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南岸,襄阳城巍峨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匍匐在江边的巨兽。
城外十里,一片茂密的林地里,三千骑士悄无声息地潜伏着。他们不再是那身标志性的白袍银甲,而是换上了五花八门的寻常服饰,有的是粗布短打的脚夫,有的是行色匆匆的商贩,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扮作游学的士子。
他们胯下的战马,也不再是那一身耀眼的雪白。马身被涂抹上了泥浆和草木的汁液,变成了杂乱的灰、褐、黑等颜色,混在一处,再无半点精锐骑兵的影子,倒像是一群拉货的骡马。
赵云站在一棵古树下,身上是一件普通的青色劲装,腰间挂着一柄寻常的铁剑,那杆名震天下的龙胆亮银枪,早已被层层包裹,伪装成了一捆货物。他遥望着远方的襄阳城,眼神平静,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分明,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将军,都准备好了。”一名身材魁梧的副将走上前来,他叫张合,是公孙瓒旧部,后随赵云一同归顺林渊。此刻他身上套着一件油腻的屠户皮褂,脸上还故意抹了几道血痕,看起来颇为凶悍,只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精光,与这一身打扮格格不入。
“弟兄们都记住各自的身份和入城后的接头地点了吗?”赵云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都记下了,”张合压低了声音,“玄鸟的人已经把城防图、巡逻路线和我们潜伏的据点位置,都分发下去了。只是将军,我们白马义从,向来是在沙场上冲锋陷阵,如今这般乔装改扮,跟做贼似的,弟兄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赵云转过身,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他知道张合说的是实话。白马义从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让他们收起锋芒,扮作引车卖浆之流,确实是一种煎熬。
“做贼?”赵云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淡笑,“主公的计策,是在敌人的心脏里,埋下一把刀。我们不是贼,我们就是那把刀。沙场之上,斩将夺旗,是勇。如今,潜入坚城,一击致命,同样是勇。告诉弟兄们,收起那份骄傲,主公在看着我们。”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主公将此重任交予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此战,不为个人扬名,只为主公大业。若有谁因一时意气,坏了主公的大事,军法无情。”
“末将明白!”张合心中一凛,立刻躬身领命。他知道,赵云平日里温和待人,但一旦涉及军令,便说一不二。
赵云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襄阳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临行前,主公林渊在地图前对他的嘱托。
“子龙,贾文和的阳谋,是‘势’,要让蔡瑁感受到泰山压顶。而你,是‘刃’,是刺穿他咽喉的利刃。你的任务,不是攻城,而是在城中,点起一把火。一把足以让蔡瑁焦头烂死,让襄阳城人人自危的火。”
“主公,何为火?”
“流言是火,刺杀是火,焚毁粮仓是火,搅乱军心亦是火。我要的,不是一座死城,而是一座自己从内部烂掉的活城。”
当时,赵云听得心头震动。他虽不完全赞同这种近乎诡谲的手段,但他相信主公。主公的眼中,装着整个天下,他走的每一步,都为了尽快结束这乱世。为此,些许手段上的不光彩,又算得了什么?
“按计划行事,分批入城,日落之前,必须全部潜伏到位。”赵云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诺!”
三千骑士,化作数百支不起眼的小队,如同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向襄阳城那几座巨大的城门。
巳时,襄阳东门。
一队驮着丝绸布匹的商队,正排着队,等待着入城检查。赵云混在其中,扮作一名护卫,跟在一个胖商人身后。那胖商人是玄鸟的斥候,常年在荆襄一带行商,演起戏来滴水不漏。
“站住!哪来的?”守城的士卒拦住了商队,眼神警惕地上下打量。
近来城中气氛紧张,北边林渊的大军随时可能南下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太守蔡瑁下了死命令,严查所有进出城的人员,尤其是北方口音的。
“军爷,行个方便,”胖商人满脸堆笑,熟练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小串铜钱,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小的们是从江夏过来的,贩了些布匹,想来襄阳讨口饭吃。”
那士卒掂了掂铜钱,脸色稍缓,但目光扫过商队后面的护卫时,却在赵云身上停住了。
无他,只因赵云的身形太过挺拔,气质太过出众。即便他穿着普通的衣服,刻意佝偻着身子,也难掩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这哪像个风餐露宿的商队护卫,分明就是个将门虎子。
“你,抬起头来。”士卒用长戟的末端,指了指赵云。
胖商人心头一紧,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赵云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也刻意变得有些木讷。
“军爷,这是我内侄,脑子不太好使,但有一身力气,带出来见见世面。”胖商人连忙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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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侄?”那士卒狐疑地绕着赵云走了一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正要再盘问几句,忽然,城门内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让开!蒯公子车驾至!”
