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铅云压城。御营厅大将、兼训练都监提调李廷黻按剑立于昌德宫神武门前,铁甲上凝着夜露的寒霜。他身后,三百御营厅精骑肃立如林,马衔枚,人噤声,唯闻铁叶在风中偶尔碰撞的碎响。
李尔瞻自宫门阴影中走出,一身深青常服,手中握着一卷新誊的名单。他行至李廷黻马前,仰首,将名单缓缓展开。
“李将军。”声音平静无波,“奉殿下密旨,肃清通倭逆党。此名单所载之人,需即刻缉拿,押送义禁府候审。”
李廷黻下马,单膝跪接。目光扫过纸面,一个名字令他瞳孔骤然收缩——李镒。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尔瞻,喉结滚动:“李大人,这……李节度使乃三朝宿将,壬辰年间……”
“正是三朝宿将,方知国朝虚实。”李尔瞻截断他的话,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锥凿入耳中,“将军岂不闻,昨日刑曹自宋应洵府中搜出与对马往来的密信三封?其中两封,皆提及‘军中故旧可为内应’之语。而这位‘故旧’……”他指尖轻轻点在“李镒”二字上,“恰于去岁秋,私放对马商船入釜山浦,卸货三十余箱,所载非硫磺刀剑,而是辽东、蓟镇的山川舆图。”
李廷黻脸色骤白。
“将军,”李尔瞻直起身,声音恢复平直,“殿下在春坊等消息。逆党不除,则妖书之祸不绝,倭寇之衅不息。是效忠殿下、肃清朝纲,还是……”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顾念私谊,自陷泥淖?”
李廷黻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寒意自膝骨直窜头顶。他想起壬辰年,随世子(光海君)在忠州设立“分朝”,倭寇游骑如蝗,乱民如潮。是眼前这位李尔瞻,星夜驰骋百里,为他调来粮草兵械;也是这位李大人,在世子病重、流言四起时,持剑立于寝帐之外,三日不眠。
“末将……”李廷黻重重叩首,甲胄撞击石面,铿然有声,“遵命!”
他起身,翻鞍上马,铁臂一挥。
“传令!四门落锁,街衢戒严!无御营厅令牌者,妄动者斩!”
“得令!”
三百铁骑如黑潮裂地,涌出宫门,马蹄声如闷雷滚过汉城尚在沉睡的街巷。旌旗所向,坊市闭户,行人走避。这座刚刚经历“妖书”惊怖的都城,再度被铁蹄与刀锋的寒光笼罩。
同刻,会贤坊,李镒府邸。
庭中老梅已谢,新叶未抽。年过六旬的李镒披着一件半旧战袍,正于中庭石案前擦拭一柄佩刀。刀是万历二十一年,明军提督李如松在平壤大捷后所赠的御制腰刀,鲨皮鞘,鎏金镡,刃口虽经百战已有细痕,然寒光犹在。
“父亲,”长子李硕达自廊下快步走来,面带忧色,“外间传言,刑曹昨夜拿了宋应洵公,西人党多位大人家已被围。街上有兵马调动之声……”
李镒头也未抬,以麂皮缓缓拂过刀脊:“宋应洵?一介书生,能成甚事。西人党……”他嗤笑一声,“平日里高谈阔论,真遇雷霆,不过土鸡瓦犬。”
“可如今执掌刑曹、御营厅的,是李尔瞻。”李硕达急道,“此人手段,父亲岂不知?且闻……名单上似有武臣。”
“武臣?”李镒手中动作微顿,随即冷笑更甚,“李尔瞻?黄口竖子,仗着殿下宠信,弄权于朝堂或可,焉敢动我刀柄之士?”他“锵”一声还刀入鞘,目光睥睨,“老夫十六岁从军,历经三朝,倭乱时收平壤、守幸州,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便是当年明国李提督,亦要称我一声‘老将军’!他李尔瞻算什么东西?也配查我?”
他起身,战袍下摆无风自动,一股久经沙场的悍烈之气弥漫开来:“莫说老夫与对马从无勾连,便有,谁又敢查?谁能查?这汉城内外五万军士,多少出自老夫门下?多少曾与老夫同生共死?他李尔瞻除非想逼反三军,否则……”
话音未落,府邸正门方向,骤然传来沉重而密集的撞击声!
“砰!砰砰——!”
绝非寻常叩门,那是包铁巨木撞击门闩的闷响!其间夹杂着甲胄铿锵、战马嘶鸣,以及一个冰冷穿透晨雾的喝令:
“御营厅奉旨拿逆!开门!”
