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那喧天动地、极具节奏感的锣鼓铙钹声,以及一阵高过一阵、如同浪潮般汹涌的叫好声与掌声,周振华小心翼翼地护着高红梅,周慧慧则像条灵活的小尾巴,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三人随着人流,艰难地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中寻找缝隙,侧身、挪步、低声致歉,好不容易才从外围挤进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杂耍场子边缘,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以立足、视线也不算太差的位置。刚一站定,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匀气,眼前正在上演的情景就让高红梅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双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只见那用白粉粗略画出的圆形场子中央,站着一位精瘦得像根铁钉、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的汉子。他约莫三十多岁,身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刺目的红色对襟短褂,下身是扎紧裤脚的黑布裤,显得干净利落。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竟将一根碗口粗细、足有丈许长的青皮竹竿,稳稳地顶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那竹竿仿佛长在了他头上一般,笔直地指向天空。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那高高在上的竹竿顶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年纪、梳着两个俏皮抓髻、穿着粉色绸缎练功服的小女孩,正颤巍巍地、却又无比稳定地做着倒立!
小女孩的身形是那样纤细娇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那双细瘦的手臂,此刻却如同铁铸的一般,牢牢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纹丝不动。两条小腿并拢,脚尖绷得笔直,指向湛蓝的秋日天空,形成一个完美的垂直线。阳光照在她粉色的衣衫和略显紧张的小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这极具反差感和危险性的画面,引得围观的人群不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由衷的赞叹,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竹竿顶端的微小晃动而悬着。
“我的娘诶……”高红梅下意识地用双手死死抓住了周振华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衣服里,声音带着颤抖,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这……这娃才多大点!看着比俺家小侄女还小!这……这要是万一……脚下一滑,或者底下她爹(她猜测那汉子是女孩的父亲)稍微晃一下……这要摔下来可咋整!骨头都得摔碎喽!” 她自己是做母亲的人,虽然孩子不在身边,但那种深植于心的母性,让她看到这般惊险的场景,立刻代入了情感,又是揪心的担忧,又是对那小女孩胆量和本事的佩服,心情复杂极了。
周振华能清晰地感受到妻子手臂传来的紧绷和微颤。他轻轻用另一只手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别怕,红梅。放宽心。这都是真功夫,台下不知练了多少年,流了多少汗,甚至可能摔过多少回,才敢拿到这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你看那汉子的下盘,稳得像磐石,腰杆挺直,气息沉稳,不是一天两天的火候。那小姑娘,看着小,臂力、腰力、平衡感,肯定都远超常人。稳当着呢,放心吧。”
仿佛是印证周振华的话,场中那顶竿的汉子,双脚如同老树盘根,牢牢钉在地上,膝盖微屈,形成了一个极稳固的弓步。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紧紧盯着头顶的竹竿,不,是透过竹竿感受着顶端女儿最细微的重心变化。他的脖颈、腰胯都在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极其精微地、持续地调整着,抵消着任何可能破坏平衡的力量。那不仅仅是用额头在顶竿,更是用全身的协调和无比敏锐的感知在控制着这根通向天空的“危险之路”。
就在这时,竿顶的小女孩忽然一个灵巧的收腹,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柔软地向上一弹,原本倒立的身姿在空中一个轻妙的翻转,竟然变成了单脚独立,稳稳地站在了那碗口粗细的竿顶!她另一条腿缓缓向上抬起,逐渐伸直,与支撑腿并拢,形成了一个优美而惊险的“金鸡独立”姿势。更让人叫绝的是,她竟然还抽空,调皮地冲着下面看得目瞪口呆的人群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属于孩子的、混合着紧张与自豪的笑容。
“好——!”
“太厉害了!”
“这娃娃是仙童下凡吧!”
……
这一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将全场的气氛引爆了!叫好声、惊呼声、雷鸣般的鼓掌声如同山呼海啸般响起,震耳欲聋。激动的人们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铜钱、几分几毛的纸币,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扔进场子中央,表达着他们的赞赏和鼓励。
高红梅也看得忘了之前的紧张,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转而化为了巨大的兴奋和钦佩。她跟着周围的人一起用力地鼓掌,把手掌都拍红了也浑然不觉,脸上因为激动和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哎呀呀!真神了!太神了!这娃娃!这当爹的!真是了不得!”
