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张纸。
标准的80克a4复印纸,产自宾西法尼亚州的一家造纸厂。
我有着洁白的皮肤和锋利的边缘。
我的前半生平淡无奇,和我的几千个兄弟姐妹一起,被挤压在一个蓝色的包装纸里,躺在那个黑暗的仓库货架上。
直到昨天,一份来自匹兹堡市政府行政采购处的订单改变了我的命运。
一辆货车把我们拉到了格兰特大街。
我们被搬进了那栋宏伟的石造建筑,穿过那些铺着大理石的走廊。
最终,我被送到了一间办公室。
这里很忙碌。
一双手撕开了包装纸。
光线刺入,我重见天日。
这双手很纤细,但动作麻利、有力。
手指上有着长期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
她抓起我和我的兄弟们,把我们整齐地塞进了一台巨大的高速激光印表机的进纸盒里。
机器开始轰鸣,滚轴转动,我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
热浪袭来。
激光在我的身上扫过,碳粉在高温下融化,渗透进我的纤维里。
我感觉到了重量。
那是文本的重量。
当我从出纸口滑落,重新叠在一起时,我已经不再是一张白纸了。
我的头顶上印着一行粗黑的标题:《匹兹堡市公共基础设施危险状况通知单》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地点、损坏描述、目击证人、照片附件栏————
萨拉站在印表机旁,看着堆积如山的我们。
“五千份。”她对身边的人说,“这只是第一批。”
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魁悟的男人走了进来。
听萨拉说,这人叫弗兰克。
“都在这儿了?”弗兰克问。
“都在这儿了。”萨拉指了指我所在的这一摞,“告诉工会的兄弟们,这就是我们的子弹。每一张都要填满,每一张都要有照片,每一张都要真实。”
弗兰克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一把抓起了我。
他的手劲很大,把我的边缘捏得有些发皱。
“放心吧。”弗兰克说,“我们会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的。”
我被装进了一个硬纸箱,扔进了一辆皮卡的后座。
颠簸。
剧烈的颠簸。
车子开出了平整的市中心,驶向了山丘区。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
纸箱被打开。
我被分发到了一个年轻的黑人小伙子手里。
他穿着一件印着工会标志的马甲,眼神里透着一股机灵劲。
他带着我,穿过那些狭窄破旧的街道,走过那些满是涂鸦的墙壁。
他在一栋老旧的红砖公寓楼前停下,敲响了一扇掉漆的木门。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还拿着一把叉子,显然正在吃饭。
“你好,我是社区志愿者。”小伙子把那张印着字的纸也就是我,递了过去,“6
我们在收集社区里那些没人修的路坑、坏掉的路灯。如果你发现了,请填一下这个。”
男人疑惑地接过我。
他的手指上沾着一点油渍,蹭在了我的边角上。
“这有用吗?”男人问,“我都给市长热线打过八百遍电话了。”
“这次不一样。”小伙子说,“这是里奥市长亲自交代的任务。”
男人看了看我,没说话,转身回到了屋里。
他把我随手放在了餐桌上,旁边是一盘吃了一半的意大利面和一瓶啤酒。
屋里的空气很闷热,电视机里播放着橄榄球比赛。
“谁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那个新市长的人。”男人重新坐下,叉起一团面条塞进嘴里,“发了一张破纸,说是让填什么维修申请。”
女人擦着手走了出来,拿起我看了一眼,随手又扔回了桌子上。
“也不能这么说。”男人嚼着面条,声音有些含糊,“他才刚上台,总得给点时间。”
“给时间?”女人的声音拔高了,“我们给了多少时间了?你那个工伤赔偿拖了两年了!你上次去市政厅,那个办事员怎么说你的?让你回家等着!”
“你少说两句。”男人有些烦躁。
“我就要说!”女人把抹布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你当时还去给他投票,还去当什么志愿者。现在呢?人家坐进大办公室了,吹着空调,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就整天净想这些有的没的,指望那些官僚良心发现?那是做梦!”
“闭嘴!”
男人猛地把叉子拍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看着那个喋喋不休的妻子,看着这个拥挤破败的家,看着桌子上那张印着黑色表格的纸。
一种无名的怒火在他的胸腔里燃烧。
是对妻子的愤怒,是对生活的愤怒,也是对那种无力感的愤怒。
他一把抓起我。
他的力气很大,把我的身体捏成了一团。
“我出去抽根烟!”
