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圣卢克宫的王座比两年前更冷了。
她手里捏着一份战报。
战报被揉得皱皱巴巴,边缘染着暗红色的干涸印记。
“两亿。”
萨妲柯把这个数字念了出来。
大殿空荡荡的,只有阿克曼族长像尊雕塑一样守在阴影里。
这只是上个月的死亡人数。
两年的时间,巨人大战已经彻底失控,变成了一台全功率运转的绞肉机。
戴巴家族确实强。
战锤巨人不仅自身拥有极高的战斗力,更可怕的是其势力遍布全球,控制了全球的金融和宣称机构,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殖民地和仆从军。
戴巴拉拢了马莱、中东联合、希兹尔国……上百个国家,组建了联军。
族长许诺,只要帮战锤巨人打赢这场仗,所有参战的外国人都能获得“荣誉艾尔迪亚人”的身份,享受一等公民的待遇。
那些外国人信了。
或者说,他们没得选。
于是,数以百万计的马莱士兵,穿着简陋的军装,扛着只有一发子弹的步枪,高喊着“为了戴巴公爵”,向着超大型巨人的脚底下冲锋。
他们是最好的炮弹消耗品。
也是最好的地雷探测器。
战锤巨人只需要在后面用硬质化制造出长矛和弩箭,收割那些被炮灰吸引了注意力的敌人。
萨妲柯把战报扔下台阶。
纸张飘落在阿克曼族长的靴子边。
“胡佛那边呢?”萨妲柯问。
阿克曼族长弯腰捡起战报,甚至没看一眼上面的血迹。
“超大型巨人家族联合女巨人和车力,组建了‘巨人同盟’。”
“他们正面打不过联军,就开始玩脏的。”
阿克曼从怀里掏出另一份密函,呈了上来。
“这是最新的情报。纳德家族开发出一种‘脊髓液子弹’。”
萨妲柯接过密函。
“特种渗透。”阿克曼族长解释道,“女巨人家族派出精锐小队,携带这种特制子弹潜入敌后。”
“他们不打军队,专门袭击平民区。”
“只要被这种子弹擦破一点皮,或者吸入子弹炸裂后的气雾,十分钟内就会变成无垢巨人。”
“那些外国城市里,有很多拥有尤弥尔血统却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混血儿,还有流亡的艾尔迪亚侨民。”
“现在,他们都成了生物武器。”
“戴巴怎么应对?”
“屠城。”
阿克曼族长的回答简短有力。
“凡是爆发巨人灾害的城市,战锤巨人直接下令无差别炮击。”
“宁可错杀一百万,不放过一个无垢巨人。”
“而且,戴巴默许各国联军在攻下巨人同盟的城市后,可以随意处置战利品。”
萨妲柯知道“处置”是什么意思。
烧杀抢掠。
那是对人性最黑暗面的彻底释放。
为了报复后方的惨状,联军士兵在攻入艾尔迪亚本土城市后,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平民身上。
男人被钉死在墙上,女人被拖进巷子。
这就是战争。
没有荣誉,没有正义。
只有无底线的比烂。
萨妲柯从王座上跳下来。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到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前。
原本密密麻麻代表城市的黑点,现在已经被红色的叉号覆盖了一大半。
“统计出来了吗?”
“艾尔迪亚人口,剩余三亿。”阿克曼族长报出一个数字,“世界总人口,跌破十亿。”
两年前,这个世界还有将近三十亿人。
短短七百多天,消失了三分之二。
这就是那个金发少女口中的“收割”。
不仅仅是艾尔迪亚人,连带着全世界的文明都被卷了进来,一起作为祭品,献给了那个看不见的“农场主”。
“够了吗?”萨妲柯盯着地图上的空白处。
“什么?”阿克曼没听懂。
“我是说,死的人够多了吗?”萨妲柯转过身,“那个躲在图书馆里看书的人,满意了吗?”
阿克曼族长低下了头。
他不敢接这个话茬。
即使他是这个国家最锋利的刀,但在提到那个存在时,他的脊梁骨依然会本能地弯曲。
……
王家图书馆的大门紧闭着。
即便隔着厚重的橡木板,也能闻到里面透出来的一股陈旧纸张和檀香混合的味道。
这里是整个帝国唯一干净的地方。
外面尸山血海,这里岁月静好。
萨妲柯推开门。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穹顶洒下来,把空气中的尘埃照得金灿灿的。
那个金发少女依旧坐在那张高大的天鹅绒椅子上。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蕾丝长裙,头上戴着花环,看起来就像是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圣女。
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本巨大的经书。
《尤弥尔圣诗选》。
“卡尔。”少女没有抬头,手指在烫金的书页上轻轻划过,“你来得正好。”
“听听这一段。”
少女清了清嗓子,用甜美空灵的嗓音念诵起来:
“赞美玛利亚,长姐如母,以此身饲饿殍。”
“赞美罗塞,坚盾如墙,以此血护羔羊。”
“赞美希娜,纯洁如雪,以此魂慰神殇。”
萨妲柯走到桌边。
她看着少女那张虔诚的脸,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玛利亚、罗塞、希娜。
那三个被逼着吃掉母亲尸体的可怜女孩,竟然被美化成了主动献身的圣人。
“很感人,不是吗?”
