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毅看着已经垂垂老矣的初代神子,他还保留孩童时候的双眼,就像是黑色的宝石一样闪耀。
可这样的老人,已经被星宫封存了性命,他的记忆,他的过往辉煌,如今只能存在于历史的故纸堆。他创造的财富和他一砖一瓦建立的王国,只留下了一个名号和各种张冠李戴的传统。
要落幕了,属于初代神子的辉煌早就过去了,他自己也承认。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过去的一切都无法代表未来,所有崭新的东西终将变得陈旧,然后被抛弃,再被全新的事物顶替了位置。
无奈吗?悲伤吗?当明珠蒙尘,当金碧辉煌的大殿坍塌成为瓦砾废墟,最终深埋入大地,成为文物和遗址,历史就不曾存在,以至于被人随意打扮吗?
周培毅静静看着他,决心不再多想。
“亚格呢?你的守护骑士说我能在这里找到他。”他问道。
“你说的是那个跨越了时代的小东西。”初代神子点头,“他代表了衰老和永恒,居然用作弊的方法逃过了世界树的制裁。”
“是,他用自己发明的办法逃避了天妒。”
“我曾以为,天妒是世界树收割生命的手段。场能癫痫,这个害死我母亲的东西,是世界树擅自作为神明,降给人类的惩罚。”初代神子一声叹息,“很可惜,我错了。”
周培毅冷冷地说:“从物质世界客观规律上总结,天妒是因为人类由基因和细胞组成的肉身,无法长时间承载高等级场能的压力。场能癫痫则来自伊洛波人与生俱来的基因缺陷,您的基因缺陷,这种缺陷会导致神经系统与场能产生过度共振从而造成整个中枢神经系统的失衡。但某种意义上,你想的也没错。”
初代神子看着这位真正破解了伊洛波人基因缺陷的人,轻声说:“说下去。”
周培毅便继续:“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一个人格化的神明,世界树也没有具体的意志。它存在意志,但无法被观测,无法被描述,无法被数据量化,不如说,我又要引用我老家的古话了,世界树的意志,就是所谓的‘道’。
“道可道非常道,‘道’是整个世界的规则法度,它不可能被描述,也时常在变化。我认为,世界树的整体意志,完全是由它所存储的记忆和愿望构成的。记忆在增加,愿望在改变,最终意志也会发生改变。
“在这个基础上,伊洛波人也好,你们称之为异教徒的沙漠人也罢,甚至我们这些原本不相干的异乡人,都会被世界树施加影响,作为最终意志的投射。
“无论是天妒,还是场能癫痫,还有大家的基因缺陷,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这个目的,依靠纯粹的自然规律、物竞天择,绝对无法实现。必须以更高的意志加以影响,才能保证整个世界的运行。”
神子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还是要问:“什么目的?”
“还是我老家的古话,神子大人。”周培毅轻笑了一声,“让我问问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鲸落万物生,这是自然。
拥有绝对力量的人类掌握绝对权力,这是人性。
如果人性成功对抗了自然,那一定会诞生一个拥有整个世界的所有力量,也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所有权力的人,他会把自己称之为神明,届时,其他所有人类都会失去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世界树意志,就在对抗这种过程。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人可以靠着继承获得场能的青睐,更不能有人靠着无限的生命获得无限的力量。人最平等的地方,是死亡。
“原来是这样,再次受教了。”初代神子的脸上抽动了一下,不知道又是哪部分记忆刺痛了他。
“很遗憾您的母亲因此而死,也很遗憾,您也是因此而死。”周培毅对着这位死于天妒的老人说。
“遗憾倒是也算不上,只是有些感慨。”初代神子挤出一个笑容,“你的那个朋友,他是如何躲过天妒的?”
“躲,很简单,他在躲。”周培毅答道,“他把自己放在龟壳里,降低自己的场能等级,更换自己的身份,占用别人的记忆和因果,不与其他能力者产生过多的交互,更不会出现在历史记载之中。他躲避了一切让世界树能够关注到他的方式,直到星门打开才恢复自己的身份,才苟且偷生到如今。”
“并不荣誉,也不高尚。但坚韧不拔。”
初代神子扪心自问,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的,于是又问道:“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想要永恒的生命吗?”
周培毅摇头:“这要问他本人了。”
可能本人自己也没有答案,亚格的记忆被梅地亚修改过,他还能不能记得自己的执念,那执念是不是与拉娜有关系?周培毅没有答案。
初代神子点了点头,但还没有为周培毅指名亚格的所在,而是说:“克劳狄乌斯,我忠诚的战士,也是我的儿子,他希望用你的骑士为祭品,帮我脱离名为星宫的囚笼。”
果然,话题还是回到了这里。
周培毅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也不意外,只是平淡地问:“所以,你希望脱离这个囚笼吗?”
初代神子苦笑了起来:“自由高贵,追寻自由是崇高的梦想,但是,囚禁我的并不是星宫,而是我自己。星宫是我的血肉,我的骨骼,我的肉身,是我自己用我自己的肉身囚禁了我的灵魂。”
“众生皆苦,囚禁灵魂的不是肉身,是灵魂用幻梦囚禁了肉身。”周培毅说。
“你也许是对的,但我已经不想去验证对与错了。”初代神子说,“即便我再活一次,我的遗憾也已经落幕,我的辉煌也已经铸就,哪怕历史再滚滚向前,属于我的一切也已经结束。”
“能放下吗?”周培毅问。
“放不下又如何呢?我应该放下,所以我会放下。”初代神子笑了笑,“历史是属于你的,这责任也是属于你的。”
他向后一步,与周培毅拉开了些许距离,然后深鞠一躬。
在他身后,那纯黑色的幕布被拉开,白色的辉光无比刺眼,照亮了周培毅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