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是一张纸(1 / 1)

我是一张纸。

标准的80克a4复印纸,产自宾西法尼亚州的一家造纸厂。

我有着洁白的皮肤和锋利的边缘。

我的前半生平淡无奇,和我的几千个兄弟姐妹一起,被挤压在一个蓝色的包装纸里,躺在那个黑暗的仓库货架上。

直到昨天,一份来自匹兹堡市政府行政采购处的订单改变了我的命运。

一辆货车把我们拉到了格兰特大街。

我们被搬进了那栋宏伟的石造建筑,穿过那些铺着大理石的走廊。

最终,我被送到了一间办公室。

这里很忙碌。

一双手撕开了包装纸。

光线刺入,我重见天日。

这双手很纤细,但动作麻利、有力。

手指上有着长期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

她抓起我和我的兄弟们,把我们整齐地塞进了一台巨大的高速激光印表机的进纸盒里。

机器开始轰鸣,滚轴转动,我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

热浪袭来。

激光在我的身上扫过,碳粉在高温下融化,渗透进我的纤维里。

我感觉到了重量。

那是文本的重量。

当我从出纸口滑落,重新叠在一起时,我已经不再是一张白纸了。

我的头顶上印着一行粗黑的标题:《匹兹堡市公共基础设施危险状况通知单》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地点、损坏描述、目击证人、照片附件栏————

萨拉站在印表机旁,看着堆积如山的我们。

“五千份。”她对身边的人说,“这只是第一批。”

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魁悟的男人走了进来。

听萨拉说,这人叫弗兰克。

“都在这儿了?”弗兰克问。

“都在这儿了。”萨拉指了指我所在的这一摞,“告诉工会的兄弟们,这就是我们的子弹。每一张都要填满,每一张都要有照片,每一张都要真实。”

弗兰克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一把抓起了我。

他的手劲很大,把我的边缘捏得有些发皱。

“放心吧。”弗兰克说,“我们会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的。”

我被装进了一个硬纸箱,扔进了一辆皮卡的后座。

颠簸。

剧烈的颠簸。

车子开出了平整的市中心,驶向了山丘区。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

纸箱被打开。

我被分发到了一个年轻的黑人小伙子手里。

他穿着一件印着工会标志的马甲,眼神里透着一股机灵劲。

他带着我,穿过那些狭窄破旧的街道,走过那些满是涂鸦的墙壁。

他在一栋老旧的红砖公寓楼前停下,敲响了一扇掉漆的木门。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还拿着一把叉子,显然正在吃饭。

“你好,我是社区志愿者。”小伙子把那张印着字的纸也就是我,递了过去,“6

我们在收集社区里那些没人修的路坑、坏掉的路灯。如果你发现了,请填一下这个。”

男人疑惑地接过我。

他的手指上沾着一点油渍,蹭在了我的边角上。

“这有用吗?”男人问,“我都给市长热线打过八百遍电话了。”

“这次不一样。”小伙子说,“这是里奥市长亲自交代的任务。”

男人看了看我,没说话,转身回到了屋里。

他把我随手放在了餐桌上,旁边是一盘吃了一半的意大利面和一瓶啤酒。

屋里的空气很闷热,电视机里播放着橄榄球比赛。

“谁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那个新市长的人。”男人重新坐下,叉起一团面条塞进嘴里,“发了一张破纸,说是让填什么维修申请。”

女人擦着手走了出来,拿起我看了一眼,随手又扔回了桌子上。

“也不能这么说。”男人嚼着面条,声音有些含糊,“他才刚上台,总得给点时间。”

“给时间?”女人的声音拔高了,“我们给了多少时间了?你那个工伤赔偿拖了两年了!你上次去市政厅,那个办事员怎么说你的?让你回家等着!”

“你少说两句。”男人有些烦躁。

“我就要说!”女人把抹布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你当时还去给他投票,还去当什么志愿者。现在呢?人家坐进大办公室了,吹着空调,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就整天净想这些有的没的,指望那些官僚良心发现?那是做梦!”

“闭嘴!”

男人猛地把叉子拍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看着那个喋喋不休的妻子,看着这个拥挤破败的家,看着桌子上那张印着黑色表格的纸。

一种无名的怒火在他的胸腔里燃烧。

是对妻子的愤怒,是对生活的愤怒,也是对那种无力感的愤怒。

他一把抓起我。

他的力气很大,把我的身体捏成了一团。

“我出去抽根烟!”

