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以东,辽东郡,襄平城。
此地的春寒较之河北更甚,风中带着来自白山黑水的凛冽,刮在脸上犹如细刀割过。太守府邸的正厅内,炭火烧得正旺,劈啪作响,竭力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寒意,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凝重与深沉的算计。
主位之上,公孙度背靠软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这位统治辽东近二十载的老人,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边塞的风霜与权谋的沉淀。他的目光并不总是锐利逼人,多数时候半阖着,像在假寐,但偶尔开阖间射出的精光,却能让人心底一凛。其子公孙康坐在左下首,身姿挺拔,面容酷似其父,但眉宇间少了几分岁月磨出的沉郁,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锐气。下首两边,分坐着几位心腹将领与幕僚文臣,皆是辽东真正的权力核心。
“父亲,河北的雪,怕是化不干净了。”公孙康将一份誊抄清晰的密报双手呈上,声音压得不高,却足以让厅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楚,“袁谭投降吕布,青州易主,已成定局。最新探报,吕布麾下曹操正猛攻青州残余抵抗,张辽、徐晃等部对河北本部的压迫日甚一日。邺城那边,袁尚与审配、逢纪等人似乎起了争执,流言不断,军心已有浮动迹象。依儿臣看,袁氏河北基业,倾覆恐怕就在今明两年之间。”
他没有直接说“我们该怎么办”,但字里行间,已将那份迫在眉睫的危机与隐隐的机遇,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公孙度接过密报,并未急于翻阅,而是将它轻轻放在案几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世情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从那些跃跃欲试的武将,到眉头紧锁的文臣。
“诸君,”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边地特有的沙哑和沉稳,“都听听,都看看。中原那头叫吕布的猛虎,已经把爪子伸过黄河,按在袁本初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脖子上了。河北这块肥肉,油水厚,骨头硬,但现在,眼看就要被人生生撕咬吞下。我们辽东,僻处海隅,但终究是汉家疆土。这局棋,下到这会儿,该我们落子了。是趁火打劫,分一杯羹?还是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或是……早做打算,未雨绸缪?都说说吧。”
话音刚落,左手边一名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将领便迫不及待地抱拳出声,声如洪钟:“太守!末将以为,此乃天赐良机,不容错过!袁绍在世时,兵强马壮,对我辽东多有不屑,征调粮草、索取战马,几近勒索。如今其子相争,自毁长城,正是我辽东扬眉吐气、开疆拓土之时!末将请命,愿率精兵两万,西出辽西,直取右北平!趁袁尚首尾难顾,吕布立足未稳之际,蚕食幽州西部诸郡!此乃以逸待劳,事半功倍!若能得幽州数郡之地,我辽东基业将更加稳固,进可图中原,退可守海隅!”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充满了武人的直接与对土地功业的渴望,立刻引来了另外两名将领的附和,厅内武人一系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王将军所言甚是!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幽州富庶,岂能白白便宜了吕布或留给袁尚那败家子?”
然而,右手边文臣席位上,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幕僚却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王将军忠勇可嘉,然则,此议恐非万全之策,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静听的份量。
那王姓将领眉头一拧:“王先生有何高见?莫非以为我辽东兵马,不堪一战?”
“非也。”王姓幕僚不慌不忙,“辽东将士之勇,老夫从不怀疑。然则,诸君可曾细思,我们真正的对手是谁?是即将树倒猢狲散的袁尚残部吗?非也。我们一旦西进,直接冲突的,将是已尽得中原、挟天子而令诸侯的吕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将,“吕布何人?诛董卓,败曹操,降袁术,擒袁谭,其兵锋之盛,谋略之深,天下皆知。其麾下张辽、高顺、徐晃、赵云等,皆世之虎将。更兼传闻其有能轰塌城墙的奇械。我辽东虽安,然与之相比,国力、军力、粮草、器械,可能全面抗衡?”
