点:福州老宅中的“实验日志”
福州闽侯县那间七十平米的老宅,在夜晚九点变成了一座临时的小型“证据分析中心”。
陶成文决定不将韦娟提供的材料全部带回云海,而是就地展开初步分析——因为有些纸页太过脆弱,有些手写笔记需要结合环境才能理解。张帅帅搭建了便携扫描站,沈舟和曹荣荣负责心理脉络梳理,付书云和马文平则从刑侦和经侦角度交叉验证。
韦娟在厨房默默煮着第三壶茶,茶香混着旧纸张的霉味,在狭小的客厅里弥漫成一种诡异的氛围。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棕皮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内页的日期从2018年4月开始——正是危暐选定张坚作为“实验体09”的前一个月。
“初步筛选出七个潜在实验体,均符合‘高责任感+高压家庭环境’的初始条件。但09号(张坚)在‘愧疚感燃料储备’上得分最高——其妻尿毒症晚期,每月透析费用占家庭收入60;其子求职屡屡受挫,父子关系因经济压力紧张。”
“更有利的是,09号所在单位(云海市能源局)的财务审批存在‘信任简化漏洞’:副职领导签字即可支付50万以下款项,且事後审计率为历史最低(28)。这是完美的‘制度辅助变量’。”
“下一步:启动‘李主任’角色构建。
1 09号青年时期崇拜的领导声音样本(可从能源局老干部活动录像中提取)
2 其籍贯方言的特定尾音模式(联系语音库供应商)
3 国企系统内部文件的行文习惯与公章样式(已从黑市购得模板)
4 其子张斌的详细求职意向与挫折点(通过招聘网站数据挖掘)”
沈舟指着这段记录:“看,他不仅选了张坚,还系统性地选择了张坚所处的环境——那个有漏洞的单位,那个负担沉重的家庭。他在创造一个‘完美实验条件’。”
“角色构建完成。‘李主任’的语音合成已通过7次盲测,识别为‘可信上级’的概率达89。伪造的‘部委红头文件’模板已制作三套,分别对应不同阶段使用。”
“今日开始投放‘诱饵’:通过虚拟号码向09号发送第一条短信——‘张坚同志,请于明日上午十点保持电话畅通,有重要工作布置。李主任。’”
“观测指标:回复速度、回复措辞、事后是否向同事提及、当天情绪波动(通过其手机陀螺仪数据推测)。”
马文平调出了当年张坚的手机通讯记录备份:“确实有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张坚回复了‘收到’。他当天下午还特意去理了发——这应该就是他情绪波动的表现:对‘重要工作’的期待。”
“第一次电话接触完成。时长14分28秒。”
“09号初始反应符合预期:恭敬、困惑、略有警惕。关键突破点出现在第8分钟——当提到‘组织了解到你家庭的特殊情况,正在研究帮扶方案’时,听筒内呼吸频率显着加快(+22),沉默时长增加37秒。”
“这表明:家庭软肋是有效的切入点。但需注意剂量,过量会引起反弹。”
“布置第一阶段任务:要求09号‘协助梳理能源系统海外资产清单’,限期两周。任务本身无风险,目的是建立‘任务-反馈’循环,并观察其工作模式与保密习惯。”
曹荣荣分析道:“他在建立一种‘操作性条件反射’——让张坚习惯于接受指令、完成任务、获得认可(哪怕是虚假的)。这是驯化过程的第一步。”
笔记本的记录在此后变得密集,几乎每三天就有一篇。危暐像个严谨的实验室记录员,详细记载着张坚的每一个反应:
2019年1月:张坚完成了虚假的“资产清单”,危暐团队伪造了一份“部委表扬通报”发给他。记录写道:“09号收到通报后,当天工作效率提升31(基于其电脑操作日志),晚上8点才下班(平时6点)。成就感满足明显。”
2019年2月:春节期间,危暐以“李主任”名义给张坚发送了一条拜年短信,特意提到“组织没有忘记坚守岗位的同志”。记录:“09号将短信给妻子看,妻子情绪好转。家庭压力暂时缓解,这为后续施加压力预留了空间——可先给予希望,再制造危机。”
2019年3月:第一次提出资金要求——30万“任务启动经费”。记录:“09号犹豫三天,期间搜索‘公款挪用量刑标准’7次。最终决策触发点:其妻当天透析后出现并发症,医疗费催缴单送达。决策机制:将‘挪用公款’重新框架为‘借钱给国家,国家会帮扶家庭’。”
付书云看到这里,拳头再次握紧:“他在利用张坚最脆弱的时候下刀。”
2019年5月-7月的记录变得更加冰冷,完全剥离了人性:
“资金抽取进入加速期。观测到09号出现典型的‘道德失调缓解模式’——每次转账后,会进行一项‘补偿性道德行为’:如给路边乞丐100元,或加班整理文件。这表明其潜意识在试图平衡罪恶感。”