一辆华丽的马车在数名家丁的簇拥下,从城内驶来,守城的士卒们见了,纷纷躬身行礼,不敢阻拦。
正是荆州蒯家的二公子,蒯越的侄子,蒯祺。
蒯祺坐在车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径直出了城门。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打断了士卒的盘问。他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别堵着门!”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胖商人如蒙大赦,连忙带着商队,快步走进了城门。
走在厚实的城门甬道里,赵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远去的华丽马车。
蒯家。
主公的第二封信,似乎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入夜,襄阳城褪去了白日的繁华,陷入一片沉寂。
城西,一处偏僻的民巷,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里,白马义从的骨干将领,已经悉数到齐。
院子里没有点灯,众人借着微弱的月光,围在赵云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将军,三千弟兄,已全部入城,无一折损。”张合低声禀报。
“很好。”赵云点了点头,摊开一张简陋的地图,这是玄鸟斥候用生命换来的襄阳城防详图。
“蔡瑁的兵马,主要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城防营,负责四门守卫和城墙巡逻;一部分是他的亲兵卫队,驻扎在太守府附近;最大的一部分,是荆州水军,停靠在城外的汉水码头,由其弟蔡和、蔡中统领。”
赵云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我们的首要目标,不是太守府,也不是水军大营。而是这里——”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一个位置上。
“南城粮仓。”
众人精神一振。
“南城粮仓,储存着襄阳守军半数以上的粮草。一旦被毁,军心必乱。”赵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今夜子时,三更天,城防营换防之际,防备最为松懈。我需要一支小队,潜入粮仓,制造混乱。”
“将军,末将愿往!”一个身材瘦削,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校尉站了出来。
赵云看了他一眼,此人名叫廖化,本是黄巾余部,后辗转投靠林渊,以骁勇善战着称。
“好。”赵云看向廖化,“你的任务,不是烧毁粮仓。那动静太大,容易暴露我们。你要做的,是这个。”
他附在廖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廖化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变成了然与兴奋。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末将领命!”
“其余人,也各有任务。”赵云的手指,又点向了地图上的几个位置,“城东的武库、城北的马厩、西门的巡逻队我要让蔡瑁从今夜开始,就睡不安稳。让他觉得,襄阳城里,处处都是刘琦的内应,人人皆可为敌!”
“诺!”众人齐声应道,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力量。
子时,夜色深沉如墨。
南城粮仓外,一队巡逻的士兵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过。仓储重地,防卫森严,高大的围墙上,每隔数十步就有一座箭塔,火把的光芒将四周照得通亮。
就在巡逻队走过拐角,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几道黑影如同壁虎一般,悄无声息地从围墙的阴影处翻了进来,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为首的,正是廖化。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几名白马义从精锐,立刻分散开来,如幽灵般潜入了黑暗之中。
廖化自己,则径直摸向了粮仓的主库。
主库大门外,两名守卫正靠着墙打盹。廖化如同狸猫般欺近,双手同时出手,一手刀砍在一人后颈,另一只手捂住了另一人的嘴,手腕轻轻一错。
两名守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廖化拖着尸体藏入暗处,熟练地撬开主库的门锁,闪身而入。
粮仓内,一股陈腐的米味扑面而来。一袋袋码放整齐的粮袋,堆积如山,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廖化没有点火,他从怀中,取出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
他撕开一个纸包,里面装的,却不是火药,而是一团团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
那是死老鼠,还有一些被捣烂的、散发着恶臭的腐肉。
廖化脸上没有丝毫嫌恶的表情,他抓起一把,熟练地塞进一个粮袋的破口处。然后又划开一个新的粮袋,将另一包“料”塞了进去。
这便是赵云的计策。
烧粮仓,目标太大,且容易被扑灭。但如果,在这些粮食里,混入这些污秽之物呢?
荆州地处南方,气候潮湿。用不了几天,这些被污染的粮食,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发霉、腐烂,滋生瘟疫。届时,蔡瑁发现之时,整仓的粮食,都将变成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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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米都不能吃!
这种眼睁睁看着粮食烂掉,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远比一把火烧光,更能摧垮人的心志。
此计之毒,深得郭嘉、贾诩之精髓。
廖化干得极为利索,转眼间,便污染了十几个粮袋。他正准备收手撤退,忽然,粮仓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的碰撞声。
“什么人!”一声厉喝,伴随着火把的光亮,瞬间照亮了仓库的门口。
一队手持长戈的兵士,将仓库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为首的一名都伯,手按腰刀,眼神凶狠地盯着仓库内那个模糊的黑影。
“里面的人,给老子滚出来!”
廖化的心,猛地一沉。
被发现了!
他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将手,缓缓地摸向了腰间的短刀,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院墙之外,负责接应的张合也听到了动静,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向不远处街角的阴影,那里,赵云正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动手,还是不动手?
一旦动手,虽然能救出廖化,但他们这支奇兵,也将彻底暴露在蔡瑁的眼皮底下。
不动手,廖化和那几名弟兄,必死无疑。
就在这张力紧绷到极致的一刻,粮仓之内,廖化突然高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慌与愤怒。
“蒯家的天,就不是天了吗?说好了事成之后,太守之位是琦公子的,你们蒯家只取南郡,为何要对我等赶尽杀绝!”
这一声喊,如同平地起惊雷,让门外的都伯和所有士兵,全都愣在了原地。
蒯家?琦公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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