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三楼,市长办公室。
房间里没有开灯。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夜光,混合着那从早到晚都未曾停歇的雨幕。
桌子上没有了往日堆积如山的文档,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里德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放下那张纸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作为一个在匹兹堡政坛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手,他只需要看一眼这张纸上那几个内核选区的数据,就知道了结局。
南区,那个曾经被他视为垃圾场的贫民窟,如今成了埋葬他的坟墓。
那里的投票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里奥·华莱士在那里拿到了近乎百分之百的选票。
而在他一直以为固若金汤的工会票仓,那些曾经和他称兄道弟的工会领袖们失控了。
底层工人们无视了领袖的指令,他们成群结队地把票投给了那个和他们一起在工地上吃盒饭的年轻人。
就连那些住在郊区独栋房子里,最厌恶动荡的中产阶级,这次也背叛了他。
他在中产社区的得票率,仅仅领先了里奥不到两个百分点。
这在政治上,就是一场屠杀。
一场没有任何借口的惨败。
卡特赖特伸出手,拿起了桌角那支他最喜欢的雪茄。
他拿起雪茄剪,熟练地切掉了茄帽,然后把雪茄叼在嘴里。
他摸索着打火机。
“啪”的一声。
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照亮了他那张苍老的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股辛辣的味道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输了。
输给了一个两年前连房租都交不起的毛头小子。
输给了一个被他视为蝼蚁,以为随手就能捏死的“键盘侠”。
他低估了那个年轻人,更低估了这座城市里积压已久的愤怒。
他以为只要搞定了摩根菲尔德,搞定了华盛顿,搞定了那几个工会头子,他就能永远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忘了,最终决定谁坐这把椅子的,是外面那些在雨中排队的普通人。
当那些沉默的人不再沉默,当那些被忽视的人决定发出声音。
任何权谋,任何金钱,任何高高在上的算计,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丁铃铃一”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卡特赖特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桌上。
他盯着那部电话。
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只能是一个人。
卡特赖特看着电话响了三声,四声,五声。
他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喂。”
“晚上好,市长先生。”
卡特赖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是你。”
“市长先生,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想说————”
里奥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在这一刻保持风度,或者说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
“不用说了,孩子。”
卡特赖特打断了他。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都看到了。”
“数据很清楚,南区,北岸,甚至奥克兰,你都赢了。”
卡特赖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恭喜你,华莱士先生。”
他顿了顿,纠正了自己的称呼。
“不,应该叫你,准市长先生。”
“匹兹堡是你的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里奥似乎没想到卡特赖特会如此直接,如此干脆地认输。
“谢谢您,市长先生。”里奥的声音传来,“这是一场艰难的竞选,我————”
“呵。
卡特赖特发出了一声干涩的笑声。
“别误会,华莱士。”
卡特赖特坐直了身体,他看着窗外那漆黑的雨夜,看着远处偶尔闪过的警灯。
“我这句恭喜,不是在为你高兴。”
“我是在同情你。”
“同情?”里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是的,同情。”
卡特赖特把手里的雪茄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用力地碾着,直到火星彻底熄灭。
“你现在一定感觉很好,对吧?”
“你觉得自己征服了世界,你觉得你把我这些的老家伙都踩在了脚下,你觉得你终于拿到了那把可以改变一切的钥匙。”
“我也年轻过,里奥。二十年前,我也象你一样,站在市政厅的台阶上,以为自己能把这个世界翻个底朝天。”
“但是,听我一句劝。”
卡特赖特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很快就会发现,赢下这场该死的选举,是你接下来这四年里,所能遇到的最轻松、最简单的一件事。”
“哪怕我们在竞选中对你做的那些事,那些抹黑,那些打压,比起你坐上这把椅子后要面对的东西,都只是小儿科。”
“你赢了,但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才是我这八年来,每天都在面对的地狱。”
“预算赤字,养老金黑洞,警力不足,基础设施老化,还有那些你现在还看不见的、
像吸血鬼一样盯着你的利益集团。”
“他们会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你的门口,带着微笑,手里拿着刀。”
“你会发现你的权力其实小得可怜,你会发现你的理想在现实面前脆弱得象一张纸。
“”
“你会失眠,你会焦虑,你会不得不去和你最讨厌的人握手,你会不得不去签那些让你恶心的文档。”
“直到有一天,你变成了我。”
卡特赖特说完,没有等里奥回应。
“好了,享受你的夜晚吧,市长先生。”
“我不打扰你的庆祝了。”
“咔哒。”
电话挂断了。
卡特赖特把听筒放回了座机上。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站起身。
他在这个房间里坐了八年。
这里的每一寸地毯,每一件摆设,都留下了他的痕迹。
他曾在这里发号施令,曾在这里接待贵宾,也曾在这里策划阴谋。
这里曾是他的王国。
但现在,这里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那些文档,那些照片,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只拿起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风衣。
那是他还是个区议员时买的,旧了,有些磨损,但他一直留着。
他穿上风衣,竖起领子,走向了办公室角落里的一扇不起眼的侧门。
那是一条只有市长才知道的私人信道,直通市政厅的后巷。
卡特赖特推开门,他走进了黑暗的楼道。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回响。
他走下了神坛,走进了雨夜。
几分钟后,匹兹堡市政厅的后门。
一个孤独的身影走了出来。
雨还在下,并没有因为一位大人物的离场而有丝毫的停歇。
他缩着脖子,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低着头。
他的背影佝偻,很快就消失在了那片浓重的夜色和雨幕之中。
而此时,在城市的另一端。
在那个充满了欢呼和香槟的板房办公室里。
里奥拿着那部已经挂断的手机,久久没有放下。
他的耳边,依然回荡着卡特赖特最后的那句话。
“你很快就会发现,赢下选举,是你在这个位置上最轻松的一部分。”
里奥转过头,看向窗外。
雨中的匹兹堡,灯火辉煌。
那无数盏灯火下,是无数个家庭,无数个期待,也是无数个即将压在他肩上的重担。
罗斯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轻轻响起。
“他说得对,孩子。”
“欢迎来到地狱。”
“但别怕。”
“因为只有穿过地狱,我们才能抵达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