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兹堡市长办公室。
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等待签署的文档。
这些文档是人事任命书、财务授权单和行政命令草案。
他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划过,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
每一次落笔,都意味着一项权力的让渡,意味着这座城市的神经系统被接上了一个新的控制节点。
“这一份是关于解除前任市政顾问合同的命令。”
“还有这一份,激活百日新政”特别工作组的授权书。”
里奥签了字,把文档放到另一边。
“伊森,等等。”
伊森的手正伸向下一份文档,听到里奥的声音,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怎么了,市长?”
里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幕僚长。
伊森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这个在之前竞选时总是保持冷静、理智、甚至有些书卷气的哈佛法学博士,此刻看起来象是一个刚刚注射了过量肾上腺素的拳击手。
他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眼睛里闪铄着狂热。
“你看起来————很兴奋。”里奥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象是一个开关。
伊森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他转身冲到了办公室另一侧的那块巨大的白板前。
“里奥,你得看看这个。”
伊森将白板拖到了里奥面前,拿起红色的记号笔,在白板上重重地圈出了几个局域。
“我昨晚通宵重新梳理了整个城市的行政架构和预算分配模型。”
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斗。
“我们之前的眼光还是太局限了,我们只盯着修路和盖房子,那不够,远远不够。”
伊森的手臂在空中挥舞。
“我们现在手里握着的是行政权,是立法建议权,是预算分配权。我们可以做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修补,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彻底的社会重构。”
他在白板上写下了一连串的词汇:社区自治实体、参与式预算、城市财富基金。
“我们可以打破现有的社区边界,把那些被种族和阶级割裂的街区重新融合。”
“我们可以重写税收法案,让那些从土地增值中获利的投机者把钱吐出来,创建一个属于全体市民的永续基金。”
“我们可以在教育系统里推行全新的课程改革,让工人的孩子从小就接受最先进的公民教育。”
伊森越说越快,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舞。
“里奥,你想想看。我们在匹兹堡,在这个被视为落后的铁锈带中心,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社会实验。”
“如果成功了,我们将重新定义什么叫作现代城市治理。”
“这是我在华盛顿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哪怕在桑德斯参议员的办公室里,我们也只能在纸上谈谈这些。但现在,我有机会把它变成现实。”
伊森转过身,看着里奥,眼神炽热。
“这不仅是在改变一座城市,这是在创造历史。”
里奥看着伊森。
他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热浪。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带杂质的理想主义激情。
但在这股热浪中,里奥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伊森话语中那种宏大到有些失真的视角。
在伊森的描述里,匹兹堡似乎不再是一个由三十万个具体的人组成的城市,而变成了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一个用来验证某种高深理论的实验室。
“看紧他,里奥。”
罗斯福的声音在里奥的脑海中响起。
“你的幕僚长,他现在正处于一种危险的状态。”
“我称之为权力的眩晕期。”
罗斯福顿了顿,继续说道。
“像伊森这种精英出身的知识分子,当他们只是幕僚,只是在旁边出谋划策的时候,他们通常很冷静,很客观。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他们对现实有着敬畏。”
“但是,一旦你把一把锤子交到他们手里,一旦他们觉得这台机器归他们控制了。”
“他们就会立刻发烧。”
“在他们眼里,满世界都变成了钉子。”
“他们会开始迷恋那些完美的图纸,迷恋那些逻辑自洽的理论模型。他们会觉得,只要按下按钮,现实就会按照他们的意志发生改变。”