他看向公孙度,语气加重:“太守,此时西进,与袁尚残部争夺边角之地,看似得利,实则是火中取栗。一旦引起吕布警觉,以其用兵之狠辣,行事之果决,若视我辽东为隐患,挟大胜之威,提兵东向,请问,我辽东可能独立挡之?届时,恐非开疆拓土,而是引狼入室,基业难保啊!”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刚才还热血沸腾的几位将领沉默下来,面露思索。厅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公孙度依旧没有表态,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儿子公孙康,眼神中带着考校。
公孙康会意,他知道这是父亲在众人面前给他历练和树立威信的机会。他稍作沉吟,整理了一下思路,方才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父亲,王将军锐意进取,王先生老成持重,皆是为我辽东着想。儿臣以为,两位所言,皆有道理,但也皆未足全功。”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粗略舆图前,手指先点向邺城,又划过幽州,最后落在辽东的位置。“西进争利,确如王先生所言,风险巨大,且道义有亏。吕布挟天子,我等出兵攻伐朝廷任命的州郡(尽管是名义上的),易授其口实,予其征讨我辽东的大义名分。然,坐视不理,如王先生后策所言,待吕布彻底消化河北,整合幽并冀青四州之力,以其展现出的野心与能力,下一个目标,环顾海内,除了我辽东,还有谁更能威胁其侧翼,或值得其劳师远征以竟全功?”
这个反问,让在座众人心头都是一紧。是啊,躲是躲不过去的。
“因此,儿臣愚见,我辽东当行‘联弱抗强,隔岸观火,伺机而动’之策。”公孙康的手指在邺城和辽东之间划了一条虚线。
“详细说来。”公孙度身体微微前倾。
“袁尚虽弱,且内部不稳,但河北根基尚存,带甲之士仍有十万,颜良、文丑之勇,张合之稳,高览之敏,皆非易与之辈。田丰、沮授虽受排挤,然其智略仍在。若袁尚能摒弃部分内耗,上下用命,依托城池险隘拼死抵抗,吕布即便能胜,也必是一场惨胜,耗时日久,损耗必巨。”公孙康分析道,“我辽东不必直接出兵与吕布为敌,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我们可以暗中助袁尚一臂之力,让他这条即将沉没的船,漏得慢一些,挣扎得久一些,最大限度地消耗吕布这头猛虎的气力、粮草和耐心。”
“如何助法?又能得何利?”一位文官问道。
“助法有二,皆需隐秘行事。”公孙康眼中闪烁着谋划的光芒,“其一,可派遣心腹使者,携父亲亲笔信及辽东特产珍宝,秘密前往邺城,面见袁尚。信中不必提及盟约,只需表达我辽东对河北局势的‘关切’,对袁本初旧谊的‘怀念’,以及愿意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提供‘些许便利’。譬如,默许并小规模开放边境民间通道,允许一些‘商队’将辽东产的优质皮毛、药材,甚至……经过‘妥善处理’的军马,辗转输入河北。同时,可以含糊暗示,若局势真到了最坏一步,辽西某些‘荒僻’之地,或可暂为‘安置’之用。”
这话说得委婉,但在场都是明白人,立刻懂了。这是要给袁尚输血,但又不能明着给,更不能让吕布抓住把柄。提供紧缺物资,给予心理安慰和一条可能的退路,目的就是让袁尚抵抗得更坚决,更持久。
“其二,”公孙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冷意,“乌桓人,还有更北边的鲜卑部落,近年来势力复炽,对幽州富庶之地,可是垂涎已久了。楼班、蹋顿等人,贪婪而短视,勇悍而无谋。可遣能言善辩、熟知胡情之士,携重金、绢帛、盐铁,北上秘密游说。只需告诉他们,吕布乃汉人雄主,志向一统,最忌塞外强胡。若让其平定河北,整合幽并边军,下一步必定是北扫草原,清除边患。届时,他们的牧场、牛羊、部落,都将不保。反之,若此时南下,趁吕布大军陷于河北战事,袭扰其侧翼,劫掠其粮道,焚烧其边镇,不仅能获得大量财货女子,更能让吕布无法全力南顾,保其部落安宁。甚至……可以暗示,若他们出兵得力,我辽东愿意在某些‘交易’上,给予更多便利。”
他目光扫过众人:“乌桓若动,与之素有勾连的鲜卑部落,难保不会趁火打劫。如此,吕布将陷入河北泥潭与塞外胡骑袭扰的双重困境之中。他要应付的,就不只是袁尚的残兵,还有来去如风、剽悍难制的胡人骑兵。其兵力必然更加分散,后勤压力剧增,平定河北的时间将大大延长,损耗也将成倍增加。只要河北的战火多烧一天,吕布的力量就多消耗一分,我辽东,就多一分准备的时间,多一分未来的把握。”
“妙啊!”先前主张出兵的王将军忍不住再次抚掌,这次却带着叹服,“公子此计,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驱虎吞狼,坐山观虎斗!我们不用直接下场拼命,只需花些钱粮,派几个说客,就能让吕布和胡人、袁尚杀得血流成河!无论最后谁胜谁负,他们都已筋疲力尽。届时,我辽东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局面将主动得多!”
