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选结束后的日子,匹兹堡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政治真空期。
他的任期要持续到年底,他的名字依然印在市政厅每一份文档的抬头,他的肖象画依然挂在各个政府部门的走廊上。
但实际上,自从那个雨夜从后门离开后,卡特赖特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市长办公室一步0
市政厅的工作人员每天照常上班,打卡,喝咖啡,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锁碎公文。
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三楼那间最大的办公室已经空了。
卡特赖特虽然还在别处象征性地处理公务,但是权力的中枢神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座庞大的官僚机器就象一艘失去动力的巨轮,仅仅依靠着惯性在水面上漂流。
随后到来的十一月普选,变成了一场毫无悬念的过场戏。
共和党在这个深蓝色的工业城市里,象征性地提名了一位名叫托马斯的候选人。
那是一个经营着两家汽车4s店的体面商人,他在竞选期间最激烈的举动,就是在x上发了几张自己和家人吃牛排的照片,配文是“让匹兹堡重归理性”。
托马斯先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不是来打仗的,他是来充数的。
他是民主制度这出大戏里,那个负责站在台角,证明“竞争依然存在”的配角。
里奥甚至没有为这场普选举办哪怕一场大型的集会。
他不需要。
初选的那场大胜,已经耗尽了这座城市所有的政治激情,也确立了不可动摇的新秩序。
投票日那天,里奥只是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了一张他在工地上喝咖啡的照片。
结果出来了。
百分之七十二。
这是一个在匹兹堡选举历史上具有统治意义的数字。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走完最后一道法律程序。
真正的大戏,在两个月后。
一月三日。
匹兹堡迎来了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寒风从结冰的莫农加希拉河面上刮来,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
天空是一片铅灰色,细小的雪粒夹杂在风中,打在人们的大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市政厅门前的格兰特大街被封锁了。
数万名市民涌上了街头。
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印有“华莱士”字样的围巾。
这里面有钢铁工人,有大学教授,有非裔理发师,有拉丁裔的清洁工,有年轻的学生,也有拄着拐杖的退伍老兵。
他们忍受着严寒,拥挤在一起。
因为他们要见证一个时刻。
市政厅的大理石台阶上,铺上了红地毯。
他的左手,按在一本厚重的、封皮已经磨损的书上。
那不是《圣经》。
在这个庄严的时刻,他选择了一本对他来说意义更重大的书——一本他在大学时翻阅了无数遍,页边写满了笔记的《富兰克林·罗斯福传》。
法官站在他对面,神情严肃地念诵着誓词。
里奥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淅地传到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将忠实执行匹兹堡市市长的职务,尽我最大的能力,维护、保护和捍卫合众国宪法及宾西法尼亚州宪法————”
在这庄严的声音背后,在观礼台的第一排。
这个在罢工现场面对防暴警察警棍都不曾眨眼的硬汉,此刻任由泪水流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颊,滴落在他那条不合时宜的花领带上。
萨拉站在弗兰克的旁边,她手里紧紧攥着两部手机,耳机里不断传来现场安保和媒体协调的各种指令。
她的眼睛通红,那是连续三天没有睡觉的结果。
她在检查每一个流程,确认每一个机位,她在确保这一刻完美无缺。
那里面是接下来一周里奥需要签署的第一批行政命令草案。
他没有订返程的机票。
昨晚,桑德斯参议员的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命令很简短:留下来。
华盛顿不需要另一个写文档的幕僚,但匹兹堡需要一个能把进步派理念真正落地的执行官。
桑德斯要他盯着里奥,更要他盯着这个“样板间”,确保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按照他们设想的蓝图铺设。
“————愿上帝保佑匹兹堡。”
里奥念完了最后一句誓词。
他把手从书上移开,看向台下。
那一瞬间,欢呼声如同火山爆发般响起。
成千上万双手臂在寒风中挥舞,成千上万张脸庞因为激动而涨红。
里奥看着那些眼睛。
那里面燃烧着火焰。
那是希望,是信任,是狂热。
但里奥在那些光芒中,也看到了另一种东西。
沉重。