“这种高烧状态非常危险。”
“它会让人忽略现实的阻力,忽略人性的复杂,忽略那些旧砖头的粗糙。”
“他们会试图用完美的图纸,去强行修正扭曲的现实。”
“而结果,往往是图纸碎了,或者是现实被他们砸烂了。”
里奥看着还在白板前滔滔不绝的伊森。
他必须让这台过热的机器冷却下来。
“伊森。”
里奥开口了。
他拿起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笃。”
清脆的撞击声,切断了伊森的演说。
伊森停了下来,有些发愣地看着里奥,手里的红色记号笔还悬在半空中。
“冷静点。”里奥说。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看着那些复杂的箭头和术语。
“你的图纸很美,伊森。真的,逻辑完美,构想宏大。”
里奥直视着伊森的眼睛。
“但是,别忘了,我们要用来盖房子的,用的是匹兹堡那些满是裂痕的旧砖头。”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群等待被重塑的实验对象。”
“是南区工地上等着领工资买药的工人。”
“是理发店里担心孩子上不起学的单亲妈妈。”
“是每天早上四点起来扫大街的清洁工。”
里奥指了指窗外。
“我们不是在玩《仿真城市》,伊森,这里没有重新开始”的按钮。”
“我们是在为活人服务。”
“如果我们步子迈得太大,扯到了他们的伤口,他们会疼,他们会流血,然后他们会愤怒地把我们赶下台。”
伊森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身体前倾,似乎想要反驳。
但当他对上里奥那双近乎冷酷的眼睛时,那些到了嘴边的理话噎住了。
伊森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象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支红色的记号笔,苦笑着摇了摇头。
“抱歉,里奥。”伊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可能————确实有点上头了。”
“这很正常。”里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是权力的味道,它比酒精更让人上瘾,但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好了,把这些社会重构先放一放。”
里奥拿起板擦,擦掉了那些过于超前的概念。
“让我们回到现实,回到地面上来。”
伊森很快调整了状态。
他从那堆文档中,抽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档夹。
“你说得对,里奥。现实就是,我们有一百天的时间来证明我们不是只会喊口号的傻瓜。”
伊森翻开文档夹,指着上面列出的三个内核项目。
“这是我整理的“百日新政”草案。”
伊森没有急着念出内容,而是神情严肃地看向里奥。
“这是你作为新市长的政治蜜月期”。
“”
“在这三个月里,把你推上台的市民们会保持最大的耐心,他们会给你试错的空间。
“”
“但如果我们不能在这段时间里拿出成绩,证明你有能力驾驭这座城市,证明你的承诺不是空头支票。”
“那么,这种宽容瞬间就会变成失望,甚至是愤怒。那些观望的敌人会立刻扑上来,把你撕碎。”
伊森深吸一口气,将文档夹推到里奥面前。
“所以,这份百日新政草案,非常关键。”
“而我认为,我们必须立刻激活这三件事。”
第一,匹兹堡复兴计划二期。
第二,内陆港扩建。
第三,市政透明化改革。
里奥看着这三个明显务实很多的目标,点了点头。
“很好,这正是我想要的。”里奥说道,“这三件事做好了,我们就能站稳脚跟。至于什么社会实验,等我们活下来再说。”
“但是,”伊森话锋一转,眉头皱了起来,“要落实这三个计划,我们面临一个最大的障碍。”
“什么障碍?”
“人。
伊森拿出了一份人员名单。
“匹兹堡是一座强市长制的城市,按照惯例,新市长上任,有权更换各个行政部门的负责人。而现在坐在这些位置上的,全是卡特赖特的旧部,或者是摩根菲尔德的代理人。”
“还有规划局、卫生局、公共工程局————”
听到这些曾经给他制造过无数麻烦的名字,里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坐在位置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片刻后,里奥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伊森。
“那么,伊森,”里奥开口问道,“作为我的幕僚长,面对这个局面,你的建议是什么?”
伊森迎着里奥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决。
“我的建议是,清洗。”
“把他们全部换掉,我们需要换上我们自己的人。”
伊森指了指门外。
“弗兰克虽然不愿意坐办公室,但他之前推荐过的那几个年轻的工会骨干,完全可以胜任劳工局的职位,还有我们在竞选期间发掘的那些专业志愿者————”
里奥皱起了眉头。
“全部换掉?”里奥反问,“伊森,你真的觉得,靠萨拉和那几个年轻的工会骨干,就能让这座拥有三十万人口的城市运转起来吗?”
