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事件后的第三天,天墉城内部暗流涌动。
掌门涵素真人亲自调查此事,最终以“迷雾林封印年久失修,意外放出古妖”的结论草草了事。这个结果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在包庇,但陵端毕竟是掌教亲传,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谁也动不了他。
然而流言却在天墉城弟子间悄然传开。
“听说了吗?那天屠苏师弟差点失控,眼睛都红了!”
“我也听说了,那煞气……啧啧,简直跟魔道中人一样。”
“难怪紫胤师叔祖要常年闭关,原来是为了压制这个徒弟……”
“要我说,这种煞气缠身的人,本就不该留在天墉城……”
这些议论声,屠苏并非听不见。他只是习惯了。
八年来,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窃窃私语,他早已司空见惯。最初还会感到愤怒、委屈,但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
他的居所位于主峰后山一处僻静的山崖边,名为“孤剑庐”。此处远离弟子聚居区,平时少有人来,正合他意。
这日清晨,屠苏正在庐前练剑,肩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每次挥剑还是会牵扯到,隐隐作痛。
“屠苏公子。”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屠苏收剑转身,看到欧阳少恭提着一个药箱,正站在不远处微笑。
“欧阳公子有事?”屠苏语气平淡。
“来看看公子的伤。”欧阳少恭走上前,“那日姑获鸟的爪子带有妖毒,若不尽早处理,恐会留下隐患。”
“不必。”屠苏转身就要回屋。
“公子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欧阳少恭拦住他,“在下略通医术,况且公子那日也救了在下,就当是报恩吧。”
屠苏停下脚步,沉默片刻,终于侧身让开:“请。”
孤剑庐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他物。墙上挂着一柄剑——不是焚寂,而是紫胤真人赐予他的普通佩剑“青霜”。
欧阳少恭环顾四周,心中暗叹。这居所简直不像活人住的地方,太过冷清,太过孤寂。
“公子请坐,我看看伤口。”
屠苏依言坐下,解开上衣,露出肩上的伤口。三道爪痕深可见骨,边缘发黑,果然已经感染妖毒。
欧阳少恭神色凝重:“比我想象的严重。”
他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药膏、纱布等物,动作娴熟地为屠苏清理伤口、施针逼毒、敷药包扎。整个过程屠苏一声不吭,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公子真是能忍。”欧阳少恭感慨,“这般疼痛,寻常人早就叫出声了。”
“习惯了。”屠苏淡淡道。
这句话让欧阳少恭心中一颤。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人对疼痛“习惯”?
他仔细打量着屠苏的侧脸。这个年轻人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沧桑。那双眼睛深处,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公子似乎……不太愿意与人接触?”欧阳少恭试探地问。
“没必要。”屠苏回答简短。
“可人是群居生灵,孤独久了,心会生病的。”欧阳少恭温声道,“况且,公子体内那股力量,越是压抑,反噬越强。适当与人交流,或许能缓解一二。”
屠苏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那是什么力量?”
“焚寂煞气,天下皆知。”欧阳少恭坦然道,“八年前乌蒙灵谷之事,在下也有所耳闻。”
屠苏眼神一冷:“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力量虽然危险,但也是公子的一部分。”欧阳少恭目光深邃,“一味压制并非长久之计,或许……可以尝试驾驭它。”
“驾驭?”屠苏冷笑,“连师尊都无法驾驭的力量,你让我驾驭?”
“紫胤真人不能,不代表公子不能。”欧阳少恭认真道,“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公子心有正道,若能将这股力量化为己用,未必是坏事。”
这话若是别人说,屠苏只会当成妄言。但不知为何,从欧阳少恭口中说出,竟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但他很快压下这个念头:“我的事,不劳欧阳公子费心。药敷好了,请回吧。”
欧阳少恭也不强求,收拾药箱起身:“那在下明日再来换药。”
“不必。”
“要的。”欧阳少恭微笑,“医者有始有终。”
他走出孤剑庐,回头看了一眼。屠苏已经重新拿起剑,开始练习,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真是倔强。”欧阳少恭摇头轻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意。
接下来的几日,欧阳少恭果然每天准时前来换药。屠苏最初还冷言相对,但欧阳少恭始终温和有礼,渐渐的他也就默认了。
两人的关系在这样每日一面的相处中,悄然拉近。
这日,欧阳少恭刚离开孤剑庐,就在半路被拦住了。
“哟,这不是欧阳公子吗?”陵端带着几个弟子,挡住去路,“怎么,又去巴结那个怪物了?”
欧阳少恭神色不变:“在下只是为屠苏公子疗伤,何来巴结一说?”
“疗伤?”陵端冷笑,“那种怪物,死了不是更好?省得祸害天墉城。”
“陵端师兄此言差矣。”欧阳少恭正色道,“屠苏公子是天墉城弟子,紫胤真人的亲传,师兄如此诋毁同门,恐怕不妥。”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陵端大怒,“一个外来客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他身后几个弟子也跟着起哄: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听说你还是个卖药的?啧啧,医馆开不下去,跑来天墉城混饭吃?”
“跟那个怪物混在一起,果然也是一路货色!”
欧阳少恭眉头微皱,但依旧保持涵养:“在下确实只是游方医者,但医者父母心,见人有难,施以援手,乃是本分。”
“本分?”陵端嗤笑,“那好,既然你这么喜欢帮忙,就去厨房帮忙吧。最近新弟子入山,厨房缺人手,你去打杂一个月。”
“这……”欧阳少恭迟疑。
“怎么,不愿意?”陵端逼近一步,“这是天墉城的规矩,客卿也要为宗门出力。还是说,你要违抗命令?”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在下遵命。”
“算你识相。”陵端得意一笑,带人离去。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在天墉城,谁才是说了算的人。谁敢跟百里屠苏走得近,谁就没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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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传到屠苏耳中。
当时他正在后山练剑,芙蕖急匆匆跑来告诉他:“屠苏师弟,不好了!欧阳公子被陵端师兄罚去厨房做杂役了!”
