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那带着几分戏谑,又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从楼梯的黑暗中幽幽传来,在寂静的雅间里盘旋不散。
“……你这长安城,还容得下第二条龙吗?”
话音落下,人已远去,只留下这一个足以让任何君主都心生警惕的问题。
徐庶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渊,只见主公脸上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
“若他真有本事,将刘玄德连同他的关张二弟一并请来,我便在长安城外,为他们专辟一处桃园,让他们兄弟三人,日日对饮,月月高歌,岂不快哉?”
林渊轻描淡写地将这个尖锐的问题化解于无形,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
徐庶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下了一半。他明白,主公这是在安他的心,也是在告诉他,自己有绝对的自信,驾驭一切。
唯有赵云,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他握着剑鞘的手,指节收紧,青筋微露。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机心,但他能从郭嘉的言行中,嗅到一种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危险气息。
那是一种将天下苍生都视为棋子,将道义人心都看作筹码的冷酷。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一行人便悄然离开了颍川城。
马蹄踏在带着晨露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队伍的气氛有些沉闷。
徐庶骑在马上,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昨夜的抉择,像一块烙铁,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他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只是在林渊为他描绘的“大仁”与过去所坚守的“小义”之间,反复撕扯,身心俱疲。
林渊与赵云并辔而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主公。”
沉默了许久,赵云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压抑。
“郭先生……其人行事,不循常理,如一匹无缰野马。将其置于肘腋之地,恐非万全之策。”
他没有说得太直白,但话里的忧虑,已是显而易见。将郭嘉这样的人派去刘备身边,名为策反,可谁又能保证,这匹野马不会反过来,将主人也拖入泥潭?
林渊勒住马缰,战马发出一声轻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赵云那张写满了耿直与担忧的脸。
“子龙,你的担忧,我明白。”
林渊的目光很平静,他没有急着去辩解,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什么样的剑,才算是一把好剑?”
赵云一怔,不明白主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思索片-那,沉声道:“自然是锋利,坚韧,能摧坚破锐,斩将杀敌。”
“说得好。”林渊点了点头,“那什么样的盾,才是一面好盾?”
“厚重,坚固,能抵御强攻,守护周全。”赵云的回答依旧干脆利落。
林渊笑了笑,那笑容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我曾说过,奉孝是我的剑,你是我的盾。剑若无锋,何以破敌?他的不羁,他的疯狂,甚至他那些不容于世俗的手段,正是他这把剑的锋芒所在。若我将他的棱角磨平,让他变得和你我一样,循规蹈矩,那这把剑,也就钝了,废了。”
赵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可剑刃太过锋利,又无鞘约束,伤敌之前,恐会先伤己。主公将他这柄利剑,送入敌营,万一……万一他临阵倒戈……”
这才是赵云最担心的地方。郭嘉这样的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原则和底线,忠诚二字,在他身上,仿佛轻如鸿毛。
“他不会。”林渊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看着赵云困惑的眼神,声音放缓了些许,像是在讲述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道理。
“子龙,这世上,有两种人最不可能背叛。一种,是像你这样,忠义二字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君子。因为背叛,违背了你的道。”
林渊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仿佛透过眼前的赵云,看到了遥远的新野,那个即将登场的郭嘉。
“而另一种,是终于找到了唯一能容纳他,甚至欣赏他所有疯狂的归宿的疯子。”
“疯子?”赵云不解。