“他们有热情,也有忠诚。”伊森争辩道,“这比什么都重要。”
“热情不能当饭吃,忠诚也不能修好下水道。”里奥冷冷地说道,“那几个工会骨干懂市政债券的发行流程吗?你懂污水处理厂的化学指标吗?”
伊森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们手里没有人,伊森,这是事实。”里奥叹了口气,“那些旧官僚虽然有着各式各样的问题,但他们懂技术,他们知道这座城市那如同迷宫般的管线和规则。”
“如果我们现在搞大清洗,这栋大楼明天就会瘫痪。垃圾没人收,供暖渠道没人修,甚至连路灯坏了都没人管。”
“到时候,愤怒的市民不会管是不是旧官僚在捣乱,他们只会骂我这个新市长无能。”
里奥把那份名单推了回去。
“所以,我们不能换人,至少现在不能。”
“我们要留着他们,利用他们的技术,同时用萨拉的审计像鞭子一样抽打他们,直到我们培养出自己的人为止。”
“做得好,里奥。”罗斯福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
“伊森还是太年轻了,他以为把敌人换成自己人,问题就解决了。”
“他以为弗兰克手下的那些工会骨干,穿上西装坐进办公室,就会比汤姆·奥马利更忠诚。”
“但他不懂,那些工会的骨干,一旦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用不了三年,就会变成和现在这批人一模一样的官僚。”
“所谓的忠诚,所谓的亲近,在权力和利益的腐蚀面前,不过是一种脆弱的错觉。”
“一旦屁股坐在了那个拥有签字权的椅子上,曾经的革命者就会变成新的官僚。人性在权力面前,没有区别。”
“你不可能跟市政厅里的所有人搞好关系,也不需要。”
罗斯福的声音变得悠远,带着回忆的感觉。
“当年我在白宫,我有伊克斯,有霍普金斯,有马歇尔,他们都宣称对我忠诚,但我从来不靠忠诚来管理他们。我靠的是制衡,是让他们互相争斗,互相监视。
“我利用他们的野心,利用他们的恐惧,唯独不依赖他们的良心。”
罗斯福的声音顿了顿,然后说道:“作为真正的上位者,你必须记住一条铁律: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完全相信的。”
里奥的手指在桌面上停顿了一下。
他在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句:“那我连您也不可以相信吗?”
意识空间里陷入了沉寂。
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里奥以为罗斯福不会回答了。
“这是一个好问题。”
罗斯福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坦诚。
“如果我现在还活着,如果我还坐在轮椅上,有着我自己的政治算盘和家族利益,那你绝对不能相信我。”
“因为为了我的目标,我会毫不尤豫地牺牲你,就象我牺牲过无数人一样。”
“但我现在只是一个幽灵,里奥。我没有利益,只有执念,这反而让我成了你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
突然,罗斯福的语调一转。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死人,才值得信任。”
这一瞬间,里奥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随后,罗斯福的声音恢复了常态。
“即便如此,保持你的怀疑,这才是合格的政治家。”
里奥深吸了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实。
伊森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懂法律,懂政策,但他确实不懂怎么修下水道。
“所以,我们得留着他们。”
里奥站起身,走到伊森面前。
“但这不代表我们要向他们妥协。
“7
“我们怎么办?”伊森反问。
“到时候我自有办法,现在我们先来谈谈更重要的事情。”
里奥走到白板前,将文档上的三大战略目标写在了白板上面。
匹兹堡复兴计划二期。
内陆港扩建。
市政透明化改革。
这三个词代表着三种截然不同的方向,也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战场。
“伊森,我们只有一百天。”里奥抱着双臂,目光在白板上游移,“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第一把火必须烧得足够旺,而且绝对不能烧到我们自己。”