那是两百五十万美元的联邦基金无法填满的沉重,是几十场精彩的演讲无法承载的沉重。
那些眼睛在说:我们把一切都给了你,现在,轮到你给我们活路了。
这种期待,比这冬日的寒风更让人感到窒息。
典礼结束了。
人群开始散去,但他们的热情依然在城市的上空回荡。
里奥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转身走向了市政厅那扇沉重的大门。
他穿过走廊。
那些曾经对他冷眼相看,甚至在背地里给他使绊子的市政厅职员们,此刻全都站在走廊两侧,脸上挂着谦卑而讨好的笑容,对他弯腰致意。
“市长先生好。”
“上午好,市长先生。”
里奥没有停留,只是礼貌地点头,脚下的步伐很快。
他上了三楼,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那里有一扇双开的橡木大门,门牌上写着简单的两个字:市长。
秘书替他推开了门。
里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宽敞得令人感到空旷的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
房间里很干净,于净得有些过分。
墙上原本挂着的那些他和各界名流的合影被摘掉了,只留下了几个颜色稍浅的方块印记。
书架上的书被搬空了,酒柜里的酒也不见了。
甚至连办公桌上的笔筒都被拿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办公桌,和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转椅。
里奥走到那张办公桌前。
他伸出手,抚摸着光滑冰冷的桌面。
这就是终点吗?
这就是他和弗兰克、萨拉他们在泥潭里打滚了半年,用尽了所有手段,甚至赌上了自己的一切,最终想要到达的地方吗?
他绕过桌子,在那张皮椅上坐了下来。
椅子的皮革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挤压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象一座大山一样,毫无预兆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们做到了,总统先生。”
里奥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道。
“我们赢了。”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显得有些单薄。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罗斯福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压迫感。
“赢?”
“不,孩子。”
“你错了。”
“就象卡特赖特在电话里对你说的,这一切,仅仅只是个热身。”
罗斯福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庆祝的意思。
“你站起来。”
“走到窗户边上去。”
里奥依言站起,走到落地窗前,看着下面那个刚刚举办过典礼的广场。
虽然人群已经散去,但地上的红地毯还在,那些被踩脏的雪泥还在。
“看看这座城市,里奥。”
“看看那些刚刚为你欢呼的人。”
“他们为什么欢呼?因为你长得帅?因为你的演讲好听?因为你的视频拍得有意思?”
“不。”
“他们欢呼,是因为他们饿。”
“他们要工作,要吃饭,要付得起房租,要买得起给孩子治病的药。”
“他们要修好家门口那条烂了十年的路,他们要晚上下班回家时不用担心被抢劫。”
“他们把你推上这个位置,不是为了看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发呆,而是为了让你把面包放到他们的餐桌上。”
罗斯福的声音越来越重。
“而你现在手里有什么?”
“除了这个市长的虚名,你一无所有。”
“你的金库是空的。”罗斯福冷冷地说道,“卡特赖特给你留下的,是一个布满窟窿的烂摊子,赤字高得吓人,债务马上到期。”
“你的官僚队伍是懒惰的。”
“这栋大楼里的几百名公务员,他们是卡特赖特用八年时间培养出来的。”
“他们习惯了推诿,习惯了喝咖啡看报纸,习惯了对市民的疾苦视而不见。他们现在对你只有面子上的躬敬,背地里正等着看你的笑话。”
“你的警察是腐败的。”
“还有,别忘了那个房间里的大象。”
“他虽然在初选中保持了中立,但他并没有死。他依然掌握着这座城市的经济命脉,掌握着媒体,掌握着无数的就业岗位。”
“他现在正躲在暗处,象一条鳄鱼一样,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只要你犯一个错误,只要你露出一点软肋,他就会毫不尤豫地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然后换一个新的代理人。”
里奥的手指紧紧地攥拳。
“竞选,是把梦卖给人民。”
罗斯福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那是一种艺术,需要的是激情,是口才,是表演。”
“而执政,是把梦变成面包。”
“那是一种工程,需要的是计算,是妥协,是铁血的手腕,是日复一日枯燥而艰难的劳动。”
“后者比前者,要难上一万倍。”
“你以为你已经爬到了山顶?”
