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陈文泰去而复返,带来正式邀请:渤泥国苏丹(国王)哈桑纳尔·博尔基亚陛下在王宫偏殿设宴,为天朝将军洗尘。因国王陛下近来微恙,不宜久坐,故为简便之宴,仅邀数位重臣作陪。
周振邦挑选了副手、陈通译、以及以“书记官”身份随行的李慕鱼。他特意换上了正式的绯色武官袍,佩剑,但未着甲,以示和平。李慕鱼则小心翼翼地带上了他的绘图工具和那本已写满记录的航行日志。
王宫位于港湾北侧的山坡上,是一座融合了马来、伊斯兰和少许中式风格的建筑群。宫殿主体为石木结构,尖顶拱门,但屋檐和廊柱的装饰细节能看到明显的大明汉家风韵影响。宫门外,有身着传统服饰的卫兵持长矛守卫,见到明使,依礼躬身。
偏殿内陈设不算奢华,但整洁雅致。地毯、帷幔色彩鲜艳,矮几上摆放着金器、银器和来自南洋各地的奇珍。苏丹哈桑纳尔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面色略显苍白,但眼神清明,头戴缀满宝石的黑色宋谷帽,身着金线刺绣的白色长袍。他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宝座上,左右两侧坐着几位大臣,陈文泰也在其中。
周振邦依礼觐见,呈上作为礼物的精美瓷器、锦缎和一套精制文房四宝。苏丹欣然接受,命人收起,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通过通译说道:“尊使远来,足见天朝皇帝陛下未曾忘却海外故旧。先王在时,常言永乐、宣德年间,天朝宝船频临,赐我典籍、历法、衣冠礼仪,恩泽深厚。今见尊使旌旗,恍如旧日。”
“殿下言重。”周振邦恭敬回应,“我皇陛下尝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万里之外,有故交焉。’渤泥素来恭顺,朝贡不绝,我朝岂能相忘?今遣本官南下,一为续旧谊,二为察新情,三为通商旅,以期共利。”
话题逐渐转入当下。周振邦简要说明了船队此行目勘察航道、记录水文、友好通商的目的,不过,隐去了与西洋人冲突的具体细节,只道“途中曾遇不明船只滋扰,幸赖将士用命,得以脱身”。
苏丹和大臣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陈文泰轻咳一声,代为说道:“将军所述滋扰,恐非偶然。近年来,南海确不太平。除惯常海寇外,更有红毛西洋人船只往来频繁,其行止……颇多可疑。”
“哦?”周振邦顺势问道,“愿闻其详。”
一位负责港务的大臣开口道:“约莫十年前,葡萄牙人始来贸易,以新奇器物、火器为诱,渐次深入。其船坚炮利,最初尚守规矩,近年来却日渐骄横。我国商船往满剌加,常遭其盘剥重税,稍有不从,便有扣船之虞。更有甚者,”他压低声音,“彼等常遣人潜入内地,绘制地图,打探物产矿藏,其心难测。”
另一位大臣补充:“约三四年前,又有自称‘西班牙’之红毛人出现,其船更大,炮更多,言语与葡萄牙人略异,似有竞争。彼等曾派使者求见陛下,欲求一海岛为泊船补给之所,被陛下婉拒。然其船队仍不时出没于我国以南海域,似在寻找什么。”
这些信息与周振邦掌握的情报相互印证,且提供了更具体的细节:西洋势力的渗透程度、葡西之间的矛盾、以及西班牙人对南方岛屿的兴趣。
“贵国何以应对?”周振邦问。
苏丹叹息一声:“我渤泥国小力微,水军仅有艨艟二十余艘,火炮老旧,难与西洋巨舰抗衡。唯以礼相待,谨慎周旋,期其勿生事端。幸我国处海湾之内,地势险要,陆上尚有险可守,彼等未敢轻启战衅。然长此以往……”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周振邦沉吟片刻,道:“陛下之忧,亦是本官所虑。西洋人远来数万里,所求无非利益。彼等船炮虽利,然远离本土,补给不易,人心未必坚固。我朝陛下正励精图治,革新武备。若贵国愿与我朝深化往来,互通有无,我朝或可提供新式火器、舰船图纸,助贵国强化海防。且我朝商船日后常来,货物充盈,贵国亦可减免对西洋人之依赖,增我国之利。”
这是一个试探性的提议,将技术援助、贸易捆绑和安全承诺隐含其中。
苏丹和大臣们显然心动了。陈文泰低声道:“天朝若肯相助,实乃我国之幸。然此事体大,需从长计议。且西洋人耳目众多,若知我国与天朝过从甚密,恐生事端。”
“此事自然机密进行。”周振邦道,“本官此行,首要乃勘察航道。待返朝复命,必将贵国诚意及需求禀明陛下与文督帅。届时或可遣专使,以贸易、文化交流为名,行技术输送之实。”
宴会的气氛更加融洽。苏丹命人取来几卷陈旧但保存完好的图卷——那是永乐年间郑和船队绘制的渤泥湾及周边海域的古海图,以及一些记载当地物产、风俗的笔记。
“此乃先王珍藏,今赠予天朝尊使,或于勘察有所助益。”苏丹道,“另,听闻尊使船只有损,我国船厂虽简陋,然有善治柚木船之老匠数人,可助修缮。所需木料、桐油、麻绳等物,我国当尽力供给。”
周振邦郑重谢过。这些古海图和笔记,其价值难以估量。
临别前,陈文泰私下对周振邦道:“周将军,我国王储殿下,年轻有为,素慕天朝文化,对西洋人之跋扈亦深为不满。殿下闻将军至,甚喜,欲邀将军明日于别院一叙,不知将军可否赏光?”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周振邦当即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