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河北大地,表面上依旧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但暗地里,钢铁与鲜血的洪流正在悄然汇聚。来自辽东的物资,如同甘霖般注入河北军干涸的血管,虽然不足以让其恢复全盛,却足以支撑起一场倾尽全力的赌博。而在这场豪赌中,那些被流言中伤、被猜忌刺痛的心,也燃烧起了复杂而炽烈的火焰。
-
第一声惊雷,炸响在并州北部。
雁门郡边境,负责巡逻的并州军斥候最先发现了异常。起初只是地平线上扬起的烟尘,如同夏日暴雨前的乌云。但很快,那烟尘便连天接地,伴随着闷雷般的马蹄声和刺耳的胡哨,席卷而来!
无数身披杂色皮袄、头戴毡帽的乌桓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弯刀和套马索,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冲破了边境脆弱的防线。他们并非整齐的军阵,而是分成数十股,如同贪婪的狼群,扑向毫无防备的乡野。
一个靠近官道的村落最先遭殃。乌桓骑兵呼啸着冲入,见人就砍,见屋就烧。来不及逃走的老人被长矛挑翻,哭喊的妇孺被掳上马背。囤积过冬的粮秣被劫掠一空,带不走的便被扔上火把,熊熊烈焰吞噬着茅屋,浓烟滚滚而起,将春天的天空染上污浊的黑色。一支由数十辆大车组成的商队更是成了肥美的猎物,护卫的百余名士卒在潮水般的骑射下顷刻间崩溃,满载布匹、盐铁和瓷器的车辆被洗劫一空,车夫和伙计的惨叫被淹没在乌桓人的狂笑与马蹄声中。
他们并不强攻坚城,而是疯狂地扫荡乡野,焚毁村庄,劫掠商队,攻击小股驻军和运输队。并州通往河北前线最重要的几条粮道,瞬间陷入了瘫痪和恐慌之中。烽火台接连燃起刺目的狼烟,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向晋阳,飞向宛城。
晋阳城中,张绣接到第一份急报时,“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军报拍在案上,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乌桓大规模入寇!人数逾万,甚至可能更多!雁门、代郡多处遇袭,粮道被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让他感到棘手的是,这些胡骑根本不与他正面交战。“传令井陉守军加倍警惕!王贺!你率两千骑,立刻北上弹压,务必驱散他们,打通粮道!”
然而,王贺的骑兵刚刚出发不久,更多的坏消息接踵而至。乌桓人来去如风,一击即走,王贺的部队赶到时往往只剩一片狼藉的废墟和袅袅余烟。当他试图分兵追击,却反而在陌生的丘陵地带遭到小股乌桓骑射手的伏击,损失了不少人马。张绣在晋阳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深感无力。他像一头被群蜂围攻的雄狮,空有利爪,却无处着力。更让他忧心的是,并州北部的混乱一旦持续,前线的粮草补给将成大问题,甚至会动摇整个并州军团的军心。
---
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二声,也是最猛烈的一声惊雷,在黄河岸边炸响!
黎阳城头,战鼓擂动,声震四野!那鼓点急促而狂野,仿佛要将多日来的憋闷与愤懑尽数倾泻。原本一直采取守势的颜良、文丑,如同两头被囚禁已久的猛虎,终于亮出了染血的獠牙!
在得到邺城运来的部分辽东精铁补充后,河北军日夜赶工,打造和修复了一批简陋但足够结实的攻城器械和渡船。此刻,趁着清晨河面升起的薄雾,在颜良、文丑的亲自率领下,数以万计的河北精锐,乘坐着大小不一的船只、木筏,甚至抱着木板门扉,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无声而又决绝地涌向黄河南岸!
