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商栈位于码头区边缘,门脸不大,看起来与其它华人商号无异。次日午时,周振邦仅带陈通译一人,扮作普通客商模样,如约而至。
掌柜是位精干的中年人,见周振邦出示平安扣,眼神微不可查地一凝,随即堆起职业笑容:“贵客里边请,顾先生已在雅间等候。”
雅间在后院,陈设简单却干净。一位年约不到三旬、面容俊朗、身着普通青衫的青年正独自品茶。他抬眼看到周振邦,目光在其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那枚被周振邦置于桌面的平安扣,这才微微一笑:“周东家请坐。听闻东家对南洋特产有兴趣,尤其是……稀罕的‘消息货’?”
“正是。”周振邦坐下,示意陈通译门外等候,“顾先生消息灵通,在下慕名而来。不知近来,爪哇海以南的‘香料行情’,有何变化?”
顾先生,自然就是顾云卿,但根据锦衣卫的最新条例和安全,此时他化名顾明远,代号海东青。
不疾不徐地斟了杯茶推过去:“行情嘛,起伏颇大。自去年底,西边来的‘红毛番’(指西班牙人)船队,在‘德那地’(ternate,马鲁古群岛中的主要香料岛屿之一)附近活动频繁,与原先在那经营的葡萄牙人争执不断,抢货压价,搞得本地‘货主’(土王)们左右为难。”
他抿了口茶,继续道:“大约两月前,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西班牙船队,约五艘大船,从墨西哥(新西班牙)方向过来,并未在吕宋多停,径直南下。据零星消息,他们似乎在‘苏禄海’群岛附近某个无人岛设立了临时据点,补充淡水,修理船只。领头的,好像是个叫‘埃尔南’或‘埃尔南多’的将军,脾气暴躁,对葡萄牙人敌意很深。”
这些信息具体而新鲜,远超周振邦此前所知。他追问道:“他们如今大概在何处?目的真是香料?”
“目前确切位置难说。”顾先生摇摇头,“南洋太大,岛屿星罗棋布。但根据几支往来商船带回的零星消息拼凑,他们很可能在‘班达海’(老许案:banda sea,香料群岛核心区域)一带活动,一面与葡萄牙人冲突,一面试图与‘德那地’、‘蒂多雷’(tidore)等地的苏丹单独签订垄断契约。至于目的……”他笑了笑,“香料是明面上的。但我的人曾听醉酒的西班牙水手吹嘘,他们国王想要的不只是丁香、豆蔻,更想找到通往‘富庶东方’的新航路,并建立长久根基,将葡萄牙人挤出这片海。”
“长久根基?”周振邦心头一凛。
“不错。”顾先生压低声音,“马尼拉的西班牙总督一直不满进展缓慢,认为吕宋离香料群岛太远。传闻他们已派人勘察‘巴拉望’以南直至‘苏禄’、‘棉兰老’的大片岛屿,寻找合适地点。渤泥以南的这片海域,他们称之为‘未开垦的沃土’,垂涎已久。”
周振邦消化着这些信息,又问:“葡萄牙人反应如何?他们经营香料群岛更久。”
“焦头烂额。”顾先生语气带着一丝讥诮,“满剌加的阿尔伯克基总督既要应付柔佛等地的反抗,又要分兵防范贵国水师,能派往香料群岛的力量有限。目前主要靠贿赂、挑拨离间以及少数据点炮台维持影响力。西班牙人船坚炮猛,来势汹汹,葡萄牙人处于守势。双方在海上已有数次小规模冲突,互有损伤。”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鞣制得很薄的羊皮纸,展开后是一张手绘的简略海图,范围涵盖从渤泥以南至香料群岛的大片海域。上面用不同的符号和文字标注着已知的标注,红点是葡萄牙据点、蓝圈是西班牙近期活动区域、绿三角符号的是主要香料岛屿、箭簇是洋流大致方向以及几处标注“淡水”、“暗礁多”、“土着不驯”的注意事项。
“此图乃综合多方信息绘制,仅供参考,海上情况瞬息万变。”顾先生将图推到周振邦面前,“其中有一条用虚线标注的航线,是从渤泥南下,贴着加里曼丹东海岸,经苏拉威西海(今苏拉威西岛与加里曼丹之间)进入班达海的相对隐蔽路线。风浪大,暗礁多,但可避开葡萄牙人常规巡逻区和西班牙人目前主要活动区。不过……”他提醒道,“这条线我也未曾亲自走全,水文不明,且航线经过的某些岛屿土着颇为凶悍,排外。”
这张图及其附带的信息,价值无可估量。周振邦强抑激动,问道:“顾先生厚意,不知何以回报?”