“从长远来看,内陆港扩建是收益最大的。”伊森分析道,“它能从根本上改变匹兹堡的物流地位,带来长期的税收增长,而且这是你和摩根菲尔德达成交易的基础。”
“但也最慢。”里奥摇了摇头,“那是上亿美元的大工程,涉及到联邦、州、市三级政府的审批,还有环保评估、土地征收、工会谈判。光是前期的可行性研究就能耗掉我们整整一年。”
“现在的匹兹堡市民等不了那么久,他们刚刚把我选上来,他们需要立刻看到变化。
如果我告诉他们,请再等五年,等港口建好了你们就有工作了,他们会直接把我轰下台。”
里奥拿起记号笔,在“内陆港扩建”旁边画了一个暂缓的符号。
“这个项目要推,但只能在幕后推,不能作为百日新政的内核。”
伊森点点头,手指移向了第三条。
“那市政透明化改革呢?这可是我们在竞选时承诺的重头戏。清理前任留下的腐败网络,把那些吃空饷的职位砍掉,把不透明的采购合同晒在阳光下。这能极大地提升你的政治声望。”
“这也是最危险的。”里奥否定了这个提议,“伊森,我刚才说了,我们现在手里没有人。那些旧官僚虽然懒惰,虽然贪婪,但整个市政厅的运转还要靠他们。
“如果我们一上来就举起屠刀,搞大清洗,搞全面审计,这栋大楼明天就会停摆。”
里奥在“市政透明化改革”旁边也画了一个圈。
“这个我们当然要做,但要温水煮青蛙。让萨拉的审计部门先从外围入手,抓几个典型,杀鸡做猴,不能一上来就全面开战。”
在排除了两个选择之后,剩下的,只有这一个选项了。
匹兹堡复兴计划二期。
“就是它了。”里奥的手指重重地敲在白板上。
“一期工程我们在南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那是我们赢得选举的基石。”
“二期工程,我们要把这种成功复制到其他的区。”
里奥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了几个具体的地点和项目。
“我们背着债,伊森,政治上的债。”
里奥指着白板上的字,语速沉稳。
“山丘区的那所公立学校,必须进行彻底的翻新。”
“布鲁克林区的商业街,也必须完成全面改造。这是我为了打破种族隔阂,向拉丁裔社区做出的承诺。”
里奥停顿了一下,然后在旁边写下了一个新的词组:工人合作社。
“还有,别忘了我对桑德斯参议员的承诺,那才是我们改革的内核。”
“我们要利用这笔资金,成立一个由失业钢铁工人自己持股、自己管理的工人合作社。以后匹兹堡的小型市政工程,优先交给这个合作社来做。”
“我们要让工程的利润,实实在在地重新流回到工人的口袋里,而不是象过去那样,被那些建筑寡头和他们的政治代理人层层盘剥。”
里奥放下了笔,看着白板上的蓝图。
“学校、商业街、合作社。这些任务,每一个都是硬骨头,每一个都动了旧势力的奶酪。”
伊森看着那个激进的计划,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里奥,这个计划很好,它确实能从根本上改变这座城市的分配逻辑。但是,有一个最内核的问题。”
“钱。”
伊森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份财务报表。
“卡特赖特给我们留下的财政状况简直就是灾难,赤字高企,债务即将到期。市财政的账户上,连维持日常运转都勉强,根本拿不出钱来搞这么大规模的二期工程。”
他放下报表,脸上露出了一种轻松的表情,似乎早就想好了对策。
“不过,这也不是死局。”
伊森掏出手机,晃了晃。
“我们有桑德斯参议员,我们在华盛顿有朋友。既然一期工程是靠联邦专项基金搞起来的,那二期工程我们完全可以故技重施。”
“我可以立刻起草一份新的申请报告,以后工业城市社会服务转型试点”的名义向联邦卫生与公众服务部,或者劳工部申请专项拨款。”
“有桑德斯在那边打招呼,再加之你现在作为铁锈带样板”的政治地位,这笔钱批下来的速度会比上次更快,数额也会更大。”
伊森显得信心十足。
“这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里奥听着伊森的建议。
这确实是一个诱人的提议。
只要打几个电话,填几份表格,成百上千万美元就会从华盛顿流向匹兹堡。
他不需要去求任何人,不需要去面对市议会那帮难缠的老家伙,甚至不需要动用匹兹堡自己的一分钱税收。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里奥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在他正准备点头的时候,罗斯福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
“拒绝他,里奥。”
罗斯福的声音异常严肃,没有丝毫商量的馀地。
“为什么?”里奥在脑海中不解地问道,“我们在竞选时不就是这么干的吗?用联邦的钱来办匹兹堡的事,这有什么不好?”