颜良立于最大的首船船头,他并未穿戴最华丽的那套山文甲,而是换上了一身略显陈旧却布满刀痕的厚重铁铠。他手中那柄伴他多年的长刀,在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寒光。他的脸庞因紧绷而显得更加冷硬,那双环眼中燃烧着的,不仅仅是战意,更有一份被邺城流言刺痛后的屈辱,以及一种破釜沉舟、为自己和麾下儿郎正名的狠厉!
“儿郎们!”颜良的声音压过了黄河的波涛,如同闷雷般在河面上滚动,“今日渡河,有死无生!但要让对岸的敌人,让邺城里那些嚼舌根的小人看看,我河北男儿,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杀——!”
“杀!渡过黄河,踏平河内!”震天的怒吼从无数条船上迸发出来,压过了浪涛声。河北军士卒们眼睛赤红,他们当中许多人同样听说了那些令人心寒的流言,此刻将所有的愤怒、不甘与对生存的渴望,都化为了汹涌的战意。
船只离南岸还有数十步,对岸徐晃军的箭雨便已铺天盖地而来。箭矢密集地钉在船板上,发出夺夺的闷响,不少士卒中箭惨叫着落水,鲜血迅速在浑浊的河水中晕开。颜良挥动长刀,将射向自己的箭矢磕飞,怒吼着:“加速!冲过去!”
“砰!”首船狠狠撞上滩涂。颜良不待船停稳,便第一个跃入齐膝深的冰冷河水中,挥舞长刀,如同下山猛虎,冲向正在滩头列阵的徐晃军刀盾手。长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劈下,坚固的盾牌应声裂开,后面的士卒连人带盾被劈倒在地!颜良身后的亲兵也咆哮着跟上,瞬间在严密的防线上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文丑坐镇中军,指挥后续部队跟进。他比颜良更沉稳,但眉头同样紧锁。他一边命令弓手向对岸压制射击,一边督促船只反复往返,运送更多的兵员。他心中并无颜良那般炽烈的怒火,却充满了深沉的忧虑。他知道此战关乎河北存亡,也知道邺城对他们的猜忌并未因他们出战而消散。这是一场不能败的仗,却又是一场胜利希望渺茫的仗。他只能将这份忧虑压在心底,化作更加冷静的指挥。
对岸的徐晃,早已登上最高的了望塔。看着河北军如此规模、如此决绝的强渡,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河北军的士气之高、攻势之猛,远超他的预估。“果然来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凶猛。”他沉声下令,“前沿营垒守军,按计划交替阻击后撤,将敌军引入预设区域!弓弩手,全力覆盖滩头及浅水区!长枪阵,向前推进,压缩他们的空间!”
徐晃军虽然早有准备,但河北军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还是带来了巨大压力。几处前沿营垒在河北军疯狂的冲击下相继被突破,双方士兵在壕沟边、栅栏旁展开了惨烈的肉搏。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黄河岸边短短片刻便已尸横遍野,河水为之染赤。徐晃能明显感觉到,今日的河北军,不仅装备似乎有所改善,那股子拼死一搏的狠劲,更是让人心惊。
紧接着,第三声惊雷,虽然微弱,却同样致命,在井陉关外响起。
一直采取守势的张合,在确认乌桓已然动手、黎阳方向战况激烈的消息通过特殊渠道传来后,终于动了!
