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月港。
正德九年,冬月。
北国已是风雪凛冽,这东南海疆却依旧暖意融融,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繁忙的码头和鳞次栉比的货栈。
自文贵总督东南海疆、坐镇月港以来,这座原本就以私贸闻名海内的港口,在朝廷新政与市舶司整肃的双重作用下,越发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景象:秩序井然之下,暗流奔涌;官旗招展之间,万国帆影。
总督行辕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港湾。
书房内,文贵正就着明亮的南窗光线,审阅着一份由广州王良加急送来的密报。他年已年过五旬,自前年面圣离京后,他未返回过家乡一次。如今面容愈发清癯,但三缕长须却修剪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更是深邃平静,似是能容下眼前这片浩瀚的南海。
密报的内容,让他原本平静的眉心,微微蹙起。
王良在信中说,西班牙使团首领皮莱资,自觐见皇帝北返广州后,行为越发诡秘。除了继续私下接触大海商,试图绕过市舶司直接签订大宗契约外,近期更频繁出入广州城内几处西洋传教士的居所,且每次停留时间颇长。更令王良警惕的是,他安插的眼线回报,皮莱资曾与几名深目高鼻、并非使团正式成员的“顾问”密谈,内容涉及“北方航线”、“季风转换”以及“火力配置”。其中一人,据信是曾为葡萄牙服务、后投靠西班牙的资深航海士。
“西班牙人,终究是狼子野心,所图非小。”文贵放下密报,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南洋海图前,目光落在吕宋岛以北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群上。那里,被称为“北吕宋”或“香料群岛”的边缘,航道复杂,土邦林立,历来是各方势力渗透争夺之地。根据顾云卿情报网零碎传回的消息,西班牙探险船队近年来在那里的活动显着增加,并在几个关键岛屿建立了临时补给点,甚至有小规模的驻军。
皮莱资这个时候在广州上蹿下跳,联络传教士,那些传教士往往还兼任测绘师和情报员,咨询航海和火器,其意图几乎不言自明——西班牙人想在大明的远东地区获得更多的稳固立足点,甚至可能……是想把大明的领土变成另一个“墨西哥”或“秘鲁”。
大明,这个庞大而富庶的帝国,无疑是他们眼中最诱人的目标。
“来人。”文贵沉声道。
一名亲随应声而入。
“立刻去水师大营,请赵大勇过府一叙。要快。”文贵吩咐道。赵大勇是性情刚猛,但绝非莽夫,对海情敌情亦有直接的感受,需听听他的看法。
等待赵大勇的间隙,文贵又取出一份由顾云卿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更为隐秘的情报摘要。摘要中提到,葡萄牙驻满剌加的总督阿尔伯克基,近期与当地几个有影响力的穆斯林苏丹关系紧张,似有武力解决的倾向。同时,葡萄牙商船队与西班牙探险船队在香料群岛以西海域,曾发生数起小规模摩擦,双方互有损伤。顾云卿判断,西、葡两国在远东的竞争正趋于白热化,而大明这个“第三方”的存在,让局面更加微妙。
“鹬蚌相争……”文贵喃喃自语。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但更可能,是更大的风险。无论葡萄牙还是西班牙,其船坚炮利、远航能力与扩张野心,都远非以往南洋那些疍民海寇或虚弱土邦可比。大明水师虽经整顿换装,新式火炮威力初显,但真正大规模的海上对决,尚无先例。
脚步声响起,沉重而有力。赵大勇一身半旧战袍,风尘仆仆地大步走了进来,抱拳道:“督帅唤末将何事?”他声音洪亮,脸上带着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和细密皱纹,一双虎目精光四射。
“大勇请坐。”文贵将王良的密报和顾云卿的情报摘要推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赵大勇现在自家帅爷面前也少了很多拘谨,当下也不客气,抓起文书快速浏览,眉头越拧越紧。看完,他将文书拍在桌上,瓮声道:“这些红毛番鬼,就没一个安分的!葡萄牙人占着满剌加不走,现在西班牙人也想插一脚!督帅,皮莱资那厮在广东鬼鬼祟祟,肯定没憋好屁!还有北吕宋那边,咱们的巡船回报,今年撞见悬挂西班牙旗的船次数,比去年多了近一倍!”
“大勇,依你之见,他们想干什么?”文贵问道。
“还能干什么?”赵大勇瞪着眼,“找地方落脚,建堡垒,屯兵,然后就像他们在美洲干的那样,抢地盘,掠金银,逼着土人信他们的上帝!咱们大明海疆万里,物产丰饶,商船如织,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淌着油水的肥肉!现在不敢明着来,是摸不准咱们的底,怕咱们的新炮!等他们探明了,站稳了脚跟,迟早要伸爪子!”