“不,你只是刚刚站在了山脚下。”
里奥看向窗外。
一年前,他还在市政厅外挥舞着拳头,对着人群大声疾呼。
那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他觉得只要有勇气,就能改变一切。
但现在,当他真正站在这座城市的最高点,试图穿透这座城市的繁华表象去注视它的伤疤时。
他感觉到的不是征服的快感。
而是一种沉重。
一种几乎要将他的骨骼压碎的沉重。
那不再是选票上的数字,不再是民调里的百分比。
那是三十万个活生生的人。
是那些在寒风中排队投票的老人,是那些指望着他修好学校的单亲妈妈,是那些把最后的希望都压在他身上的失业工人。
他们的吃喝拉撒,他们的生老病死,他们的供暖,他们的垃圾,他们的安全。
从这一刻起,全部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如果他做错了决定,不再是象在竞选时那样损失几个支持率那么简单。
如果他搞砸了预算,真的会有人领不到救济金而饿死。
如果他搞砸了治安,真的会有人在深夜的街头被抢劫,甚至被杀害。
权力的重量,在这一刻,变得十分具体。
里奥把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他的指尖有些发白。
“感觉到了吗?”
罗斯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这就是利维坦的呼吸。”
“你在竞选的时候,觉得它是你的敌人,你想要征服它,想要骑在它的背上。”
“现在,你坐在了它的背上。”
“你会发现,它不是一匹温顺的马。”
“它是一头由无数个利益集团,无数个法律条文,无数个人性的贪婪与恐惧所组成的怪兽。”
“它冷酷,迟钝,贪婪,而且极其难以驾驭。”
“它有它自己的意志。”
“你想让它往东,它可能会往西;你想让它跑,它可能会趴在地上睡觉。”
“你需要用鞭子抽它,用肉喂它,甚至有时候,你需要割自己的肉来喂它,它才会稍微动一下。”
里奥看着窗外的城市。
“我有点害怕。”
里奥在心里坦诚地说道。
“我看着下面那些人,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会搞砸。”
“我没有管理过这么大的东西。”
“害怕是对的。”罗斯福说,“如果你现在感到兴奋,或者狂妄,那我反而会担心。”
“只有傻瓜才会在坐上电椅的时候感到兴奋。”
“这种恐惧,是你保持清醒的最后一道防线。”
“它会提醒你,你手里的这支笔,签下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罗斯福停顿了一下。
“看看这间办公室,里奥。”
“在我当总统的十二年里,我在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里,送走了大箫条,送走了珍珠港,送走了诺曼底。”
“我甚至送走了我自己。”
“这张椅子不好坐。”
“它上面长满了刺。”
“每一根刺,都是一个你无法解决的难题,都是一个必须做出的妥协,都是一个在深夜里让你辗转反侧的噩梦。”
“真正的地狱,现在才刚刚开门。”
里奥转过身,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办公桌。
那是一个祭坛。
他要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精力,甚至自己的灵魂,都献祭给这座城市,才能换来那一点点改变的可能。
“坐下吧,市长先生。”
罗斯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期待。
“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现在,让我们来把这座城市,哪怕是把它的地基拆了,哪怕是把它的骨架敲碎了。”
“我们也要把它改造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很急促,很杂乱。
那是他的团队,那是萨拉,伊森,弗兰克、凯伦————
里奥深吸了一口气。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他互到了办公桌后,拉开了那把皮质转椅。
椅子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坐了下去。
“好了,总统先生。”
“让我们来看看,这地狱到底长什么样。”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
里奥你道。
门开了。
喧嚣涌入。
匹兹堡的新时代,在这一刻,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