他并未像颜良那样倾巢而出,大张旗鼓。相反,他异常安静地在军中遴选了五千最悍勇、最机敏,且大多出身贫寒、对邺城权贵并无太多好感的敢死之士。没有战前激昂的动员,张合只是用他那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缓缓道:“此去,九死一生。但唯有出奇,方能致胜,或可为我河北,搏得一线喘息之机。不愿去者,现在出列,绝不追究。”
无人出列。一双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井陉关的侧门悄然打开。张合亲自率领这支沉默的军队,如同融入暗影的流水,沿着一条仅有少数猎户和溃兵知道的险峻小径,悄无声息地潜出关外。他们衔枚疾走,马蹄包裹厚布,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张绣军哨探监视的道路,如同一条经验丰富的毒蛇,在群山掩护下,蜿蜒曲折,直插张绣军防备相对薄弱的侧后方——那里,是并州军团囤积粮草的重要基地,赤崖坞堡。
张合行军时异常沉默。他脑海中不时闪过审配那猜忌的眼神,闪过邺城关于他“通敌”的荒谬流言。一丝苦涩萦绕心头,但很快被更强大的责任感压下。他此举,既是为河北尽力,也未尝不是想用一场无可争议的战功,来回应那些污蔑,来保住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些弟兄。他知道这是险棋,孤军深入,一旦被发现便是全军覆没。但他更知道,正面战场压力巨大,唯有兵行险着,才有可能创造奇迹。
张绣的注意力被正面的乌桓骚乱和河内方向的惊天大战牢牢吸引,对侧后这条隐秘小径的防备,出现了稍纵即逝的空隙。而张合,以其卓越的战术素养和决断力,精准地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一时间,吕布控制的广袤区域内,北有乌桓铁骑肆虐,疯狂劫掠,中断粮道;西有张合奇兵突出,如芒在背,直指根基;正面则有颜良、文丑率领的河北主力,发动了自开战以来最为猛烈、最为决绝的全面强攻!
整个河北战场,仿佛一个被同时投入了无数火把的巨大火药桶,在短暂的死寂后,于四面八方轰然炸响!告急的文书带着血腥与焦灼的气息,如同被惊起的鸦群,遮天蔽日地飞向各地的守将,最终汇聚向那座南方的中枢——宛城。
消息传到宛城大将军府时,即便是素来沉稳的吕布和算无遗策的贾诩,看着手中几乎同时送抵、墨迹未干的三份紧急军报,脸上也首次露出了凝重之色。
“乌桓大规模南下,雁门、代郡糜烂…河北颜良、文丑倾巢强渡黄河,徐晃告急…张合出奇兵,绕过井陉,目标赤崖粮草…”吕布逐字念出,声音平静,但眼眸深处却仿佛有寒冰凝结。他放下军报,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看来,我们这位辽东的邻居,和河北那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终于是按捺不住,联手给我们送上了一份…意料之中却又足够分量的‘惊喜’。”
贾诩迅速分析着局势,语速比平时稍快:“主公,此乃河北凝聚最后元气、协调多方力量的倾力一搏!其势固然凶猛突然,然则后劲必然不足,且各方协调必有纰漏。关键在于,我军能否顶住这第一波最凶猛的攻势,并迅速反击。徐晃将军处直面河北主力,压力最大,需立刻派精锐驰援!张绣将军需尽快稳定并州北部局势,剿灭乌桓或是打通粮道,否则军心后勤皆危!至于张合…其孤军深入,胆大包天,虽是险恶的奇招,却也将其自身置于绝地!”
吕布霍然起身,一股久经沙场、掌控全局的强势气息自然流露,瞬间驱散了方才的凝重。他走到巨大的北境地图前,目光如电,手指果断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
“传令!”
“命驻守洛阳的徐荣,立刻抽调一万精锐步骑,火速驰援河内徐晃,不得有误!”
“命赵云,龙骧营停止一切休整,即刻北上并州,配合张绣,清剿乌桓,打通粮道!我要他在最短时间内,让这些胡马知道谁才是北地之主!”
“告诉文远(张辽),颍川防务交由可靠副将,他亲率‘中军铁骑’一部,昼夜兼程赶往井陉,会同张绣,给我把张合那支孤军,钉死在赤崖!我要他插翅难飞!”
他最后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标着“邺城”的位置,语气冷冽如刀:
“想靠一场突如其来的四面开花翻盘?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这把被猜忌和绝望磨过的骨头,到底还能硬扛多久!”
随着一道道命令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宛城发出,战争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河北军的困兽之搏,将北方的战局,骤然推向了更加惨烈、更加复杂,也更具决定性的高潮。烽火,真正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