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沉重的关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嘎吱”的摩擦声悠长而刺耳,最后“轰”的一声巨响,将关内与关外,彻底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关外,是数十万人的死寂,是溃兵的哀嚎,是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名为耻辱与恐惧的冰冷气息。
关内,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静。
城楼上的士卒们没有欢呼,没有呐喊。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那道银色的身影,从容地翻身下马,将手中那杆不染半点尘埃的龙胆亮银枪,轻轻靠在墙边。他们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敬畏,升华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在他们眼中,这位年轻的将军,不是凡人,而是行走在人间的神只。
赵云解下头盔,露出那张俊朗却不带丝毫烟火气的脸庞。他随手将头盔递给身旁的副将,语气平静得仿佛刚刚只是出门散了趟步。
“加强城墙巡逻,三班轮换,不得有误。另外,传令下去,让伙房多加两个菜,犒劳今日当值的弟兄。”
副将接过头盔的手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将军神威”之类的恭维话,可迎上赵云那双清澈如古井的眸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重重地一抱拳,沉声道:“遵命!”
赵云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城垛,望向远处那片连绵不绝的袁军营寨。黑压压的一片,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虽然刚刚被敲掉了一颗牙,但其庞大的身躯,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硬碰硬,绝非上策。
主公的计策,果然是深谋远虑。
他转身走下城楼,一名身着普通士卒服饰,眼神却格外精悍的男子,早已在阶梯下等候。他快步上前,在与赵云擦身而过的瞬间,将一截细小的竹管,悄无声息地塞入了他的手中。
“主公密令。”男子的声音,低得如同蚊蚋。
赵云脚步未停,手掌不着痕迹地一握,将竹管收入袖中,径直回了自己的营房。
营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个用来擦拭兵器的木架。他关上门,拧开竹管,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
上面的字迹,正是他所熟悉的,林渊那独有的,内敛中透着锋锐的笔迹。
“子龙神威,已破敌胆。袁绍外强中干,粮道千里,其势不久。今当以守为攻,不求战,只求耗。汝为我定海神针,镇此关,则天下可图。”
寥寥数语,却将整个战略的核心,阐述得淋漓尽致。
赵云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他早就觉得主公的安排有些奇怪。虎牢关内,满打满算不过两万兵马,却要面对袁绍三十万大军。按常理,主公应该从长安调集重兵,严防死守才对。可主公不仅没有增兵,反而亲自南下,在荆州搅动风云。
原来,主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虎牢关与袁绍决一死战。
他要的,就是用自己这颗“子”,将袁绍这盘大“棋”的三十万主力,死死地钉在这里,动弹不得。
而自己今日这一战,看似鲁莽,实则正是这步棋中,最关键的一手——立威。
只有让袁绍,让河北所有将领,都对自己的武力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才会被迫陷入这种“战不能,退不甘”的僵局。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对抗了,这是一场心理的博弈。
赵云将绢帛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心中对林渊的敬佩,又深了一层。
第二日,虎牢关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关上的守军,非但没有因为敌军压境而紧张备战,反而显得格外……悠闲。
他们不再像前一日那般,如临大敌地紧盯着关外,而是在城楼上,分批次地进行着日常操练。长枪兵的队列刺杀,刀盾手的格挡演练,甚至弓弩手们,都在军官的号令下,一遍遍地练习着开弓、瞄准的动作,却一箭不发。
操练的间隙,他们便三三两两地靠着城墙,一边擦拭兵器,一边哼唱着关中的民谣小调,歌声虽然不算嘹亮,却清晰地传到了关外袁军斥候的耳中。
“将军,这……这是何意?”副将看着城楼上这松弛得有些过分的景象,满心不解地问着赵云。
赵云正亲自校对着一架床弩的准星,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袁绍兵多,我军兵少。他耗得起,我们耗不起。但若论士气与军心,他不如我。”
“主公的仁政,让关中将士皆有田有家,他们为自己而战,为家人而战,此心不移。袁绍军中,多是裹挟之兵,为利而来,利尽则散。如今锐气已挫,军心必乱。”