连那位持重的王先生也缓缓捋须,微微颔首:“公子思虑周详,深远老辣,老朽叹服。如此行事,既能延缓强敌,又不过度刺激吕布,还能与袁尚结个善缘,更可借胡人之手削弱双方。确是我辽东当前最稳妥、最有利之策。只是……”他话锋一转,“联络乌桓一事,须极其隐秘,人选务必可靠,分寸更要拿捏精准。须知胡人贪婪无度,万一尺度失控,或消息泄露,反易引火烧身,或将胡骑这股祸水引向我辽东边境,不可不防。”
公孙康躬身道:“先生提醒的是,儿臣谨记。”
公孙度听完众人的议论,尤其是儿子这条环环相扣、既务实又阴险的策略,一直半阖着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锐利的目光在公孙康脸上停留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神色。他深知,在这天下大势的激荡漩涡中,辽东这块历经艰辛才经营起来的基业,想要保全乃至伺机壮大,绝不能仅凭一时血勇,更需要审时度势的冷静、纵横捭阖的手腕,以及这种隐藏在幕后的、致命的算计。
“康儿之策,颇合吾意。”公孙度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锤定音,“就照此办理。王先生,挑选精明干练、熟知河北及胡地情势之人,备好礼物文书。要派两队人,一明一暗。明者,持我礼敬文书及辽东特产,以商队为掩护,前往邺城,拜会袁尚及审配等人,姿态要恭敬,言辞要恳切,务必让其感受到我辽东的‘善意’与‘同情’。暗者,由你亲自挑选绝对心腹,携足量金帛及我的密信,北上乌桓王庭,务必设法见到楼班或蹋顿,陈说利害,诱其出兵。记住,许之以利,动之以害,但绝不可留下任何书面把柄,所有承诺,皆以‘个人’或‘部落长老’名义进行。”
“是,属下明白!”王先生肃然领命。
“至于边境兵马,”公孙度看向众将,“自即日起,进入戒备状态,操练不可懈怠,粮草军械加紧储备。辽西方向,增派斥候,严密监视幽州及塞外动静。但无我亲令,一兵一卒不得越境挑衅。我们要做的,是让渔翁,而不是当那鹬蚌。”
“末将等遵命!”众将齐声应诺。
会议散去,众人各怀心思离去。公孙度独自留在厅中,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辽东春日傍晚的风立刻灌入,带着寒意与旷野的气息。他望着外面略显荒凉却无比广阔的天空,以及天际隐约可见的、绵延的山峦轮廓,眼神深邃难明。
“吕布……贾诩……曹操……”他低声念着这些搅动天下的名字,“这盘棋,是越来越大了。胃口太大,小心撑着。这北方,终究不是哪一家能轻易吞下、消化得了的。想吃下河北?好,老夫就给你多添几把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些,看看你这铁打的胃口,能不能扛得住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能不能熬得过这漫长岁月的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