他吼了一声,夺门而出。
他把皱成一团的我塞进了裤兜里。
男人站在公寓楼下的路灯旁,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一些。
他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那个纸团。
他把我掏出来,一点一点地展平。
他重新审视着我身上的每一个字。
“城市公共基础设施危险状况”
“请详细描述您所发现的安全隐患”
“您的每一份报告,都是我们改善匹兹堡生活环境,重建家园生活的开始。”
最后这一行小字,是用手写体印上去的,那是里奥·华莱士的笔迹。
家园。
男人盯着这个词。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圆珠笔。
他四处看了看,目光锁定在了离他不远的人行道上。
那里有一块缺失的井盖,只用几块烂木板草草盖着。
上周,邻居家的孩子差点掉进去。
男人走到井盖旁边,蹲下身子。
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垫在膝盖上,拔开了笔帽。
笔尖狠狠地刺入我的身体。
“地点:山丘区马丁路德金大道452号门前。”
“隐患:下水道井盖缺失,深度约2米。”
“危险程度:极高,已造成多次险情。”
他写得很用力,笔画几乎划破了我的纤维。
这不仅仅是字,这是他的愤怒,是他的控诉,是他对那个遥远市政厅发出的呐喊。
写完后,他站起身。
刚才那个发传单的工会小伙子还没有走远,正在街角和另一个人说话。
男人大步走了过去。
他把我递给了那个小伙子。
“给。”男人说,“希望这次不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小伙子接过我,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郑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大哥,这次我们玩真的。”
小伙子拉开随身的文档夹,把我塞了进去。
黑暗瞬间笼罩了我。
我紧贴着文档夹冰冷的内壁,随着小伙子的步伐开始剧烈晃动。
但这并不是终点,这只是我漫长旅途的开始。
小伙子没有停下休息,他带着我继续穿梭在山丘区那些错综复杂、年久失修的巷道里我感受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那是他在攀爬那些满是裂痕、高低不平的水泥台阶。
咚,咚,咚。
那是他不知疲倦地敲响一扇又一扇旧木门的声音。
隔着那层黑色的塑料封皮,那些对话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
有老人迟疑的询问,有家庭主妇愤怒的抱怨,也有年轻人不耐烦的质疑。
“路灯坏了半年了,填个表管屁用?”
“市政厅那帮人早就把我们忘了!”
“真的能修?要是修不好我找你算帐!”
小伙子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声音从最初的高亢,逐渐变得沙哑,充满了疲惫,但依然坚定。
汗水的味道通过他的工装马甲渗了进来。
我跟着他走过了大半个街区,从下午一直走到黄昏,感受着他体温的升高,感受着他呼吸变得急促。
我在那个黑暗的夹层里,陪着他丈量了这个被遗忘社区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那匆忙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呲啦”一声。
拉链被拉开,凉风灌入。
我看到了一盏昏黄的车内顶灯。
小伙子把我所在的文档夹整理了一下,放在了一个纸箱里。
在那里,我遇到了无数个同类。
它们有的沾着油渍,有的带着雨水的痕迹,有的字迹潦草,有的工整秀气。
它们记录着断裂的护栏,记录着裸露的电线,记录着摇摇欲坠的gg牌,记录着满是深坑的道路。
我们汇聚在一起,不再是一张张纸。
我们是一场海啸的前奏。
弗兰克站在一辆面包车旁,指挥着这一切。
“快!把这些单子分类!”
“那个井盖缺失的,派第三组去拍照!要高清的,要把周围的环境也拍进去!”
“那个电线裸露的,让电工去确认一下,把具体情况写上去!”