“我们越是轻松,他们便越是紧张。我们越是安稳,他们便越是焦躁。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赵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淡淡一笑:“传令下去,今天午饭,让伙房给将士们煮肉汤。”
这道命令,通过各级军官,迅速传遍了整个虎牢关。
城墙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欢呼声。那股混杂着肉香和操练号子声的热闹劲儿,顺着风,飘出十里,钻进了袁绍的大营。
袁绍的大营,此刻安静得可怕。
十里,是一个微妙的距离。它脱离了弓箭的射程,却依旧在对方骑兵的突袭范围之内。每一个袁军士卒,在巡逻放哨时,都会下意识地朝着虎牢关的方向,多看几眼。
那座雄关,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那里。它不咆哮,也不嘶吼,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关于那个“银甲天神”的故事,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在军中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身高一丈,三头六臂;有人说他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到他一枪扫出,卷起一道龙卷风。
恐慌,如同瘟疫,在底层士兵中悄然蔓延。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
袁绍面沉如水,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他的面前,摆放着几份刚刚送到的军报。
“报!虎牢关守军正在城头操练,军容整齐,士气高昂。”
“报!虎牢关上传出歌声,似乎……似乎是在犒劳将士。”
“报!我军斥候在关前发现对方游骑,仅有十余骑,为首者,正是赵云!他……他在阵前饮马,而后从容退去!”
“啪!”
一只上好的青瓷酒杯,被袁绍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袁绍霍然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空有一身力量,却被一根细细的铁链锁住了脖子,那铁链的另一头,就握在那个名叫赵云的小将手里。
他想冲上去,将那座关隘,那个小白脸,撕成碎片。可理智告诉他,不行。高览的惨败,五千人的崩溃,那一幕幕,如同梦魇,挥之不去。颜良、文丑或许能与之一战,但胜负难料,一旦有失,他将再无与那人抗衡的牌。
帐下的谋士与将领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审配几次想要开口,建议分兵绕道,或强行攻城,可话到嘴边,迎上袁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都咽了回去。
“元皓,”袁绍停下脚步,突然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田丰,“依你之见,如今该当如何?”
田丰躬身一揖,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主公,林渊此计,乃阳谋。他以赵云为锥,钉住我军主力。我军不动,则粮草日耗,士气日衰;我军若动,则必先面对赵云此人,胜负难料,风险极大。”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三十万大军,就只能在此坐以待毙不成?”袁绍的声音里,充满了暴躁。
“非也。”田丰摇了摇头,“为今之计,唯有……等。”
“等?”
“等。”田丰的语气很肯定,“等南方的消息。林渊在荆州搅动风云,看似占了先机,实则也分薄了兵力。曹操、刘表,皆非易与之辈。一旦南方形势有变,林渊必然自顾不暇。届时,虎牢关之围,自解。”
这番话,总算让袁绍烦躁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是啊,他还有时间。他耗不起,林渊同样也耗不起。就看谁,先撑不住。
可就在这时,一名军需官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公!大事不好!”
袁绍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军粮道……在河内郡一带,遭到一支不明身份的兵马袭扰!虽被我军击退,但……但有三百车粮草,被付之一炬!”
“什么?!”袁绍如遭雷击,一把揪住那名军需官的衣领,“哪里来的兵马?!”
军需官颤抖着答道:“不……不清楚,他们行动迅捷,一击即走,只……只在现场,留下了一面……黑色的‘林’字旗……”
林!
又是林渊!
袁绍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头。
他终于明白,对方的策略,根本不是单纯的“耗”。
而是,以守为攻!
就在袁绍被这个消息震得头晕目眩之时,虎牢关的城楼上,赵云正迎风而立。他的身后,一名玄机阁的探子,正低声汇报着。
“将军,主公有新消息。襄阳之火已燃,新野之网已收。郭奉孝先生的亲笔信,已在送往主公手中的路上。”
探子顿了顿,补充道:“信中,郭先生说,徐元直那颗‘王佐之心’,终于,要找到真正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