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熙在蓟城接下那道将他置于炭火之上炙烤的诏书时,消息并未通过官方驿马,而是经由商队、流民、乃至某些心怀异志的官吏之口,如同瘟疫般迅速扩散,以比疾驰快马更快的速度,跨越山河关隘,传回了已是风雨飘摇的邺城。
这消息来到大将军府时,正值午后。袁尚刚服完药,正对着地图上不断缩小的势力范围发呆——东面曹操的旗帜已插上渤海郡,南面徐晃的防线坚不可摧,西面张辽的兵锋越来越近。他试图寻找一线生机,哪怕只是心理上的慰藉。
“噗——!”
寝殿内,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惊怒与绝望的嘶吼之后,便是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袁尚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他指着跪在面前、浑身颤抖的亲信,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袁显奕他…他接了吕布的伪诏?!幽州牧…蓟侯?!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那亲信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声音带着哭腔:“千真万确…公子…蓟城传来的消息,天使当众宣读诏书,二公子…他…他亲口领旨谢恩了!幽州文武俱在当场,如今…如今幽州各郡,怕是都已接到通告了!”
“逆贼!叛徒!枉我…枉我还当他是个忠厚之人,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兄弟!”袁尚猛地将案几上尚未收走的药碗扫落在地,瓷片与漆黑的药汁四溅开来,染污了华贵的织锦地毯。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若非及时扶住案几,几乎要栽倒。
这消息比之前任何一次军事失败带来的打击都要沉重十倍。颜良文丑战败,那是战场胜负;张合被困,那是战术失误;高览丧师,那是敌我强弱悬殊。可袁熙的“投降”——不,那甚至不是投降,是“接旨”,是“归顺朝廷”——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袁氏家族内部出现了无可挽回的分裂,意味着河北最后一块相对完整的疆土易主,意味着邺城彻底成了孤岛,更意味着…他袁尚,已经被自己的亲兄长抛弃,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连血脉相连的兄弟都背他而去,这天下,还有谁会站在他这边?
“快!快传审配、逢纪!不…把田丰、沮授也都叫来!快!立刻!”袁尚声音尖利,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那疯狂中又夹杂着孩童般的无助。
很快,河北核心谋臣再次齐聚于偏厅。只是这次,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死灰。当袁尚用近乎哭腔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将袁熙接旨的消息说出后,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审配最先反应过来。这位一向以刚直严厉着称的谋士,此刻须发戟张,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案几站了起来:“悖逆人伦!无耻之尤!袁显奕竟行此认贼作父、背弃家国之事!他眼中可还有父帅?可还有袁氏列祖列宗?可还有邺城上下浴血奋战的将士?!”
他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字字如刀:“公子!当立刻颁布檄文,公告天下,斥其叛徒行径,废其一切官职爵位!并…并派人前往幽州,清理门户!以正视听!”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但厅内明眼人都听得出其中的色厉内荏。派人去幽州?如今邺城自身难保,北面要防吕布大军,西面要挡张辽,哪里还有力量去“清理”已经获得吕布朝廷正式任命、手握幽州军政大权的袁熙?这不过是愤怒之下毫无意义的狠话罢了。
逢纪也是连连顿足,痛心疾首地补充:“二公子糊涂啊!怎能中了吕布如此拙劣的离间之计!那诏书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这一接,不仅自己身败名裂,更是将我河北最后一点人心士气,彻底击散了!如此一来,我河北…唉!”
然而,与他们的激愤不同,田丰和沮授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脸上露出的却是更深沉的绝望与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田丰仰起头,喉结滚动了几下,却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穿过厅堂高高的穹顶,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良久,一声悲怆而嘶哑的长叹才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天欲亡我河北,非战之罪,实乃人祸啊!”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因操劳和忧虑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刀,直直射向袁尚,又扫过审配和逢纪,声音陡然提高:“内部倾轧,兄弟相疑,主臣离心,方使外敌有隙可乘!袁显奕…他今日是‘叛徒’吗?不!他是被邺城,被这无可救药的局面,一步一步,逼成了‘叛徒’!”
