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抵达大漠,需要五日,今日才是第三日。
官道上,一行队伍正缓缓向北行进。
最前方是高举着大周龙旗的仪仗,其后是身着轻甲的骑兵,马蹄踏起浅浅烟尘。
他们簇拥着最宽敞奢华的那辆马车。
沉望奚的马车内,铺着厚实的雪白羊绒毯,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小几,上面散落着几本翻开了的话本子和那副墨玉棋盘。
沉清若蜷在毯子上,枕着沉望奚的腿,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连日车马劳顿,加之心绪不佳,让她精神不济,此刻睡得格外恬静,呼吸清浅。
沉望奚背靠着车壁,坐姿并不十分端正,一条长腿放平,让小姑娘枕得更舒服些,另一条长腿随意曲起。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着。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这样乖巧的模样了。
这些日子,她要么清冷疏离,要么默默垂泪。
此刻睡着的她,眉眼柔和,唇瓣微启,带着点稚气的依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偷偷仰慕他、渴盼他一点关注的小女儿。
沉望奚看得有些出神,大手抬起想碰碰她的小脸,又怕惊扰了她的好眠,终是忍住了,缓缓放下手。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碾过一块小石子,微微颠了一下。
沉清若蹙了蹙眉,无意识地凑近他,在他的腰腹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又睡沉过去。
沉望奚身体微微一僵,看着她,心头酸软的情绪,缓缓弥漫开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她枕着,仿佛这便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
两日后,队伍终于抵达大漠王庭。
虽已不如从前作为王都时那般繁华,但规模仍在,驻守此地的官员早已得到消息,率领部众跪迎。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众人叩首,声音在潦阔的草原上回荡。
当看到被沉望奚扶下马车的沉清若时,为首的官员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躬敬道:“臣等,拜见清若公主……”
沉望奚眉头立刻蹙起,声音清冷地打断:“称呼错了,她如今是朕的昭贵妃。”
那官员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连忙改口,带着众人重新叩拜:“臣等拜见昭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沉清若被沉望奚半护在怀里,一路被他照料得周到,倒也没觉得多累。
但她只知是出宫散心,却万万没想到,沉望奚会带她回到大漠。
沉清若望着宏伟的王帐,一时怔在原地,心潮翻涌,久久难言。
沉望奚揽着她的纤腰,低头温声问:“累不累?先进去歇息。”
说着,他便半扶半抱地带着她,走进了那座曾经像征着最高权力的王帐。
帐内布置依旧华丽,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陈设着金银器皿。
沉望奚扶她在主位旁的软垫上坐下,自己则挨着她坐下,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阿若,开心吗?”他看着她,语气带着暗含期待。
“朕记得,你说过,在大梁时,你总是盼着能回家。”
“只是后来朕入主中原,事务繁杂,也未曾想过要带你重回故地,是朕不好。”
“这一次出行,没有旁人,只有朕和你,不管是你对故土的思念,还是朕从前忽视你的那些遗撼,朕都会好好弥补你。”
沉清若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王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记得很清楚,一年半前,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就是跪坐在那个角落,听着他和臣子们决定她的命运。
那时候,他高高在上,目光冷淡地扫过来,轻描淡写两个字,便将她送入了陌生的大梁。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沉清若眼中滑落。
沉望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角落。
几乎是瞬间,他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他的小女儿,穿着素衣,瘦弱的身影,被迫接受自己残忍的决定。
沉望奚问自己:那时候,他为何丝毫不觉得愧疚,只觉得理所当然?
他没有答案,只有迟来的心痛。
沉望奚伸出手,捧住她的小脸,声音急切:“阿若,过去是朕不对,你看看现在的朕。”
他盯着她,这一次没有了弯月的孤高,只有身为男人的疼惜爱恋:
“朕早就把你放在心上了,阿若,你感觉不到吗?”
“从前是朕瞎了眼,姑负了你。”
“现在,以后,都不会了,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
沉清若看着他懊悔的样子,闭了闭眼。
那一道道被他亲手刻在心底的伤,又岂是几句谶悔就能轻易抹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