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离去后，军帐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刘备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关羽和张飞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但从刘备的神情中，他们知道，方才那江东使者带来的，绝非寻常消息。
“云长，翼德，”刘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坐。”
两人依言坐下。张飞性子急，忍不住问道：“大哥，那江东来的胖子到底说了啥？是不是要跟我们打架？”
刘备缓缓摇头，将鲁肃的来意，以及那“共击刘表，事成后共分荆州”的惊天提议，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两位兄弟。
“什么？！”张飞猛地站起，环眼圆睁，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狂喜，“好事啊大哥！那刘表老儿，抠抠搜搜，防咱们像防贼一样！与其给他当看门狗，不如咱们自己干！拿了荆州，大哥当州牧，咱们也能挺直腰板做人！”
“三弟！噤声！”关羽低喝一声，丹凤眼中精光闪烁，他比张飞想得更深，“此事非同小可！与孙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孙策勇锐，其志不小，岂会真心将荆州拱手相让？此恐为其驱虎吞狼之计，待我等与刘表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
他看向刘备，语气沉重：“大哥，背弃刘表，于信义有亏。即便事成，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大哥？且刘景升虽庸，终究收留我等，若行此不义之举，恐寒了将士与荆州士民之心。”
张飞不服道：“二哥！那刘表何时真心待过咱们？粮草克扣，地盘给的是最烂的！信义？这世道，拳头大就是信义！咱们有了地盘兵马，还怕别人说闲话？”
刘备抬手，止住了两人的争论。他脸上挣扎之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冷静。他并非一时冲动，鲁肃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渴望与恐惧。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他过够了。荆州这块肥肉近在眼前，而孙策递来的，是一把可能打开宝库，也可能割伤自己的钥匙。
“云长所言，乃持重之论；翼德所言，亦是为兄心中所想。”刘备缓缓道，声音恢复了平稳，“刘景升，确非明主。荆州在他手中，迟早为人所夺。届时，我等下场，恐怕比现在更为不堪。”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简陋却勾画着荆襄山川的地图前，手指缓缓划过长江南北。“孙策此议，虽险，却是我等目前唯一能看到的破局之机。独立！拥有自己的根基！这是我等辗转半生，梦寐以求之物！”他的手指最后重重地点在荆南四郡的位置，“然而，云长之忧，不可不虑。孙策非善与之辈，此事需慎之又慎，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转过身，目光在关羽和张飞脸上扫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意，不可全信其言，亦不可断然拒绝。当以我为主，借势而为，预留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下达一连串具体而隐秘的指令，思维清晰，条理分明：
“云长，你即刻秘密前往孙乾处。令他设法与鲁肃再次接触，地点要变，方式要更隐蔽。告知鲁肃，合作之事，事关重大，非一言可决。然，我刘备可承诺，若江东大军攻来时，我部…不会拼死力战，亦不会断江东粮道。此为底线，亦是诚意。至于后续如何，需视战局发展、江东诚意及刘荆州应对而定。记住，话不能说死，要让他觉得有希望，但又摸不清我们的底牌。”
关羽领命，他明白这是要与江东保持一种微妙而危险的联络，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翼德，”刘备看向张飞，“你从本部及陈到那里挑选绝对可靠的斥候和老兵，分成三队。一队向随县以西、荆山腹地探查，寻找可供长期屯兵、易守难攻的隐秘谷地，并绘制详图。另一队沿涢水向南，摸清通往江夏、南郡的小路和渡口。第三队，扮作商贩或流民，渗透进江陵周边，观察文聘布防及江东水军可能的动向。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眼睛和耳朵，不是刀剑，遇到任何情况，以隐蔽和传递消息为第一要务，绝不可暴露，更不可与文聘部或江东军发生冲突！”
张飞拍着胸脯，压低声音保证：“大哥放心，俺晓得轻重！定把那些犄角旮旯都摸得清清楚楚！”
“此外，”刘备眼中锐光一闪，这是最关键的后手安排，“立刻密召简雍前来。让他将我们手中最后一批值钱又不显眼的东西，如部分玉器、上好皮草换成便于携带的金饼和荆州急需的北地药材。然后，让他携带重礼，以‘替刘皇叔拜访故旧、体察民情’为名，再次南下零陵、武陵。这次目标要明确，不仅要巩固与金旋、赵范等人的联系，更要设法接触长沙太守张羡的旧部，以及桂阳的赵范。不必谈合作，只叙乡谊，送人情，探听他们对襄阳的态度，尤其是对蔡瑁、蒯越把持州政的看法。我们要在荆南，无声无息地织一张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最后的决绝：“云长、翼德，我们要做两手准备！若与孙策合作顺利，击退刘表，则我们以此为基，在分割荆州时争取最大利益。若事有不谐，或孙策心怀叵测，意图过河拆桥，那么荆南山地，便是我们跳出棋盘，另起炉灶的最后退路！为此，我们必须掌握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关隘，结交每一个可能的朋友！”
关羽和张飞见刘备思虑周详，既有枭雄的魄力敢于火中取栗，又不失谋士的谨慎步步为营，心中原本的忧虑被一种坚定的信心取代。齐声应道：“遵命！”
命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迅速而隐秘地扩散执行下去。安陆这个小小的军营，在夜幕掩护下，如同一个精密的蜂巢，开始了紧张的运作。刘备独自留在帐中，望着跳动的灯火，眼神深邃。他抓住了孙策递来的绳索，但绝不会将全部重量压上去。他要在荆襄这盘大棋中，从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努力变成一个能看清全局、落子无悔的棋手。
远在吴郡的孙策和周瑜，很快便收到了鲁肃传回的讯息——“刘备已动心，然其谨慎，只应‘不拼死力战，不断粮道’。其意仍存观望，可依计行事，待我军兵临城下，施加压力，其态度自明。”
一场围绕着荆州归属的惊天变局，随着刘备这充满算计与野心的暗中抉择，正式拉开了序幕。棋局之上，无人再是单纯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