“田丰!你放肆!”审配厉声喝道,脸色铁青,“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动摇军心!”
“军心?哈哈哈哈!”田丰竟放声惨笑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凉,笑得他瘦削的肩膀都在颤抖,“邺城还有军心吗?河北还有军心吗?审正南,你告诉我!”
他一步踏前,伸手指向南方:“颜良、文丑为何新败?是士卒不勇吗?是将领不智吗?非也!是粮草不济!是援军不至!是后方掣肘!”手指转向西方,“张儁乂为何被困孤城?是他贪功冒进吗?非也!是他得不到邺城明确的指令,得不到应有的信任!他出击是错,不出击也是错!”
他又指向东方,声音愈发激烈:“高览为何丧师失地?是曹操真的不可战胜吗?非也!是渤海郡孤立无援,是邺城对他的求援视而不见!如今连二公子也…也选择了那条路!军心?军心早在尔等一次次昏聩决策、一次次推诿扯皮、一次次猜忌内斗中,一点一点,散尽了!磨灭了!”
田丰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如今之势,除了坐困这座孤城,引颈就戮,还有何路可走?!你们告诉我,还有何路可走——?!”
沮授在一旁,面如死灰。他没有田丰那般激烈的情绪,但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灰暗。他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几乎要失控的田丰的衣袖,然后转向袁尚,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更让人心悸:
“公子,元皓言语过激,冲撞之处,还请公子海涵。然…其言虽刺耳,却并非全无道理。袁…蓟侯接旨,木已成舟。幽州…已不可恃。这意味着,我们最后的退路,最后的战略纵深,已经没有了。如今…邺城已是真正的孤城,四面皆敌,内无粮草,外无援兵。”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不刺激人的词汇,但最终说出口的话,依然让所有人心中一沉:“为今之计…或…或可考虑…如何为城中这数十万军民,谋一条…生路。”
他没有说出“投降”二字,但这两个字已经如同实质的幽灵,悬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在寂静的厅堂内无声地游荡。
“不!我绝不投降!绝不可能!”袁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恐惧被强行扭曲成的疯狂,“我是父亲钦定的继承人!我才是河北之主!吕布逆贼,袁熙叛徒!他们想夺走我的一切?休想!我宁愿与邺城共存亡!玉石俱焚!”
他转向审配和逢纪,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两根漂浮的稻草,声音急促而尖利:“二位先生!立刻!立刻征发城内所有青壮,上城助防!拆除民房,加固城防!筹集…不,搜查所有粮仓府库,将粮食全部集中,分发军士!告诉将士们,援军…援军就在路上!只要坚守下去,我们…我们一定能赢!我要与吕布,决一死战!”
审配和逢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绝望。他们何尝不知道,所谓的“援军”纯属子虚乌有,所谓的“决一死战”不过是加速灭亡。城内粮草早已匮乏,军心早已涣散,强征青壮只会引发更大的骚乱,集中粮草更是会立刻激起民变。
但在袁尚那疯狂、偏执、又带着哀求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们这些依附于这棵大树上的藤蔓,除了跟着大树一起倒下,还能如何?
两人最终还是僵硬地躬身,用干涩的声音领命:“…诺。”
田丰看着这一幕,看着袁尚那扭曲的脸,看着审配、逢纪那言不由衷的顺从,他知道,最后的劝谏也已无用,最后的机会也已丧失。他猛地甩开沮授的手,踉跄着向厅外走去。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佝偻得厉害,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老了十岁不止。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喃喃,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得压在每个人心头: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独木难支啊…本初公…属下…尽力了…”
沮授看着田丰踉跄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主位上状若癫狂、还在嘶吼着发布各种不可能命令的袁尚,以及下方唯唯诺诺、眼神闪躲的审配和逢纪,心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凉透了。他知道,河北袁氏的时代,随着袁熙接下那封诏书,已经事实上结束了。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块土地,更是因为失去了最后一点凝聚人心的希望与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