他吼了一声,夺门而出。

他把皱成一团的我塞进了裤兜里。

男人站在公寓楼下的路灯旁,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一些。

他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那个纸团。

他把我掏出来,一点一点地展平。

他重新审视着我身上的每一个字。

“城市公共基础设施危险状况”

“请详细描述您所发现的安全隐患”

“您的每一份报告,都是我们改善匹兹堡生活环境,重建家园生活的开始。”

最后这一行小字,是用手写体印上去的,那是里奥·华莱士的笔迹。

家园。

男人盯着这个词。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圆珠笔。

他四处看了看,目光锁定在了离他不远的人行道上。

那里有一块缺失的井盖,只用几块烂木板草草盖着。

上周,邻居家的孩子差点掉进去。

男人走到井盖旁边,蹲下身子。

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垫在膝盖上,拔开了笔帽。

笔尖狠狠地刺入我的身体。

“地点:山丘区马丁路德金大道452号门前。”

“隐患:下水道井盖缺失,深度约2米。”

“危险程度:极高,已造成多次险情。”

他写得很用力,笔画几乎划破了我的纤维。

这不仅仅是字,这是他的愤怒,是他的控诉,是他对那个遥远市政厅发出的呐喊。

写完后,他站起身。

刚才那个发传单的工会小伙子还没有走远,正在街角和另一个人说话。

男人大步走了过去。

他把我递给了那个小伙子。

“给。”男人说,“希望这次不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小伙子接过我,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郑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大哥,这次我们玩真的。”

小伙子拉开随身的文档夹,把我塞了进去。

黑暗瞬间笼罩了我。

我紧贴着文档夹冰冷的内壁,随着小伙子的步伐开始剧烈晃动。

但这并不是终点,这只是我漫长旅途的开始。

小伙子没有停下休息,他带着我继续穿梭在山丘区那些错综复杂、年久失修的巷道里我感受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那是他在攀爬那些满是裂痕、高低不平的水泥台阶。

咚,咚,咚。

那是他不知疲倦地敲响一扇又一扇旧木门的声音。

隔着那层黑色的塑料封皮,那些对话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

有老人迟疑的询问,有家庭主妇愤怒的抱怨,也有年轻人不耐烦的质疑。

“路灯坏了半年了,填个表管屁用?”

“市政厅那帮人早就把我们忘了!”

“真的能修?要是修不好我找你算帐!”

小伙子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声音从最初的高亢,逐渐变得沙哑,充满了疲惫,但依然坚定。

汗水的味道通过他的工装马甲渗了进来。

我跟着他走过了大半个街区,从下午一直走到黄昏,感受着他体温的升高,感受着他呼吸变得急促。

我在那个黑暗的夹层里,陪着他丈量了这个被遗忘社区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那匆忙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呲啦”一声。

拉链被拉开,凉风灌入。

我看到了一盏昏黄的车内顶灯。

小伙子把我所在的文档夹整理了一下,放在了一个纸箱里。

在那里,我遇到了无数个同类。

它们有的沾着油渍,有的带着雨水的痕迹,有的字迹潦草,有的工整秀气。

它们记录着断裂的护栏,记录着裸露的电线,记录着摇摇欲坠的gg牌,记录着满是深坑的道路。

我们汇聚在一起,不再是一张张纸。

我们是一场海啸的前奏。

弗兰克站在一辆面包车旁,指挥着这一切。

“快!把这些单子分类!”

“那个井盖缺失的,派第三组去拍照!要高清的,要把周围的环境也拍进去!”

“那个电线裸露的,让电工去确认一下,把具体情况写上去!”

我被再次拿了出来。

一双带着手套的手拿着我,来到了那个井盖前。

“咔嚓。”

闪光灯亮起。

一张照片被打印出来。

照片上,那个黑洞洞的井口显得格外狰狞。

“啪。”

订书机清脆的响声。

那张照片被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金属订书钉穿透了我的身体,把我和那个危险的真相永远地锁在了一起。

我被重新装箱。

这一次,是一辆正规的厢式货车。

车厢里堆满了整整齐齐的纸箱,每一个箱子上都贴着标签:中心大道—路面严重塌陷、先锋大道—路灯故障、威利大道—下水道井盖缺失————

车子激活了。

我们穿过了大桥,穿过了隧道,最终停在了一栋灰色的大楼前。

市政公共工程部。

萨拉早就等在那里。

她带着几个年轻的职员,把我们一箱箱地搬了下来。

她们在每一张单子的右上角,都盖上了一个红色的印章。

“市长办公室督办”