屠苏收剑,眉头微皱:“为何?”
“还不是因为你!”芙蕖气道,“陵端说你跟欧阳公子走得太近,故意刁难他。现在厨房那边安排了一堆脏活累活,摆明了要整他!”
屠苏握紧剑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对自己,但他不能容忍别人因他而受牵连。
“我去找掌门。”他转身要走。
“没用的!”芙蕖拦住他,“爹爹这几天在闭关,宗门事务暂时由几位长老处理。陵端是掌教师伯的弟子,那些长老不会为了一个客卿得罪他。”
屠苏脚步一顿。
是啊,他早该明白的。在天墉城,陵端有掌教真人撑腰,行事肆无忌惮。而他,不过是个煞气缠身、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
“我去厨房。”他改变方向。
“你去干什么?”芙蕖急道,“陵端就等着你去找他呢!到时候他更有借口为难欧阳公子了!”
屠苏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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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墉城厨房位于主峰半山腰,是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此刻正是午膳时间,数十名杂役弟子进进出出,忙碌异常。
屠苏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欧阳少恭。
他正蹲在井边,吃力地提着一桶水,准备去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碟。那身白衣已经沾上污渍,额头上满是汗珠,显然已经干了很久的活。
几个杂役弟子围在旁边,指指点点,不时发出讥笑声:
“看那小白脸,提桶水都这么费劲!”
“听说还是什么医者呢,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活该!谁让他跟那个怪物混在一起!”
欧阳少恭仿佛没听见,只是默默提着水桶,走向洗碗处。但水桶太重,他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手稳稳接住了水桶。
屠苏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边,单手提起那桶水,轻松得仿佛提着一根羽毛。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屠苏,眼中带着惊讶、畏惧、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期待。
陵端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屠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哟,屠苏师弟也来了?怎么,要帮你的‘朋友’干活?”
屠苏将水桶放下,冷冷看着陵端:“欧阳公子是我的客人,不是杂役。”
“客卿也要为宗门出力,这是规矩。”陵端理直气壮,“怎么,屠苏师弟要违反门规?”
“我没有违反门规。”屠苏一字一句道,“但我要教欧阳公子剑法,这是师尊赋予我的权力。从今日起,欧阳公子每日需随我练剑一个时辰,厨房的活,另找他人。”
陵端脸色一沉:“你!”
“屠苏公子,不必如此……”欧阳少恭想劝阻。
“就这么定了。”屠苏打断他,看向陵端,“若师兄有异议,可等掌门出关后理论。”
陵端咬牙。他知道,紫胤真人确实赋予亲传弟子收徒、授艺的权力。屠苏要教欧阳少恭剑法,名正言顺,他无法阻止。
“好,很好。”陵端冷笑,“那你就好好教吧。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教出个三脚猫,丢了紫胤师叔祖的脸,可别后悔!”
他拂袖而去,那几个杂役弟子也赶紧溜走。
院子里只剩下屠苏和欧阳少恭。
“屠苏公子,其实不必如此。”欧阳少恭苦笑,“在下在厨房帮忙几天也无妨,何必与陵端师兄正面冲突?”
“你因我受罚,我不能坐视不理。”屠苏转身,“跟我来。”
“去……去哪?”
“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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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空地上,屠苏持剑而立。
“剑道基础,在于心、气、剑三者合一。”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心要静,气要稳,剑要准。”
欧阳少恭站在他对面,手中也持着一柄木剑——这是屠苏刚给他的。
“在下对剑术一窍不通,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欧阳少恭诚实道。
“无所谓。”屠苏道,“我教你,你学便是。”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屠苏从最基础的握剑姿势、站桩步伐开始教起。他教得认真,欧阳少恭也学得认真。
让屠苏惊讶的是,欧阳少恭虽然从未习剑,但悟性极高。许多要领一点就通,动作也颇为协调,完全不像是初学者。
“公子果然有天赋。”屠苏难得夸了一句。
“公子过奖。”欧阳少恭微笑,“只是在下常年行医,对人体经络、气息流动较为熟悉,或许有些帮助。”
屠苏点头,没有深究。
他只是想还欧阳少恭一个人情,至于对方能学到多少,并不重要。
但他不知道的是,欧阳少恭此刻心中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百里屠苏,你的剑法中,果然有太子长琴的影子……”欧阳少恭一边练习,一边暗中观察,“虽然已经融入天墉城的剑道体系,但那种独特的韵律,那种属于上古仙灵的意境,瞒不过我的眼睛。”
“看来,当年的记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封印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只要继续接近屠苏,慢慢引导,总有一天,那些沉睡的记忆会苏醒。到那时,太子长琴的魂魄,将真正开始重聚。
“今日就到这里。”屠苏收剑,“明日同一时间,继续。”
“是,多谢公子。”欧阳少恭拱手。
他看着屠苏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步棋,走对了。
从今日起,他将以“学剑”之名,名正言顺地接近百里屠苏。而屠苏,也将在他精心设计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这场看似他主导的棋局,还有另一个观棋者。
远处山巅,李长青负手而立,将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欧阳少恭,你果然开始行动了。”他低声自语,“以教剑为名,接近屠苏,唤醒记忆……计划不错。”
“不过,你真的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吗?”
他望向天际,那里云卷云舒,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
这一局棋,棋子已经陆续入场。而他这个天仙棋手,也到了该落子的时候了。
“屠苏,晴雪,欧阳少恭……”李长青目光深邃,“你们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
“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山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身影,已悄然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