“动动你的脑子,孩子。”罗斯福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最紧缺的资源是什么?是钱吗?”
里奥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
“是时间。”里奥试探着回答,“联邦的拨款流程太慢了。从提交申请、跨部门审核到最终拨款到帐,可能需要半年甚至更久。”
“而我现在只有一百天,如果等到钱到了,市民们的政治热情早就冷却了,他们会觉得我动作迟缓。”
“这是一个理由,但也仅仅是一个战术层面的理由。”罗斯福评价道,“只要桑德斯愿意施压,流程是可以加速的。这不是内核原因,再想。”
里奥看着窗外市政厅的广场,那是他刚刚宣誓就职的地方。
“那是————限制?”里奥继续推测,“拿了联邦的钱,就要受联邦条条框框的限制,我们想搞的工人合作社可能会因为不符合某些死板的联邦规定而被叫停。”
“接近了,但还没打中靶心。”
罗斯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里奥,你现在是市长了,但你好象忘了你是怎么赢的,你忘了那个把你推上这个位置的内核词汇了吗?”
“斗争。”罗斯福冷冷地吐出了这个词。
“斗争?”里奥愣了一下。
“看看你的周围,看看这栋大楼,再想想这栋大楼对面的市议会。”罗斯福引导着,“如果你现在象个圣诞老人一样,从华盛顿背回来一大袋免费的美元,去填补财政的窟窿,去搞建设,那些老家伙会怎么想?”
里奥的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他突然明白了。
“他们会觉得我是个能干的凯子。”里奥在心里回答。
“不仅仅是凯子,里奥,你是在帮他们续命。”
罗斯福冷笑了一声,然后开始剖析这背后的政治逻辑。
“你必须搞清楚你的权力来源。你是匹兹堡市民一张票一张票选出来的市长,不是华盛顿官僚委派下来的总督。”
“能从联邦拿到钱,这听起来很厉害,甚至在媒体看来这是你人脉通天的证明。但从地方治理的逻辑上看,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为什么?”
“因为华盛顿的钱是超然的。”罗斯福解释道,“它从国库划拨过来,不牵扯本地的任何恩怨。你花这笔钱,就象是在真空中操作,碰不到任何人的痛处。”
“但是,匹兹堡的钱不一样。”
“匹兹堡财政预算里的每一美元,它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牵扯着一段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笔钱可能是从警察工会的养老金抠出来的,那笔钱可能是某个建筑商的回扣,再一笔钱可能是某个议员为了讨好选区而设立的无用项目。
“这些钱是有主的,是带着血肉联系的。”
罗斯福的声音顿了顿。
“如果你绕过了这些钱,直接用华盛顿的钱去搞建设,你就等于主动放弃了介入这座城市权力内核的机会。”
“你会变成一个被架空的慈善家,而那些把持着市议会的老家伙们,他们原本应该为此负责,原本应该因为财政赤字而焦头烂额。但因为你的慷慨,他们解脱了。”
“他们不需要面对财政赤字的压力,不需要去痛苦地削减那些臃肿部门的行政预算,更不需要去得罪摩根菲尔德,去通过你想要的富人税。”
“他们会舒舒服服地躺在你找来的联邦资金上,继续维持他们那个腐朽的利益分配网络,甚至会在背地里嘲笑你是个自带干粮的长工。”
“所以,里奥。”
“如果你想真正掌控这座城市,你就必须去碰那些钱。”
“虽然这很难,虽然这需要你去和这些盘根错节的本地势力在每一分钱上进行撕扯,需要你去平衡无数个贪婪的胃口。”
“但这恰恰也是你介入多方势力,构建自己制衡体系的机会。”
“不要让他们过得太舒服。”
“你要把手伸进他们的口袋里,让他们感到疼,让他们尖叫,让他们不得不坐下来,按照你的规则重新谈判。”
“里奥,我们要制造压力,我们要制造危机。”
罗斯福的战略意图图穷匕见。
“我们要把复兴计划二期”列入年度预算,我们要故意制造出一个巨大的资金缺口。”
“我们要用这个必须支出的缺口,作为一根撬棍,去狠狠地撬动那个僵化的市议会。”
“逼迫他们做出选择:要么,同意削减那些无用的官僚机构开支来凑钱;要么,同意向摩根菲尔德那样的大企业征收更高的税;要么,他们就得在全体市民面前,背上阻碍城市复兴”、不顾工人死活”的骂名。”
“不要给他们轻松的出路。”
“用这笔必须花的钱,作为撬动整个财政体制改革的杠杆。”
里奥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期待的伊森。
“不。
里奥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伊森愣住了,他拿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中。
“不?”伊森疑惑地问,“你是说,我们不申请联邦基金?”
