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吴添匆匆走进太极殿内室,在帐外低声禀报:“陛下,椒房殿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怕是不大好了。”
沉望奚正在更衣,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沉默片刻,道:“备辇。”
……
椒房殿的殿门,三年来第一次被打开。
木门发出吱呀声响,阳光照进昏暗的殿内,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沉望奚抬步走进去。
苏嬷嬷跪在床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沉望奚,连忙磕头:“陛下……”
沉望奚摆摆手,走到床前。
乌兰云躺在那里,脸色灰白,呼吸微弱。
她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
看见沉望奚,她愣了愣,随即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陛下来了。”
沉望奚在床边坐下。
苏嬷嬷识趣地退到远处,垂首而立。
“感觉如何?”沉望奚问,声音平静。
乌兰云咳嗽两声,气若游丝:“就那样,太医说,撑不了多久了。”
沉望奚没说话。
乌兰云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陛下,臣妾年少时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
沉望奚点头:“朕知道。”
“朕从小,看人就很准,你那时的眼神,做不得假。”
乌兰云眼泪涌出来:“那陛下,信过臣妾吗?”
“信过。”沉望奚道。
“朕信过那个说‘为王庭战死是父兄荣耀’的乌兰云,信过那个会骑马追在朕身后的草原少女。”
他看着她:“只是人心易变,而变了的人心,再经不起风雨。”
乌兰云泪流满面。
她喘了几口气,才道:“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说。”
“不要立新后。”乌兰云看着他,眼神恳切。
“至少,不要立沉清若为后。”
沉望奚沉默片刻,摇头:“朕不能应你。”
乌兰云眼神一黯。
沉望奚声音平静:“阿若在朕心里,早就是朕的妻子了。”
“若是她愿意,朕会给她想要的一切。”
“若她不想,朕也不勉强。”
乌兰云苦笑:“那陛下觉得,贵妃想当皇后吗?”
沉望奚很肯定:“她不想。”
他看着乌兰云:“皇后的名分太过拘束,她不喜欢。”
“她象菟丝花一般柔弱,只需要汲取朕的养分,快乐生长就好。”
“为她遮风挡雨,是朕的责任。”
乌兰云听着,眼泪无声滑落。
这就是他爱人的样子吗?
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将那个人护在羽翼下,连风雨都舍不得让她经历。
可她呢?
她曾经也是被他护着的人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得不自己去面对风雨,甚至成了制造风雨的人?
乌兰云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酸涩。
“还有一事。”沉望奚开口,“朕先说声抱歉。”
乌兰云抬眼看他。
沉望奚道:“百年之后,朕会与阿若同葬。”
“你的陵墓,朕单独迁出来了。”
乌兰云怔住。
半晌,她扯了扯嘴角:“臣妾若是反对,有用吗?”
沉望奚沉默。
答案,两人都清楚。
乌兰云点点头,不再提这事。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望着帐顶,轻声道:“陛下,若有下辈子,臣妾不要再爱上任何人了。”
沉望奚看着她,无言。
乌兰云继续道:“太累,也太苦了。”
沉望奚沉默良久,才开口:“乌兰云,朕会保证,只要逸年和阿妍不再做出格的事,朕会保他们平安富贵。”
“朕给乌兰家的一切尊荣,永不收回。”
乌兰云眼泪又流下来。
她转过头,看着沉望奚:“陛下,臣妾最后问您一件事。”
“问。”
“您爱过我吗?”乌兰云声音很轻,却清淅。
沉望奚看着她,没有尤豫:“爱过。”
他顿了顿,补充道:“很爱。”
乌兰云睁大眼睛。
沉望奚继续道:“只是那样的爱,和对阿若的热烈不一样。”
“那时的爱,让朕觉得有家可依,有希望,有温暖。”
“你是朕的妻子,是逸年和阿妍的母亲,是朕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乌兰云泪如雨下。
她哽咽道:“可是陛下,你对臣妾的爱,从来都不是灸热的。”
沉望奚沉默。
乌兰云说得对。
他对乌兰云的爱,是细水长流,是相濡以沫,是责任与温情。
而对沉清若的爱,是烈火燎原,是不顾一切,是疯狂与独占。
两者都是爱,却截然不同。
乌兰云喘了几口气,声音越来越弱:“陛下,臣妾累了。”
沉望奚伸手,握住她的手。
乌兰云的手冰凉,瘦得只剩骨头。
沉望奚握紧了些。
“睡吧。”他低声道。
乌兰云看着他,最后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依稀能看出年少时的影子。
“陛下……”她轻声说,“保重。”
说完,她闭上眼睛,睡了一会。
呼吸渐渐微弱,直至停止。
沉望奚握着她的手,很久没有松开。
殿内一片死寂。
苏嬷嬷跪倒在地,压抑着哭声。
沉望奚缓缓松开手,将乌兰云的手放回被子里。
他站起身,看着床上安详的面容。
这个女子,曾是他的发妻,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是陪他从年少走到中年的人。
如今,她走了。
他们之间,有过恩爱,有过温情,也有过争吵,有过怨恨。
到最后,只剩一片平静。
沉望奚转身,走出内室。
吴添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躬身:“陛下……”
“传旨。”沉望奚声音平静。
“皇后乌兰云,大周建元五年夏,薨。”
“按皇后礼制治丧,独入新后陵。”
吴添低头:“奴才遵旨。”
沉望奚不再多说,抬步离开。
走出椒房殿时,阳光正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
殿门缓缓关上,将那三年的幽禁,一生的爱恨,都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