红色的印泥渗透了我的纤维,就象是一个战士出征前被授予的勋章。

“听着。”萨拉对身边的人说,“我们要走正式流程,去窗口登记,每一份都要拿回执。如果他们不收,就拍视频。”

她们抱着我们,走进了办事大厅。

里面的办事员惊呆了。

他们习惯了每天处理几张、十几张慢吞吞的申请。

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四千份。

“这————这是什么?”窗口里的胖女人结结巴巴地问。

“这是市民的声音。”萨拉把最上面的一摞—包括我在内,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你们现在已经收到了危险情况通知单,请签收。”

胖女人机械地盖章,签字,手都在抖。

我被正式收录进了系统。

但这还没完。

我以为我会象其他文档一样,被扔进某个不知名的仓库里发霉。

但我错了。

一只大且肥厚的手,粗暴地抓起了我。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秃顶,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公共工程部街道维护局的局长。

此刻,他正处于极度的暴怒之中。

“疯了!简直是疯了!”

华格纳咆哮着。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我这样的纸张,地上也到处都是。

他被逼到了死角。

“这是想玩死我?好啊,那我就去找你算帐!”

华格纳把我和其他几十张倒楣的兄弟一把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他冲出了办公室。

他怒气冲冲地穿过走廊,无视了秘书的阻拦,直接冲进了电梯。

三楼。

市长办公室。

门被猛地撞开。

里奥正坐在办公桌后,和伊森谈论着什么。

华格纳冲了进去。

他冲到办公桌前,举起手里那团被揉皱的纸—也就是我,狠狠地甩在了里奥那张光亮整洁的办公桌上。

“啪!”

我被摔得头晕眼花,摊开在桌面上。

那张黑洞洞的井盖照片,正对着里奥的眼睛。

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淅:危险程度,极高。

“华莱士!”

华格纳的唾沫星子喷了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让人送来这四千份垃圾,是想把我的部门搞瘫痪吗?!”

“你知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核实?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去修?!”

“你这是在捣乱!你这是在破坏行政秩序!”

里奥没有动。

他看着那个暴跳如雷的局长,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我。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把我有折痕的边角抚平。

“垃圾?”

里奥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冷。

“华格纳局长。”

里奥指着我不远处那张照片。

“这是山丘区的一位父亲,在下班路上冒着寒风写下的。”

“这是一个随时可能吞噬一个孩子生命的陷阱。”

“你管这叫垃圾?”

里奥站起身。

他的个子比华格纳高,气势上完全压倒了这个肥胖的官僚。

“不,局长先生。”

“这不是垃圾。”

“这是命令。”

“这是匹兹堡三十万市民,给你的命令。”

里奥拿起我,把那张纸贴在华格纳的胸口,用手指点了点。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拿着这些单子,滚回你的办公室,想办法去修。”

“第二,你现在就辞职,我换一个能修的人来。”

华格纳看着里奥那双没有任何退让的眼睛。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恐惧。

这原本只是一次试探。

在华格纳的眼里,这个三到三十岁的小子,虽然靠着运气和煽动赢了选举,但终究是个没有根基的门外汉。

上任快一个月了,除了他身旁那两个亲近的幕僚外,里奥没有幸雇任何一个部门主管,没有工插任何一个亲信。

在华格纳看来,这就是软弱的表现,是底气三足的证明。

所以,华格纳想试探一下。

他想用这次发飙,来确立一下自己的地位,给这个新市长一个下马威。

他想告诉里奥:别以为乐是市长就能随便指挥我,在公共工程部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我说了算。

他想拿捏一下这个年轻人,让他知道在这个官僚体系里,在街道维护这一块,谁才是真一的内行。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里奥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华格纳突然意识到,这毕竟还是他的上司。

这是一个拥有人事任免权,只要签一张纸就能让他立刻滚蛋的匹兹堡市长。

虽然在官场上,对上司也三能一味地服脖,偶尔展示一下“个性”和“难处”是讨价还价的必要手段。

但现在,明显不是一个好时候。

华格纳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他意识到,时代变了。

这些纸片三再是废纸,它们变成了子弹。

而他,一站在枪口上。

而我,则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那一瞬间停滞的心跳。

我是纸。

但我比钢铁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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