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蓟城。
太守府正厅内,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袁熙坐在主位上,面前摊开着几卷关于并州边境防务的文书,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色。下首坐着三名心腹将领和两名文吏,所有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并州张绣所部近来调动频繁,虽未越界,但斥候活动范围明显扩大。乌桓人上月劫掠代郡的两个村落,虽已被击退,然其主力动向不明……”一名将领正在禀报,声音低沉。
袁熙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要开口,厅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原有的沉闷节奏。
“报——!”
亲卫校尉几乎是一头撞进厅内,单膝跪地时甲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手中高举着一封以明黄锦缎为套、火漆密封的文书,漆印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反光——那是朝廷玉玺的印记。校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甚至破了音:
“二公子!宛城…朝廷派来天使,仪仗已至府门外!携有天子诏书!”
“朝廷诏书?”
袁熙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动作太急,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笔架,竹简和毛笔哗啦啦散落一地。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厅内众人亦是霍然变色,惊疑、惶恐、不知所措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错——在这个河北生死存亡的敏感时刻,来自被吕布牢牢掌控的宛城朝廷的诏书,其意味不言自明,更像是一把悬顶之剑终于落下。
“……请,”袁熙喉结滚动,强自镇定,声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沙哑,“请天使入内。”
他下意识地理了理身上半旧的深衣,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几名心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祥的预感。
很快,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沉稳有序了许多。一名身着深绯色内侍官服、面白无须的宦官在四名顶盔贯甲、手持戟钺的虎贲卫士护卫下,昂首步入厅堂。宦官面容肃穆,眼神平静无波,扫视厅内众人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最终定格在主位的袁熙身上。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展开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绢帛诏书。绢帛质地考究,边缘织有云纹,展开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宦官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回荡开来:
“制诏:幽州镇守、袁熙接旨——”
以袁熙为首,厅内所有人,无论文武,皆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伏在地,额头触地。
“朕闻幽州镇守袁熙,本初公之次子也。自领镇北疆以来,夙夜在公,兢兢业业,未有片刻懈怠。修缮边塞烽燧,整顿郡国兵备,使乌桓、鲜卑诸部,慑于威仪,不敢纵骑南窥;妥善安置流民,劝课农桑,与民休息,不妄兴劳役,致幽燕之地,虽处边陲,竟得数年晏然,庶几可比内郡……”
诏书开篇便是连篇累牍、极其具体且看似发自肺腑的褒奖。它不仅称赞袁熙“恪尽职守”,更将他这些年来在幽州做的一件件实事——那些连邺城都未必清楚、甚至未必在意的琐碎边政——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朝廷深知卿之劳苦”的意味。
袁熙跪伏在地,听着这些赞誉,初始的恐慌中竟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这些事,他确实做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很少得到父亲或邺城的肯定。如今,肯定来了,却是来自敌人之手。
“……尤可称道者,当河北纷扰,兄弟阋墙之际,卿独能明国家之大体,守人臣之大节。不因私情而废公义,不因内争而弛边防。稳持北门锁钥,使幽州不为河北之乱所波及,保一方安宁,护数十万生民。此非独一州一郡之福,实乃社稷之幸。卿之苦心孤诣,公忠体国,朕虽居九重,亦深有所闻,心甚慰之……”
这段褒奖,精准地戳中了袁熙内心最深处那份不为外人道的坚持与委屈。他镇守幽州,远离权力中心,在兄弟相争中保持沉默,除了性格使然,何尝不是想守住父亲基业的这一方净土?如今,这份坚持被对手如此“理解”和“褒扬”,简直是一种辛辣的讽刺,让他脊背发凉,冷汗悄然浸湿了内衫。
铺垫已足,真正的惊雷,轰然炸响。
“……卿之忠勤若此,实乃国之栋梁,世之楷模也。焉可使明珠蒙尘于幽朔,良骥困顿于槽枥?若此,非独卿之憾,亦朕之失也!兹特晋封袁熙为幽州牧,授使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封蓟侯,食邑两千户,开府仪同三司,总揽幽州一切军政要务,专责安抚戎狄,屏藩王室,以卿之能,永镇北疆!望卿深体朕心,勿负朕望,继踵前烈,再建新功,钦此——!”
幽州牧!使持节都督诸军事!蓟侯!开府仪同三司!
每一个头衔都重若千钧,代表着法理上的最高授权、无上的荣耀和极致的信任。幽州牧,意味着他从一个“委派镇守”变成了名正言顺、朝廷册封的一州最高行政长官;使持节都督诸军事,赋予了他绝对的军事指挥权;蓟侯是显赫的列侯爵位;开府仪同三司更是人臣极致,允许他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规格媲美三公的幕府!