“有趣的现象:当转账金额超过200万时,09号开始主动避免与同事深入交流,社交圈缩小47。这是自我孤立的表现,有利于进一步控制。”
“需注意临界点:根据模型预测,当挪用金额超过500万时,09号可能产生‘破釜沉舟’心理——要么彻底崩溃,要么彻底黑化。需准备两套应对方案。”
程俊杰调出对应的资金流水:“200万到500万之间,只隔了两个月。危暐在故意加速,测试张坚的承受极限。”
最令人窒息的一页出现在2019年8月20日,距离张坚自杀还有八天:
“实验进入最后阶段。今日通过王振华(中间人)向09号传递两条信息:”
“1 ‘任务已到最后关头,还需520万完成收尾。成功后,组织将安排你儿子进入央企编制,并解决你妻子的特需药品纳入医保。’”
“2 ‘鉴于你已深度涉密,若此时退出,将被视为叛国。不仅是你,你的家人也会受影响。’”
“观测到剧烈反应:09号心率持续高于120长达4小时,深夜在办公室枯坐至凌晨3点,搜索‘如何不留痕迹地自杀’。”
“判断:临界点已到。下一步行动取决于其选择——”
“a方案(选择继续):提供虚假的‘最后一笔转账已完成’确认,然后观察其如何应对单位审计(预计一个月内会暴露)。这是‘系统压力测试’的关键环节。”
“b方案(选择崩溃):若其自杀,则完整记录崩溃全过程,作为‘个体信任体系终极崩塌’的完整样本。此样本价值极高。”
“无论哪种结果,实验都将获得宝贵数据。”
记录到此中断了一周。下一则已经是2019年8月28日,只有一行字:
“实验体09选择b方案。数据采集完整。实验结束。”
没有惋惜,没有愧疚,就像一个实验员记录小白鼠死亡一样平静。
韦娟端着茶盘站在客厅门口,轻声说:“看到这里时,我终于相信……我哥哥真的死了。不是肉体死亡,是作为‘人’的那部分,在某个时刻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一个披着他皮囊的……怪物。”
陶成文合上笔记本。他知道,这份日志一旦公开,将会引发怎样的震撼。这不是犯罪记录,而是一个疯子的实验报告,是把人类痛苦彻底工具化的冰冷宣告。
“但这些还不是全部。”韦娟放下茶盘,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他去年寄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夹在一本《理想国》里。”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约莫二十岁,站在大学校门口,笑容灿烂。照片背面有一行打印的小字:“实验体预备档案-编号17。父:国企财务主管,母:乳腺癌晚期。就读名校,社交媒体活跃度极高,对‘社会正义’话题敏感。完美的情感操纵素材。”
下面还有一行手写字:“娟,你说我变了。不,我只是看清了——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每个人都是实验体,只是大多数人不自知。而我,选择成为那个知道自己正在做实验的人。”
(二)深夜十一点:“纽扣的重量”
同一时间,云海市新成立的“社会信任修复与防御中心”地下二层,一间经过特殊改造的房间里,正在进行《纽扣的重量》项目的第一次内部测试。
参与者是自愿报名的六名市民代表,年龄从25岁到52岁,职业包括教师、程序员、护士、小店主、退休干部、大学生。他们都通过了初步心理评估,并签署了知情同意书。
张斌在监控室里,手心里全是汗。曹荣荣作为心理监护医生坐在他旁边,实时监测六名体验者的生理数据。
项目分为四个阶段,每个阶段有严格的退出机制:
第一阶段:日常崩塌(体验时长:40分钟)
体验者戴上vr设备,进入“张坚办公室”的虚拟空间。时间设定在2019年3月。
第1-10分钟:处理日常工作,接听同事电话,一切正常。
第10-20分钟:收到妻子医院的催费短信,同时儿子发来信息:“爸,那个国企的面试又没过。”
第20-30分钟:“李主任”来电,语气温和但紧迫:“张坚同志,国家任务到了关键阶段,需要30万启动资金。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
第30-40分钟:电脑屏幕上同时打开三个窗口——伪造的“部委红头文件”、妻子的医疗费账单、儿子的求职网站。体验者需要做出选择:是否动用家庭备用金?