文贵点头:“大勇所言,正合我意。西班牙人野心勃勃,虽与葡萄牙素有旧怨,但在远东的角逐,势必愈发激烈。我大明身处其间,避无可避。”
“那还等什么?”赵大勇站起身,声音激昂,“督帅,给末将令旗,末将率舰队前出,去北吕宋那边转转!碰上西班牙人的船,就逼问他们意图,敢有异动,先轰他娘的几炮示警!让他们知道,这大明海疆,不是他们能随意撒野的地方!”
“示之以威,很有必要。”文贵示意他稍安勿躁,“但贸然开衅,亦非上策。陛下之意,是以商制夷,以威慑促规矩。我们需知彼知己,方能进退有据。”他指着海图,“大勇,你水师新换装的‘正德甲型’速射炮,操练得如何?将士们可适应海上施放?”
提到新炮,赵大勇脸上露出兴奋之色:“回督帅,炮是好炮!射速快,打得准,威力比旧炮强了不止一筹!就是后座力大,在船上固定要格外牢靠,甲板也得加固。将士们起初不惯,操练了这大半年,如今已有模有样。上个月巡弋,遇到一股占城海寇,三炮就打沉了他们的头船,剩下的望风而逃!”
“好。”文贵沉吟道,“既如此,可令你部加强巡弋。范围,不必拘泥于传统商路,可适当向北吕宋方向延伸。若遇西班牙船只,依《海事新规》查验,态度需不卑不亢。若其行为可疑,或接近我朝已明确声索之海域、岛屿,可予以警告、驱离,但切记,未得明令,不得率先开火。”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同时,你要仔细看看,他们的船型、帆装、火炮配置,以及船员状态。若有交战……我是说如果不得已发生冲突,务必留下些实证,比如俘虏、或者船体残骸上的标志性构件。”
赵大勇会意:“督帅是要摸他们的底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文贵缓缓道,“西洋帆船与火炮技术,日新月异。我们不能闭目塞听。顾云卿的情报虽细,但有些东西,需亲眼见、亲手量。此事机密,你亲自挑选最可靠的军官和炮手执行。”
“末将领命!”赵大勇抱拳,随即又有些担忧,“督帅,若西班牙人大举来犯……”
“他们不敢。”文贵摇头,“远东远离其本土,补给漫长,兵力有限。且葡萄牙人在侧虎视眈眈。他们更可能采取步步蚕食、建立据点、挑动土邦与我对立的方式。所以,我们的应对,也要多层:水师巡弋示威,是为第一层;加强与南洋诸国及华商联络,巩固现有贸易网络,使其无隙可乘,是为第二层;至于广州那边……”他看向王良的密报,“皮莱资想玩阴的,我们就陪他玩玩。王良那边,我会去信,让他设法‘帮’皮莱资达成几笔‘大生意’,但条件嘛……自然要对我们有利,最好能套出些有用的东西。”
赵大勇听得心服口服。文督帅看似文士,谋划起来却环环相扣,既有雷霆手段,也有绵密心机。
“此外,”文贵走到窗边,望着港口中如林的桅杆,“你上次奏请,为大型战船和重要商船配备新的‘正德一式’步铳,以应对接舷跳帮之敌。兵部已准,首批三百支不日将抵月港。你要好生安排训练,务必使水师将士善用此铳。海上之战,炮击为先,若被迫近身,也需有杀敌利器。”
赵大勇大喜:“谢督帅!有了这批新火铳,咱水师儿郎就更不怕那些红毛番鬼的短铳和弯刀了!”
文贵转过身,神色严肃:“大勇,南海之重,关乎国朝东南门户与万里商路。陛下将这副担子交给你我,是信任,亦是考验。西洋夷人船坚炮利,远来是客,亦是狼。我们要做的,是让这客,守我们的规矩;让这狼,知道篱笆的坚固与猎枪的锋利。分寸把握,至关重要。望将军谨记。”
赵大勇收敛笑容,肃然抱拳:“末将谨记督帅教诲!必不负陛下与督帅重托!”
看着赵大勇雄壮的背影大步离去,文贵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开始给王良写密信。窗外,月港的海风依旧温和,但这位久经宦海、深谙夷情的文总督却清晰地感觉到,平静的海面之下,那来自遥远西方、裹挟着十字架与火炮的汹涌暗流,正越来越近。大明这艘古老的巨舰,能否在这新的大洋博弈中稳住舵轮,破浪前行,考验的将不仅仅是几门新炮或几位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