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年四月初八,寅时三刻(凌晨四点),月港还笼罩在深蓝色的晨雾中。但水师专用码头上,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三艘战舰静静地停泊在深水泊位。居中的是经过特别改装的“镇海”级主力舰“定远”号——它并非“镇海”号本舰,而是同级姊妹舰中状态最好的一艘,此次被选定为远航勘察队的旗舰。经过月余紧急改装:船体结构做了全面检查和加固;帆装部分更换了格物院提供的新式浸油帆布;艉楼增设了一间专用的“测绘室”和“天文观测台”;原本的军官舱被改造成“格物仪器室”,存放着“正德式航海仪”全套设备及备用部件。
左右两翼,是两艘五百料海沧船“飞云”号和“逐浪”号。它们体型较小,但机动灵活,承担着前出侦察、浅水探路、以及必要时快速传递信息的任务。两船也进行了适应性改装,各增加了一间小型的“水文记录舱”。
码头栈桥上,堆积如山的物资正在做最后清点装运。除了常规的淡水、粮食、腌肉、菜干外,还有大量特殊物品:
三十口密封陶缸,内装格物院特制的“防腐淡水池”——这是利用石灰和活性炭过滤海水的试验装置,以备淡水不足时应急。
二十箱用油纸和锡箔层层包裹的“火工组试验品”,标签上简单写着“信号焰火”、“水上照明筒”,实则包含了正在测试的多种新式烟火信号弹。
整整五箱的海上专用型“正德一式步铳”及配套弹药,这些铳管做了防盐雾处理,击发机构也做了加强。
三套完整的“船载医疗箱”,内有格物院医工组根据南方常见病配制的草药、酒精、缝合工具,甚至还有几把经过沸水消毒的柳叶刀。
最重要的是十几个沉重的橡木箱,内装绘图工具、空白海图册、日志簿、以及最重要的——三套“正德式航海仪”及其维护工具。
周振邦站在“定远”号艉楼甲板上,手持清单,一项项核对。这位原参谋司主事,如今是远航勘察队的统领,官衔已临时擢升为水师游击将军。他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是水师中少有的既通战阵又精测算的将领。
“淡水再检查一遍,每个水舱的密封。”他声音不高,但清晰传入每个忙碌的水手耳中,“南洋酷热,水比金子还贵。”
“绘图用的松烟墨和宣纸,多备三成。”他对身边抱着账册的书记官道,“海上湿气重,容易污损。”
“林师傅,”他转向“定远”号的老舵手林海——一个在海上漂了三十年的老把式,脸上皱纹如刀刻,双手粗糙如树皮,“您再看一遍帆索,特别是新换的那几组滑轮,务必顺滑。”
林海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周将军放心,老汉昨儿试了一整天,比婆娘纺线还溜。就是这新帆布,味儿冲了些,得吹几天。”
周振邦点头,目光投向舷梯。赵大勇和文贵正并肩走来。
“都妥当了?”赵大勇拍拍周振邦的肩膀,力道很重,“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海上什么事都可能遇上。记住,首要任务是‘看’和‘记’,不是‘打’。但若真有人不开眼,咱们的炮也不是摆设。”
“末将明白。”周振邦抱拳,“遇小股海寇,以驱离威慑为主;遇西夷武装船队,避其锋芒,记录情报;若遇土邦船只,示好接触,争取停靠补给。”
文贵补充道:“陛下的密旨你也看过。重点有三:一、摸清暹罗(泰国)、渤泥(文莱)一线航道水文,尤其是可供大型战舰停靠的深水良港;二、查证西班牙人是否真在南边岛屿活动,若遇其船,远观记录,切勿冲突;三、若有土邦愿与我朝通商,可许以‘特许贸易凭证’,允其商船至广州、月港,享税惠。但一切承诺,需报回由本督或朝廷最终定夺。”
他递过一个铜制圆筒,上有特殊火漆:“这是给暹罗阿瑜陀耶王朝国王的国书副本及礼物清单,正本已由礼部使者另路送达。若时机恰当,可呈递。记住,你是大明天朝水师将领,不卑不亢,持礼守节即可。”
周振邦双手接过,郑重放入怀中特制的防水皮囊。
天色渐亮,晨雾散去。码头上,五十名远航队员已列队完毕。他们中有二十名水师学堂精选的学员,年纪最轻的不过十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充满兴奋;三十名老水手和低级军官,则神情沉稳,默默检查着自己的装备。
沈继祚带着两名格物院匠师匆匆赶来,送上最后一件物品——一个用绒布包裹的沉重铜盒。“周将军,这是测算组陈观主事昨夜才完工的‘改进型磁罗盘’。”他打开铜盒,里面是一个精铜打造的圆盘,中央悬浮着一枚磁针,周围刻度密密麻麻,不仅有方位,还有简易的经纬度换算表,“用了新淬火的磁石,更稳定。盒底有铅块配重,可减少船体晃动的影响。使用方法已写成册子。”
周振邦郑重接过:“代我谢过陈主事,谢过徐侍郎、鲁院使。”
卯时正(早晨六点),朝阳跃出海平面,金光万道。
文贵登上码头高处临时搭设的香案前,亲手点燃三柱高香,面朝大海,躬身三拜。然后转身,面对整装待发的船队,朗声道:“大明水师远航勘察队将士们!今日扬帆,非为征伐,而为探路;非为掠地,而为通商;非为耀武,而为怀远!然万里波涛,凶险莫测,尔等当谨记:一船即一家,同舟共济;四海虽广,心存大明!愿天佑将士,海不扬波,早传佳音!”
“天佑大明!海不扬波!”五十人齐声呐喊,声音在海港回荡。
周振邦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佩刀,高举:“升旗!解缆!启航!”
“定远”号主桅上,一面特制的龙纹蓝底远征旗缓缓升起。同时升起的,还有象征“和平使节”的黄色三角旗和代表“测绘勘察”的青色方旗。
缆绳被抛回码头,跳板收起。巨大的硬帆在号子声中次第升起,吃满了清晨的东南风。
“左满舵!缓速出港!”林海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在舵位响起。
“定远”号缓缓调转船头,劈开平静的港内水面。“飞云”、“逐浪”两舰一左一右,如护卫的鹰隼,紧随其后。
码头越来越远,文贵、赵大勇等人的身影渐渐模糊。船队驶出防波堤,正式进入外海。风力骤然增强,海浪拍打船身,发出有节奏的轰鸣。
周振邦站在艉楼,最后回望了一眼月港。然后转身,面对浩瀚无垠的南海,沉声道:“记录:正德十年四月初八,辰时初刻,远航勘察队自月港启航。风向东南,风力三级,海况良。首段航向:西南偏南,目标占城(越南中部)外海。各就各位,执行一号航行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