少女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眸里闪烁着某种狂热的光芒。
“她们为了帝国的延续,牺牲了自己。这种大爱,才是我们艾尔迪亚人的精神支柱。”
萨妲柯没说话。
她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颗苹果。
“外面死了二十亿人。”萨妲柯把玩着苹果,“这也是大爱?”
“这是必要的净化。”
少女合上经书,双手交叠放在封面上。
“杂草除干净了,庄稼才能长得好。”
少女站起身。
她绕过桌子,走到萨妲柯身边。
一股淡淡的少女香味飘了过来。
“把手给我。”少女说。
萨妲柯愣了一下,伸出了右手。
少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那种看宠物的眼神打量她。
相反。
少女抓住了萨妲柯的手腕。
力道很大。
指甲甚至陷进了萨妲柯的肉里。
紧接着,少女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动作。
她依然保持着那副悲天悯人的圣洁表情,嘴里继续念叨着那些赞美神明的废话。
“圣尤弥尔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圣尤弥尔说,苦难是试炼,唯有忍耐方得救赎。”
但在桌子底下。
在那层层叠叠的蕾丝裙摆遮挡下。
少女的另一只手,伸出了食指,在萨妲柯的掌心里快速地划动。
那种触感冰凉、痒酥酥的。
萨妲柯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她在写字。
【别说话。】
这是第一行字。
萨妲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抬起头,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少女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她甚至对着萨妲柯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嘴里说着:“卡尔,你看这首诗,赞美尤弥尔始祖的勤劳。”
手指继续在掌心滑动。
一笔一划,清晰无比。
【他在看。】
萨妲柯感觉头皮发麻。
他?
谁?
那个农场主?
那个连始祖尤弥尔都无法反抗的存在?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萨妲柯的僵硬。
她松开了一点力道,改为轻轻的抚摸,就像是一个姐姐在安慰受惊的妹妹。
嘴里的话语愈发神圣:
“尤弥尔在荒原上耕作,用汗水浇灌大地,让荒芜变为良田。”
掌心里的字迹却愈发惊悚:
【这次产量很高。】
【二十亿灵魂。】
【他吃饱了。】
【这是机会。】
萨妲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内王是那个存在的忠实走狗。
是那个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代理人。
两年前,正是这个少女告诉她,反抗是徒劳的,只能顺从。
可现在……
少女的手指在颤抖。
那不是兴奋。
那是恐惧。
极度的、压抑了两千年的恐惧。
“我们要感恩。”少女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在大厅里回荡,“感恩圣尤弥尔的馈赠,感恩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哦,虽然现在还在打仗,但和平终将到来。”
【他现在很盲目。】
【太多的死人,太多的血。】
【那是最好的迷雾。】
手指停顿了一下。
然后,重重地在萨妲柯的掌心刻下了最后一行字。
指甲划破了皮肤,渗出了一丝血迹。
痛感清晰地传入大脑。
【帮我。】
【杀了神。】
少女松开了手。
她退后一步,重新坐回那张高大的椅子上。
脸上依旧挂着那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卡尔,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她问。
萨妲柯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是投名状。
也是一张通往地狱深处的单程车票。
“写得真好。”
萨妲柯抬起头。
她扯动嘴角,露出了那个练习了无数次的僵硬笑容。
“感人肺腑。”
“我想把它刻在墓碑上。”
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去吧。”
萨妲柯跳下椅子。
头也不回。
转身离开。
直到走出图书馆,直到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关上。
萨妲柯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疯子。
她是疯子。
比我更可怕的疯子。
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洋娃娃,竟然想弑神。
而且……
萨妲柯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她想起了刚才少女在写下“杀了神”这三个字时,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那个高高在上的内王。
那个把众生当棋子的操盘手。
其实也是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
萨妲柯握紧了拳头,指甲刺入刚才那道伤口。
疼痛让她冷静下来。
“阿克曼。”
阴影里,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陛下。”
“传令阿克曼军团,开始行动。”
萨妲柯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惊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狠戾。
既然要演戏,那就演全套。
既然要迷住神的眼,那就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萨妲柯迈开步子,走向那条通往深渊的长廊。
“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我要这世上再无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