顶竿的节目在一片沸腾的喝彩声中圆满结束。那顶竿汉子缓缓将竹竿放下,小女孩如同乳燕归巢般轻盈地滑入父亲怀中,父女俩一起抱拳,向四周的观众团团作揖致谢。立刻有一个穿着同样短褂的半大孩子拿着箩筐跑进场,麻利地捡拾着满地的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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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观众的情绪完全平复,一阵欢快急促的锣鼓点儿又响了起来。只见一个穿着花花绿绿、缀满补丁(显然是表演服装)的衣裳,脸上画着夸张的白鼻头、红嘴唇,模样滑稽无比的丑角,一连串地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筋斗,像个人形风火轮似的,“滚”到了场子中央。他站定后,先是挤眉弄眼地做了几个鬼脸,惹得孩子们一阵哄堂大笑。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几个色彩鲜艳的小木球,开始熟练地抛接起来。
一开始是两个球,在空中划出规律的弧线。很快,变成了三个、四个……小球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上下翻飞,如同穿花的蝴蝶。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竟同时抛接着七八个木球!那些彩球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道令人目眩神迷的彩色光圈,几乎看不到球本身,只能看到流动的色彩。他不仅手上功夫了得,脚下也不闲着,时而蹲下,时而跃起,甚至还能一边抛接一边绕着场子走圈。更逗趣的是,他还不时做出一些惊险又滑稽的动作,比如故意让一个球抛得极高,然后假装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去接,在千钧一发之际才险险接住,拍着胸口做出后怕的样子;或者突然把球抛向某个看得入神的观众,引得那人一声惊呼,他又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过去接住,还对那惊魂未定的观众做个鬼脸。这一连串的表演,逗得大家,尤其是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哈……这耍球的,真有意思!比咱村里过去请的戏班子武生翻跟头还有看头!” 高红梅笑得合不拢嘴,眼角都笑出了泪花,觉得这充满互动和趣味的杂耍,比看那些咿咿呀呀唱半天的大戏还要热闹、解乏。
丑角的表演在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中结束。紧接着上场的,是一个展示硬气功的壮汉。这汉子身材高大,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一身虬结的肌肉块块隆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他走上场,先是不言不语,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定,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运起气来。只见他腹部收紧,胸腔鼓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断喝:“嗨——!”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竟暂时压过了场外的些许嘈杂,让围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只见他拿起一块旁边学徒递过来的、看起来十分厚实的青砖,用一块红布仔细擦了擦,然后将其稳稳地放在了自己光秃秃、泛着青茬的脑门上。他再次凝神聚气,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五指并拢成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如同钢丝般绞紧。
“哈——!” 又是一声石破天惊的断喝,那扬起的掌刀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猛地朝着自己脑门上的青砖狠狠劈下!
“啪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爆响!
那块厚厚的青砖,竟应声断为两截,掉落在地上!
而壮汉的脑门,除了微微有些发红,竟是毫发无伤!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
“好!!”
“真功夫!!”
“铁头功啊!!”
人群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都要震撼的喝彩声和掌声!这实实在在的硬功夫,远比巧妙的技巧更直观地冲击着人们的感官。
高红梅也跟着众人一起惊呼出声,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仿佛那刚猛无俦的一掌是劈在了自己头上似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由衷的敬佩。“这……这脑袋是铁打的吗?也太厉害了!” 她转头对周振华说道,声音里还带着激动后的微颤。
周振华在一旁,一直留意着妻子的反应。看着她那完全沉浸在表演中的样子,时而紧张得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出,时而又开怀大笑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时而又被硬功夫震撼得啧啧称奇,他觉得这比观看表演本身还要有趣得多,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怜爱和一种平凡的满足感。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周慧慧,发现这姑娘也看得目不转睛,白皙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染着红霞,青春的眼眸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之前因牵手误会而产生的尴尬和羞涩,似乎在这纯粹而热闹的欢乐氛围中,被冲淡、消散了不少,这让他也暗自松了口气。
表演还在继续,精彩层出不穷。有身体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女艺人,表演钻桶、叼花,身体扭曲成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引得观众阵阵惊呼;有耍猴的艺人,敲着小锣,指挥着一只穿着小红褂的机灵小猴子,模仿人的动作作揖、敬礼、翻筋斗、骑小车,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大家尤其是孩子们捧腹大笑;还有传统的喷火把式,艺人含一口不知名的液体,对着火把猛地一喷,顿时一条长长的火龙呼啸而出,灼热的气浪让前排的观众都不由得后退一步,惊呼连连;舞叉的艺人则将一柄明晃晃的钢叉舞得呼呼生风,寒光闪闪,钢叉在他身上、臂上、腿上、脖颈间来回滚动、跳跃,看得人胆战心惊却又忍不住叫好……一个节目比一个精彩,引得场内的掌声、喝彩声、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气氛始终维持在高热的沸点。
高红梅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不够用,心情也如同坐着颠簸的马车,随着表演的惊险与平缓而起伏不定。她紧紧地挨着周振华,从丈夫身上汲取着安稳的力量,全身心地感受着这集市最核心、最直接、最富有感染力的热闹和欢乐。这鲜活生动、接地气的市井百戏,比任何书本上的故事、戏台上的演绎都来得更直接、更震撼,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多姿多彩、民间智慧的无穷魅力,以及这些行走江湖艺人背后所付出的难以想象的艰辛与汗水。
直到一场近一个时辰的表演暂告段落,艺人们拿着铜锣、帽子绕场一周,向意犹未尽的观众们讨要赏钱时,高红梅还沉浸在那种兴奋和惊叹的情绪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她意犹未尽地踮着脚,看着场中收拾道具的艺人,兴奋地扯着周振华的袖子说:“振华,这表演真好看!太厉害了!真是开了眼了!咱们……咱们一会儿还看下一场吗?我听说他们一天要演两三场呢!”
周振华看着妻子那如同孩子般渴望的眼神,心中一片柔软,笑着点头,语气温和而肯定:“看,只要你想看,咱们就看。反正今天就是来赶集凑热闹的,看到尽兴为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张毛票,弯下腰,准确地扔进了那个走到近前、响亮的铜锣里,发出了清脆而悦耳的“哐当”声。
这声音,混在场内外依旧鼎沸的嘈杂人声、孩子们兴奋的尖叫、远处摊贩隐隐的吆喝、以及似乎永不停歇的欢快锣鼓点儿里,并不突出,却像是一个和谐的音符,自然而然地汇入了这秋日集市上最生动、最热闹、最富有生活气息的交响曲之中。阳光暖融融地照着,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与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味道,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兴奋、或满足、或好奇的神情,构成了一幅鲜活无比的民间欢乐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