“对,疯子。”林渊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感慨,“在遇到我之前,郭嘉就是这样一个疯子。他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被世人视为酒鬼赌徒。他胸怀搅动天下风云的奇谋,却只能在醉卧街头时,说与鬼神听。袁绍也好,曹操也罢,他们看到的是郭嘉的才华,但他们想的,是如何将这头猛虎关进笼子,为己所用。他们要的,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可我给他的,不是笼子,不是官职,甚至不是金钱。”林渊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握,“我给他的,是玄机阁,是执掌天下阴影的权力,是他前半生求而不得的‘自由’与‘认同’。”
“对于一个在岸上快要渴死的鱼,你给他一条小溪,他会感激你。可如果你给他一片汪洋大海,让他从此可以肆意遨游,再无束缚,你觉得,他还会背叛这片大海,回到岸上去吗?”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赵云的脑海中炸响。
他怔怔地看着林渊,忽然有些明白了。
主公用的,不是恩义,不是官爵,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直抵人心的掌控。他给了郭嘉一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郭嘉所有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他的疯狂,他的不羁,他的狠辣,都成了完成任务所必需的才能。
离开了林渊,离开了玄机阁,他郭嘉,就又会变回那个不容于世俗的酒鬼。
“我能看到他眼中的火焰。”林渊的声音,将赵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那不是觊觎权位的野心之火,而是终于找到了足够多的薪柴,可以尽情燃烧自己的狂喜之火。这火,只会为我而燃。因为除了我,再无人肯给他,也无人敢给他,这片可以燃尽一切的战场。”
“至于你担心的‘剑会伤己’……”林渊的目光,重新落回赵云身上,眼神温和而坚定,“这不正是需要你这面‘盾’的原因吗?”
“剑,主杀伐,当一往无前。盾,主守护,需万无一失。子龙,你的职责,不仅仅是守护我的安危,更是守护我整个大业的根基,是这条底线。”
“奉孝可以行诡道,可以不择手段,但那是在暗处。而在明处,我们,必须行王道,必须稳固如山。你,就是我这面王道大旗前,最坚固的守护者。有你在,这把剑,就永远不会有机会,伤到持剑之人。”
赵云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股萦绕在心头的疑虑与不安,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主公不是看不见郭嘉的危险,而是早已为这份危险,找到了最完美的平衡。
郭嘉是剑,越锋利越好。
而自己,是盾,越坚固越稳。
一攻一守,一暗一明,互为犄角,又相互制约。这才是主公心中,真正的雄主之道!
他不再是单纯地担忧,而是感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重量。主公将这份足以平衡“剧毒之剑”的信任,交给了自己。
赵云翻身下马,对着林渊,郑重地单膝跪地,抱拳于胸。
“末将,明白了!”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再无半分迷茫,“主公放心,若此剑有任何异动,盾,必会挡在主公身前,万死不辞!”
林渊含笑将他扶起,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
“好。有子龙此诺,我心安矣。”
队伍重新上路,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洒在官道上。
经过这番长谈,赵云的神情虽然依旧严肃,但那股紧绷的警惕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和沉稳的气势。他仿佛找到了自己在这盘大棋中,最准确的位置。
林渊看了一眼旁边依旧沉默的徐庶,放缓马速,与他并行。
“元直。”
“主公。”徐庶回过神。
“从颍川到长安的路很长。”林渊看着前方被阳光拉长的道路,轻声说道,“足够你想明白很多事,也足够你,放下很多事。”
徐庶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中那份化不开的苦涩,似乎淡了些许。
林渊不再多言,他知道,有些心结,只能靠自己解开。他已经给了徐庶一个台阶,剩下的,需要时间。
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他们必须尽快赶回虎牢关,袁绍那三十万大军,才是眼下最迫切的威胁。
三日后的黄昏,当队伍行至一处山道隘口时,前方烟尘大作,一骑快马正发疯般地向着这边疾驰而来,马上骑士的背上,还插着一面代表紧急军情的黑色令旗。
那骑士显然也看到了林渊一行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
“主公!虎牢关急报!”
骑士冲到近前,翻身落马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脸上满是烟尘与汗水,嘴唇干裂,眼神却透着一股惊惶。
“袁绍……袁绍他……”
骑士喘着粗气,似乎因为太过震惊,一时间竟说不完整一句话。
“他怎么了?”赵云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那骑士终于缓过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如遭雷击的话。
“袁绍他……他撤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