监控屏幕上,六名体验者的心率开始同步上升。程序员体验者(28岁男性)在第35分钟时突然摘下vr设备:“不行,我喘不过气。那种被两边挤压的感觉……太真实了。”
曹荣荣立即介入:“可以退出。深呼吸,看着我的手指……”
程序员平复后说:“我不是说项目不好,是太好了……我才体验半小时,就已经想找个人骂一顿,或者干脆把钱转了算了。那种‘必须立刻解决所有问题’的焦虑,会让人丧失理智。”
第二阶段:沉没沼泽(体验时长:60分钟)
继续的体验者进入下一阶段。时间推进到2019年6月。
已累计转账130万。
单位开始有同事投来异样眼光。
“李主任”的来电语气开始夹杂压力:“前期投入这么多,现在放弃,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新的诱惑:“任务成功后,组织会特批你妻子的全免医疗,你儿子的工作也会解决。”
52岁的退休干部体验者在第50分钟时喊停。他摘下设备,脸色苍白:“我知道这是假的,但我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都到这一步了,不继续的话,前面的钱就真的打水漂了。’这声音太可怕了。”
曹荣荣记录:“‘沉没成本效应’的体验传递成功。”
第三阶段:孤立无援(体验时长:30分钟)
时间:2019年8月。
虚拟社交圈急剧缩小——同事回避,亲友疏远。
手机被监控的感觉无处不在(虚拟界面会随机弹出“你的搜索记录已被查看”的提示)。
“李主任”的最后通牒:“你是继续做国家的功臣,还是做历史的罪人?”
六名体验者中,三人选择提前退出。护士体验者(35岁女性)在退出后哭了:“那种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告诉你该怎么做,而那个声音可能是魔鬼的感觉……我理解张坚为什么写遗书了。不是软弱,是绝望。”
第四阶段:修复模拟(体验时长:45分钟)
这是张斌坚持加入的新环节。体验者不再扮演张坚,而是扮演“信任修复者”。
虚拟社区里,两户居民因“怀疑对方在业主群里造谣”而争吵。
体验者需要倾听双方诉求,找到共识点,提出解决方案。
同时看到三条信息:一条明显谣言(“自来水厂隐瞒污染”)、一条真假混杂(“某医院使用过期药品,但有部分夸大”)、一条真实但情绪化(“养老院虐待老人,有视频但未核实”)。
体验者需要判断真伪,并选择应对方式:直接驳斥?求证后再表态?还是忽略?
给定一个场景:“老旧小区加装电梯,低层住户不同意,高层住户抱怨‘自私’。”
体验者需要设计一个促进对话与妥协的方案。
监控数据显示,在这个阶段,体验者的生理压力指数显着下降,但专注度提升。大学生体验者(22岁)在完成后说:“摧毁部分让人窒息,但修复部分……虽然难,却有种‘我在做正确的事’的踏实感。两种体验的对比太强烈了。”
全部测试结束后,六名体验者聚在一起进行团体辅导。馈惊人地一致: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轻易说‘他蠢才上当’这种话了。”
“我意识到自己平时也经常陷入‘非黑即白’的思维,看到同事神秘兮兮就怀疑,听到负面消息就全信。”
“修复比我想象的难太多了。调解那两个虚拟邻居时,我差点自己也吵起来。”
“但我愿意试试。从明天开始,小区里再有传言,我会多问一句‘你确定吗’,而不是直接转发。”
张斌在监控室听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转头对曹荣荣说:“我爸要是知道,他的痛苦能变成保护别人的疫苗……应该会好受一点吧?”
曹荣荣轻轻拍他的肩膀:“他会的。”
(三)凌晨一点:第二阶段实验的第一波涟漪
就在《纽扣的重量》测试进行时,城市另一端的暗流开始涌动。
张帅帅的监测系统捕捉到了第一批异常信息流——完全符合危暐“第二阶段实验”的设计特征。
在三个本地历史爱好者的微信群中,同时开始流传一份“云海市近三十年十大未解决诈骗案”的整理文档。文档制作精良,配有旧报纸扫描图,但其中有四起案件是虚构的,另外六起则被刻意夸大和扭曲。
例如,1998年一起真实的非法集资案(涉及金额300万,主要受害者20余人),在文档中被描述为“涉及数千万,上百家庭破碎,主犯与当时市领导有亲属关系,后被压案处理”。文档末尾引导性提问:“为什么这些案子总是不了了之?是能力问题,还是系统性问题?”