“是的,不申请。”
“为什么?”伊森完全无法理解,“那可是千万美元的资金!有桑德斯参议员帮忙,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这种唾手可得的资源?”
里奥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伊森。
“伊森,如果我们拿了华盛顿的钱,市议会里的那帮人会怎么做?他们会通过我们的提案,然后继续他们那懒散、浪费、甚至腐败的预算分配方式,他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我要用这笔钱,倒逼他们改革。”
里奥转过身,自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幕僚长。
“我们要重新编制一份全新的市财政预算案。”
“我们要把复兴计划二期”列为年度内核支出,但这笔钱,必须从匹兹堡自己的财政里出。”
一开始,伊森还没有回过劲来,他的眼神中满是不解,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拿着华盛顿的钱办匹兹堡的事,既有了面子又有了里子,这是任何一个正常政客都会做的选择,为什么里奥要拒绝?
可是当他顺着里奥的话头,把这其中的逻辑又在脑子里转了两圈之后,他明白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里奥,眼神里不再是疑惑,而是惊恐。
他终于明白了。
里奥竟然比他原先预料的还要激进,还要疯狂。
刚才伊森建议清洗那帮旧官僚,虽然听起来狠,但那是匹兹堡城市宪章赋予市长的合法权力,那是安全区内的操作,顶多算是换血。
但现在里奥要做的,性质完全变了。
他这是在主动挑起匹兹堡市政厅的内战,他要动那块已经固化了十几年的利益蛋糕。
不拿联邦的钱,就意味着必须动用市财政。
市财政没钱,就意味着必须砍掉旧势力的预算,或者逼着既得利益者多掏钱。
他这是在虎口夺食。
伊森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里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市财政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如果你非要这么做,我们就必须砍掉其他部门的预算,或者加税。”
“那是那帮老家伙的命根子。”
伊森盯着里奥,语速极快。
“根据匹兹堡市宪章,所有的年度预算案,都必须经过市议会的审议和投票通过。”
“你这是在逼着他们跟你拼命。”
“这将是一场战争,一场比竞选还要残酷的立法战争。”
“得了吧,伊森。”里奥指了指白板上还没擦干净的字迹,“比起你刚才在上面画的那些什么城市财富基金”和社会重构”,我这个计划,充其量也就是半斤八两吧?”
“怎么,你的革命胆量这就用完了?”
伊森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比如“理论模型”和“政治自杀”的区别,但他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毕竟,半小时前他还在挥舞着红笔想要重塑匹兹堡,现在却被一个预算案吓破了胆,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看着伊森吃瘪的样子,里奥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他走回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眼神重新变得严肃。
“我知道这很难,伊森,我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我没得选。”
“如果我想真正改变这座城市的权力结构,我就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躺在联邦的钱堆上过日子。我要让他们疼,让他们不得不动起来。”
里奥抬起头,看着伊森。
“去准备一下吧,伊森。”
“接下来,我们先谈谈市议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