这封诏书,给足了袁熙里子,也给足了他面子。它看似将袁熙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承认了他的一切努力和价值。然而,这每一份荣耀,此刻都像是一根浸透了蜜糖的绞索,带着诱人的甜香,缓缓套向他的脖颈,只待轻轻收紧。
宦官念完诏书,双手将绢帛微微一合,脸上露出了程式化的、矜持的笑容,目光落在依旧跪伏在地、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发抖的袁熙身上,声音提高了些许:
“蓟侯,天恩浩荡,荣宠至极。还不速速领旨谢恩?”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死死聚焦在袁熙那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袁熙的内心正在经历着天崩地裂般的交战。接?那就意味着他正式承认了吕布控制的朝廷的合法性,彻底背叛了尚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背叛了正在邺城苦苦支撑、名义上仍是河北之主的弟弟袁尚。他袁熙一生所坚守的忠孝之道、为人子的本分、为人弟的情义,将在这道圣旨前荡然无存。从此,“叛徒”、“贰臣”的骂名将伴随他一生,刻入史书。
不接?那就是公然抗旨,藐视朝廷,给了吕布大军攻打幽州最冠冕堂皇、最无可指摘的理由。“逆臣”的帽子会立刻扣下,届时铁骑东来,生灵涂炭,蓟城化为焦土,幽州多年经营的边防线毁于一旦,他袁熙便是陷幽州军民于水火的千古罪人!
冷汗从额角滑落,渗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甜。这份“皇恩浩荡”,对他而言,不啻于千钧重压,足以将他的脊梁压断,将他的魂魄碾碎。
“二公子……”身旁一位跟随袁氏多年的老臣忍不住低声提醒,声音苍老而充满无力感,更多的是一种对残酷现实的悲凉认知。
宦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蓟侯?迟迟不接旨……莫非,欲抗旨不遵?”
“抗旨”二字,如同两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那四名卫士的手,似乎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戟杆。
压力如同实质的寒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令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中,袁熙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眼窝深陷,但那双原本充满挣扎和痛苦的眼睛深处,却在此刻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决绝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后,混杂着绝望、悲愤与不得不为的屈从所催生出的奇异光芒。
他伸出颤抖不止的双手,手臂仿佛重逾千斤,缓缓地、高高举过头顶,向着宦官手中那卷明黄的绢帛。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血和泪的重量:
“臣……袁熙……领旨……谢……恩。”
他停顿了一下,闭上眼,复又睁开,终于吐出了那屈辱而沉重的后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举着的双手颓然垂下,唯有挺直的脊背,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脆弱的坚持。
宦官脸上瞬间重新堆满了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他上前两步,颇为郑重地将诏书放入袁熙虚脱般的手中,指尖不经意间拂过袁熙冰凉的手背。
“如此甚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蓟侯果然深明大义!”宦官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尖细,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咱家这就回宛城,向陛下与大将军复命了。恭喜蓟侯,贺喜蓟侯!幽州今后,可就全仰仗蓟侯您了!”
说完,他不再多留,带着虎贲卫士,如来时一般昂然而去,只留下厅内一片死寂和那卷沉甸甸、烫手山芋般的诏书。
使者离去许久,厅内依旧落针可闻。袁熙捧着那卷明黄绢帛,只觉得它重如泰山,又烫如烙铁,几乎要拿捏不住。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文字,眼前却一片模糊。
“二公子!”那名性情最为刚烈的李姓将领猛地从地上跳起,双目赤红,悲愤交加,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您……您怎能接下这等乱命!这……这是认贼作父,是背叛主公,是背叛邺城,背叛整个河北啊!末将……末将宁死不从!”
另一名年长的文官却缓缓站起,拂去衣袍上的灰尘,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看了一眼激愤的将领,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袁熙,沉声道:“李将军,慎言!此乃天子明诏,正名封赏,程序完备,何来‘乱命’之说?公子接旨,乃是顺应天命,顾全大局!难道非要等到吕布数十万大军压境,将这蓟城团团围困,箭矢如雨,礌石如雹,将满城军民化为齑粉,让这幽燕之地血流成河,才算是尽了忠孝吗?那是愚忠!是拉着所有人陪葬!”
“住口!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李将军怒不可遏,手按剑柄。
“迂腐!岂不闻‘社稷为重,君为轻’?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文官毫不退让,声音也高了起来,“邺城自身难保,河北土崩瓦解已成定局!公子此举,是为幽州数十万军民寻一条活路,保一方元气!这才是真正的仁德,真正的担当!”
“你……你这是狡辩!”
“你这是愚昧!”
厅内瞬间吵成一团,支持和反对的声音激烈交锋,往日被压抑的矛盾、不同的立场和求生欲望,在这道突如其来的诏书刺激下,彻底公开化、白热化。有人痛哭流涕,痛心疾首;有人面色沉凝,暗自盘算;有人眼神闪烁,已生去意。
袁熙对身后激烈的争吵充耳不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紧紧攥着手中那卷决定了他和幽州命运的诏书,如同攥着自己破碎的信念和无法言说的屈辱,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向后堂走去。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将他孤寂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地上,显得格外沉重。
他知道,从双膝跪地、双手接过这道诏书的那一刻起,他袁显奕,就再也回不去了。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超然于兄弟争斗之外、默默守在帝国北疆尽忠职守的袁家二子。他被时代的巨浪狠狠地推到了风口浪尖,被迫在忠与孝、家与国、义与生之间,做出了一个注定要被天下人评说、被历史反复咀嚼的选择。无论这个选择背后有多少无奈、多少权衡、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他都已无法回头。
而这道《封袁熙为幽州牧蓟侯诏》的内容,其效力远超诏书本身。它如同插上了翅膀,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蓟城的大街小巷、军营府库,并向着幽州各郡县飞快扩散。恐慌、争议、困惑、期待、愤怒、释然……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北疆大地上轰然炸开,激起无数涟漪。吕布那看似温和、实则凌厉无匹的攻心之策,已然精准地命中了幽州最脆弱的中枢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