付书云的“历史”再次被挖掘——这次不是伪造证据,而是真假混杂的信息拼接。
有人在本地论坛发帖:“八一八那位‘英雄警察’付书云不为人知的往事”。
真实部分:付书云年轻时曾因暴力执法被投诉(查有实据,当年已内部处理)。
夸大扭曲:将一次正当防卫描述为“滥用警械”。
完全虚构:暗示付书云与某涉黑商人有私下往来,但“证据已被上层保护”。
最后点睛:“这样的人领导信任修复,你们敢信吗?”
在“云海市新区业主群”和“老城区居民互助群”中,同时出现了针对性的挑拨信息。
新区群里的匿名消息:“最新消息,市政府准备把老城区的拆迁补偿标准提高30,钱从哪来?从我们新区增加的土地出让金里扣!老城区那帮人什么事不干,净占便宜!”
老城区群里的呼应消息:“听说新区要建化工园区,污染会飘到我们这边。他们为了gdp,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两条消息都是谣言,但都精准击中了两个群体长期存在的敏感点。
在微博、知乎等开放平台,开始出现一系列“深度思考”
《我们为什么总在重复“曝光-愤怒-遗忘”
《人性的自私基因决定:信任注定是奢侈品》
文章写得很有水平,引经据典,但核心结论高度一致:一切修复努力都是徒劳,人性本恶,系统不可改变,不如接受现实,管好自己。
张帅帅将监测报告呈现在指挥中心大屏上:“攻击已经启动,特点是:分散化、本土化、真假混杂、利用既有矛盾。传播速度不算快,但扎根很深,就像在土壤里埋下慢性毒药的种子。”
鲍玉佳调出社区网络反馈:“已经有三个社区出现了紧张气氛。老城区的李阿姨和新区工作的女儿吵了一架,因为女儿转发了那条‘拆迁补偿’谣言。一个社区调解员被居民质问‘你是不是付书云派来洗白的’,气得差点辞职。”
陶成文问:“我们能做什么?直接辟谣会陷入‘越辟谣越怀疑’的陷阱。”
沈舟提出策略:“不能正面硬刚,要侧翼包抄。危暐的实验逻辑是‘测试修复机制的韧性’,那么我们的应对就不能是简单的‘防御’,而要是‘进化’。”
历史创伤处理:不否认历史问题,而是将其纳入“城市记忆疗愈计划”。组织真实的受害者后代、历史学者、调解员,公开讨论那些真实案件留下的伤痕与教训,同时明确指出虚构案件的存在,并分析“为什么会有人要虚构历史创伤?目的是什么?”
修复者透明度再升级:付书云主动邀请媒体对自己进行“全透明采访”——公开财产、公开通讯录(脱敏后)、公开每日行程。并建立“修复者监督委员会”,由市民代表、律师、心理专家组成,拥有随时质询和调查的权力。
群体对话机制:举办“新区-老城区对话工作坊”,不回避矛盾,而是将矛盾摊在桌面上,由专业调解员引导双方表达诉求、寻找共识。过程全程录像,经参与者同意后公开。
反疲劳叙事:在记忆史诗平台开设“微小修复记录”栏目,专门记录普通人每天做的小小的信任重建行为——比如“今天给邻居指了路”“在群里纠正了一条不实信息”“原谅了一个无心的冒犯”。用具体的、可复制的微小善行,对抗抽象的“人性本恶论”。
“最关键的是,”沈舟强调,“我们要公开承认:修复确实很难,会疲惫,会反复,会有挫折。但这恰恰证明它是真实的——如果一件事很容易、很快见效,那它很可能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真正的信任修复,是日复一日的坚持,是在怀疑中依然选择相信的可能性。”
陶成文批准了方案。
凌晨两点,修复中心的灯光依然亮着。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一场速决战,而是一场漫长的、考验耐心与智慧的心理消耗战。
而远在菲律宾某个隐蔽别墅里的危暐,此刻正通过加密信道,接收着云海市的第一批“实验数据反馈”。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开始发酵的谣言、那些被激化的矛盾、那些疲惫的声音,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弧度。
助手问他:“教授,需要加大投放剂量吗?”