我被再次拿了出来。
一双带着手套的手拿着我,来到了那个井盖前。
“咔嚓。”
闪光灯亮起。
一张照片被打印出来。
照片上,那个黑洞洞的井口显得格外狰狞。
“啪。”
订书机清脆的响声。
那张照片被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金属订书钉穿透了我的身体,把我和那个危险的真相永远地锁在了一起。
我被重新装箱。
这一次,是一辆正规的厢式货车。
车厢里堆满了整整齐齐的纸箱,每一个箱子上都贴着标签:中心大道—路面严重塌陷、先锋大道—路灯故障、威利大道—下水道井盖缺失————
车子激活了。
我们穿过了大桥,穿过了隧道,最终停在了一栋灰色的大楼前。
市政公共工程部。
萨拉早就等在那里。
她带着几个年轻的职员,把我们一箱箱地搬了下来。
她们在每一张单子的右上角,都盖上了一个红色的印章。
“市长办公室督办”
红色的印泥渗透了我的纤维,就象是一个战士出征前被授予的勋章。
“听着。”萨拉对身边的人说,“我们要走正式流程,去窗口登记,每一份都要拿回执。如果他们不收,就拍视频。”
她们抱着我们,走进了办事大厅。
里面的办事员惊呆了。
他们习惯了每天处理几张、十几张慢吞吞的申请。
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四千份。
“这————这是什么?”窗口里的胖女人结结巴巴地问。
“这是市民的声音。”萨拉把最上面的一摞—包括我在内,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你们现在已经收到了危险情况通知单,请签收。”
胖女人机械地盖章,签字,手都在抖。
我被正式收录进了系统。
但这还没完。
我以为我会象其他文档一样,被扔进某个不知名的仓库里发霉。
但我错了。
一只大且肥厚的手,粗暴地抓起了我。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秃顶,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公共工程部街道维护局的局长。
此刻,他正处于极度的暴怒之中。
“疯了!简直是疯了!”
华格纳咆哮着。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我这样的纸张,地上也到处都是。
他被逼到了死角。
“这是想玩死我?好啊,那我就去找你算帐!”
华格纳把我和其他几十张倒楣的兄弟一把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他冲出了办公室。
他怒气冲冲地穿过走廊,无视了秘书的阻拦,直接冲进了电梯。
三楼。
市长办公室。
门被猛地撞开。
里奥正坐在办公桌后,和伊森谈论着什么。
华格纳冲了进去。
他冲到办公桌前,举起手里那团被揉皱的纸—也就是我,狠狠地甩在了里奥那张光亮整洁的办公桌上。
“啪!”
我被摔得头晕眼花,摊开在桌面上。
那张黑洞洞的井盖照片,正对着里奥的眼睛。
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淅:危险程度,极高。
“华莱士!”
华格纳的唾沫星子喷了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让人送来这四千份垃圾,是想把我的部门搞瘫痪吗?!”
“你知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核实?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去修?!”
“你这是在捣乱!你这是在破坏行政秩序!”
里奥没有动。
他看着那个暴跳如雷的局长,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我。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把我有折痕的边角抚平。
“垃圾?”
里奥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冷。
“华格纳局长。”
里奥指着我不远处那张照片。
“这是山丘区的一位父亲,在下班路上冒着寒风写下的。”
“这是一个随时可能吞噬一个孩子生命的陷阱。”
“你管这叫垃圾?”
里奥站起身。
他的个子比华格纳高,气势上完全压倒了这个肥胖的官僚。
“不,局长先生。”
“这不是垃圾。”
“这是命令。”
“这是匹兹堡三十万市民,给你的命令。”
里奥拿起我,把那张纸贴在华格纳的胸口,用手指点了点。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拿着这些单子,滚回你的办公室,想办法去修。”
“第二,你现在就辞职,我换一个能修的人来。”
华格纳看着里奥那双没有任何退让的眼睛。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恐惧。
这原本只是一次试探。
在华格纳的眼里,这个三到三十岁的小子,虽然靠着运气和煽动赢了选举,但终究是个没有根基的门外汉。
上任快一个月了,除了他身旁那两个亲近的幕僚外,里奥没有幸雇任何一个部门主管,没有工插任何一个亲信。
在华格纳看来,这就是软弱的表现,是底气三足的证明。
所以,华格纳想试探一下。
他想用这次发飙,来确立一下自己的地位,给这个新市长一个下马威。
他想告诉里奥:别以为乐是市长就能随便指挥我,在公共工程部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我说了算。
他想拿捏一下这个年轻人,让他知道在这个官僚体系里,在街道维护这一块,谁才是真一的内行。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里奥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华格纳突然意识到,这毕竟还是他的上司。
这是一个拥有人事任免权,只要签一张纸就能让他立刻滚蛋的匹兹堡市长。
虽然在官场上,对上司也三能一味地服脖,偶尔展示一下“个性”和“难处”是讨价还价的必要手段。
但现在,明显不是一个好时候。
华格纳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他意识到,时代变了。
这些纸片三再是废纸,它们变成了子弹。
而他,一站在枪口上。
而我,则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那一瞬间停滞的心跳。
我是纸。
但我比钢铁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