顾先生淡然一笑:“我与渤泥王储有些生意往来,他既引荐,便算一份人情。况且,”他目光深邃,“天朝水师若能遏制西洋人南下气焰,于我华商在南海之经营,亦是大有裨益。只望将军行事时,莫要提及消息来源即可。我仍需在此地……做生意。”
这便是锦衣卫南洋事务负责人顾云卿的行事风格:隐藏在商贾身份之下,以利益交换为表,以达成战略目的为实,绝不轻易暴露真实身份与意图。
周振邦郑重收起海图,将那枚平安扣推回:“此物完璧归赵。顾先生之情,本官心领。他日若有所需,可凭信物至月港寻文督帅或本官。”
顾先生收起平安扣,点点头:“祝将军一路顺风。另有一言相赠:西洋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葡萄牙人与西班牙人矛盾日深,西班牙船队中,亦有水手对长官不满,或可留心。然此类消息真伪难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离开“顺风”商栈,周振邦立刻返回“定远”号。他召集沈继祚、李慕鱼等核心人员,在密闭的军官舱中展示了那张羊皮海图,并转述了关键情报,只是为了保证锦衣卫的的隐蔽,刻意隐去了顾云卿的具体存在,只言是通过可靠渠道获得。
“西班牙人五艘大船,已深入香料群岛,与葡萄牙人冲突……”沈继祚面色凝重,“我们只有三艘船,其中‘飞云’号刚修复。若正面遭遇,绝无胜算。”
李慕鱼则趴在图上,仔细研究那条虚线标注的隐蔽航线:“贴着加里曼丹东岸走……这片海域风高浪急,海图上几乎空白。但若真能避开主要冲突区,或有一线机会接近目标区域,进行观察。”
周振邦手指点在海图上香料群岛的位置:“陛下密旨,要我们尽可能查清西洋人在南洋最深处的布局。香料群岛是核心,必须去看。但正如沈管事所言,不能硬拼。顾……可靠消息提供的这条隐蔽航线,是我们唯一的选择。风险极大,但值得一试。”
他环视众人:“‘飞云’号还需多久能完全修复?”
沈继祚计算了一下:“再需两日,可恢复九成战力。但要应对更恶劣海况,建议对‘定远’、‘逐浪’也做一次全面检查加固,尤其是帆索和龙骨连接处。渤泥土产的一种‘铁木’韧性极佳,阿旺师傅正在帮我们赶制一批备用帆骨和加固件。”
“好,抓紧时间。”周振邦决断,“三日后,必须启程。李慕鱼,你负责将这张新图与我队实测数据结合,绘制出我们自己的、更详细的‘南下隐蔽航线’作业图。沈管事,除修船外,尽可能多储备淡水、食物,尤其是耐储存的。渤泥的干果、腌鱼不错。另外,向阿旺师傅请教应对大浪和礁石的应急技巧,记录下来。”
他最后沉声道:“诸位,前路凶险,可能远超暹罗湾之遇。但吾等奉旨出航,肩负陛下重托,关乎南海未来格局。纵有万难,亦当尽力向前。各自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