危暐摇头:“不,保持当前强度。我要观察的是‘慢性中毒’的过程,不是急性发作。让他们有时间反应、有时间尝试修复、有时间经历失败和挫折。只有这样,我才能收集到‘社会免疫系统’从抵抗到衰竭的全过程数据。”
他调出云海市的地图,在上面标注了几个点:“这些是修复计划的核心社区。重点监测它们的‘韧性曲线’。我要知道,在持续的压力下,那些微小的善行记录,能坚持多久。”
窗外,马尼拉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闪烁,人声鼎沸。但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控制室里,只有屏幕的冷光,和一颗观察人类痛苦如何生长、如何挣扎、如何最终凋零的,冰冷的心。
(四)凌晨三点:纽扣的另一种重量——张斌的选择
测试结束后,张斌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父亲生前工作的能源局大楼。
凌晨的大楼空无一人,只有保安室的灯光亮着。保安认识张斌,默默打开了门禁。
张坚生前的办公室在五楼角落,案发后一直空置。张斌走进去,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那张积了薄灰的办公桌。
他打开手机电筒,照亮桌子左下角——那里有一个细微的划痕,是他小学时来等父亲下班,用小刀不小心划的。父亲当时没有骂他,只是说:“桌子坏了可以修,人平安就好。”
那句话,和那枚纽扣的故事如出一辙。
张斌坐在父亲坐过的椅子上,想象着父亲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个夜晚:接到“李主任”电话时的紧张,转账时的颤抖,写遗书时的绝望。
手机震动,是曹荣荣发来的消息:“睡不着?需要聊聊吗?”
张斌回复:“我在我爸办公室。有些事想不明白。”
“比如?”
“比如……如果《纽扣的重量》项目真的推广了,成百上千的人来体验我爸的绝望,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消费痛苦?”
曹荣荣没有立刻回答,几分钟后发来一段语音,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张斌,我做过很多创伤后干预。有一个原则是:痛苦如果不能被言说,就会变成毒素,毒害携带者一辈子。但如果痛苦能够被转化——不是被美化,不是被遗忘,而是变成保护他人的力量——那么它就获得了意义。”
“你父亲的痛苦已经无法改变。但你可以选择让这痛苦终结于他,成为家庭里代代相传的创伤;也可以选择让这痛苦变成一座灯塔,警告后来者哪里有暗礁。”
“《纽扣的重量》不是在消费痛苦,是在为痛苦寻找一个出口。让那些体验者带着‘我差点也成为张坚’的后怕回到生活中,他们会更谨慎,更善良,更愿意伸手拉住那些即将坠崖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修复——不是假装伤口不存在,而是让伤口长出新的皮肤,更坚韧的皮肤。”
张斌听完,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他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写一份声明,准备在明天《纽扣的重量》项目正式启动发布会上宣读:
“我叫张斌,张坚的儿子。”
“过去几个月,我经历了从恨父亲、到理解父亲、再到决定用父亲的教训去保护更多人的过程。”
“《纽扣的重量》这个项目,会带你们体验我父亲最后九个月的绝望。这不是娱乐,不是猎奇,而是一次严肃的警告:在精密的心理操控面前,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
“但体验的最后,你们会尝试去做修复者——去调解矛盾,去识别谣言,去设计信任重建的方案。这部分比前面的绝望体验更重要,因为它在告诉你们:摧毁很容易,但修复,才是真正定义人性的行为。”
“我父亲留下了一枚纽扣,上面有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想缝好生活里每一处破洞的微小愿望。”
“现在,我把这枚纽扣的重量,分给你们每一个人。它很轻,只是一枚铜扣;它也很重,承载着一个生命的全部代价。”
“请带着这份重量,回到你们的生活。当下一次你想说‘他活该’的时候,当下一次你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当下一次你觉得‘管好自己就行’的时候——摸摸你的口袋,想象那里有一枚纽扣。”
“然后问问自己:今天,我缝补了什么?”
写完,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张斌走出大楼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打在能源局的招牌上。门口,早餐摊已经开始营业,上班的人流逐渐增多。
一个买煎饼果子的中年男人认出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低声说:“张斌,我……我以前和你爸一个科室。他出事时,我也在心里骂过他蠢。昨天看了你们的直播,我……对不起。”
张斌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看到了他眼里的愧疚和真诚。
“没关系。”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们都有机会做得更好。”
男人重重点头,转身走了。张斌看着他汇入人流,变成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里,又一个背负着各自故事、却依然选择前行的普通人。
远处,修复中心的旗帜在晨风中缓缓升起。有任何徽章,只有一行字:
“信任不是天赋,是选择。修复不是奇迹,是工作。”
第八百九十一章,在黎明与选择中结束。
下一章,慢性中毒与免疫进化:当危暐的第二阶段实验进入第三个月,当谣言如藤蔓般在城市缝隙中生长,当第一批“微小修复记录”开始积累,云海市的信任修复者们,将如何在疲惫与希望之间,找到那条漫长但值得的道路?
而张斌的《纽扣的重量》,是否会成为危暐实验数据中那个无法解释的“异常变量”?
答案,在每一个清晨醒来、选择如何度过这一天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