李硕达骇然变色。李镒亦是一怔,随即怒意如火山喷发,须发皆张:“何人敢在老夫府前撒野!”他一把抓起案上佩刀,大步流星向前院走去。
中门已然洞开。管家连滚爬来,面无人色:“老、老爷!御营厅李廷黻将军,率兵围了府邸!前门、侧门、后门,全是官兵,持……持着弓箭!”
李廷黻?
李镒脚步一顿,瞳孔收缩。此人他自然知晓,光海君在忠州时的“护驾孤臣”,御营厅大将,掌汉城禁军兵符,是殿下真正的心腹肱骨。他竟亲自来了?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窜上脊背。但他旋即压下——李廷黻又如何?区区晚辈,安敢对功臣元老动武?
他整顿衣甲,握紧刀柄,昂首迈出二门。
前庭景象,令他呼吸一窒。
但见院墙之上,檐角之后,乃至对面街巷的屋顶,无数黑黝黝的箭镞在晨光中闪烁着死亡的冷光。弓已张弦,箭已搭扣,森然所指,正是这座府邸的每一寸空间。庭中,百余名铁甲锐卒持戟按刀,列成三排,如铜墙铁壁堵死了所有去路。一股肃杀凛冽的战场气息,扑面而来。
队列最前,李廷黻按剑而立。他未着兜鍪,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毫无表情的脸。甲胄上“御营厅”三字铜牌,在晦暗天光下森然发亮。见李镒出来,他抬手,微微躬身,礼节周全,声音却无半分温度:
“末将李廷黻,奉旨行事。请李节度使随末将走一趟。”
“奉旨?”李镒强抑怒火,声音从齿缝迸出,“奉何旨?拿老夫?所犯何罪?”
“通倭,私泄军机,勾结逆党。”李廷黻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具体罪状,义禁府自有分晓。节度使,请。”
“荒谬!”李镒勃然暴喝,声震庭宇,“老夫一生为国血战,身上二十七处创疤皆是为国所留!平壤城下,碧蹄馆前,幸州山巅,哪一处没有老夫麾下儿郎的血!通倭?泄密?李廷黻!你莫非收了谁的好处,要构陷忠良,自毁长城?!”
他越说越怒,猛地踏前一步,佩刀半出鞘:“便是殿下当面,老夫也要问个明白!尔等宵小,安敢以刀兵加于功臣之身?!”
“锵啷——!”
回应他的,是庭院四周、墙头屋脊,上百张硬弓同时绷紧的悚然弦响!箭簇微调,杀机如实质般锁定他全身。
李廷黻的手,稳稳按在剑柄上,目光如古井寒潭,不起波澜:
“节度使战功,国朝自有铭记。然今日之事,关乎逆案,法度如山。末将奉的是王命,执的是国法。”他微微侧身,让出通道,“节度使若心中无愧,何妨随末将往义禁府一辩清白?在此动武,非但于事无补,反坐实抗旨拒捕之罪,祸及满门。”
“满门”二字,他咬得极轻,却重逾千钧。
李镒浑身剧震,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环顾四周,箭镞如林,甲士如虎。长子李硕达在身后瑟瑟发抖,内院隐约传来女眷惊恐的低泣。
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位李廷黻,当年在忠州,面对数倍倭寇围攻,便是用这种冰冷到极致的眼神,带着区区百余亲兵,死守隘口三日,尸积如山而不退一步。这是个不知“畏惧”为何物,只知“奉命”的死士。
抗旨?在这汉城腹地,面对御营厅最精锐的弓箭手?莫说他已年迈,便是壮年时,又能冲出几步?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屈辱与惊怒,席卷全身。他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好……好一个‘王命国法’……”李镒惨笑,笑声嘶哑,“李廷黻,今日之‘请’,老夫记下了!”
他猛地将佩刀掷于地上,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不必绑了。”李廷黻对欲上前的兵卒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为李节度使备车。其余家眷,无令不得出此院门一步。”
他最后看了一眼僵立当庭、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李镒,转身,率先向洞开的府门走去。
晨风卷着尘土与铁锈的气息,灌入这座曾煊赫一时的将军府邸。
李镒被两名甲士“护送”着,步履沉重地迈过门槛。身后,沉重的府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隐约的悲声,也仿佛隔绝了一个时代。
街巷肃杀,唯余铁蹄嘚嘚,甲叶铮铮,碾过汉城心脏,向着那座象征着法度与囚牢的——义禁府,迤逦而去。
李镒僵坐车中,指节因攥得太过用力而发白。车外,铁蹄与步伐声整齐得令人心悸,间或传来短促的喝令、门户撞砸的闷响,以及零星压抑的哭喊。这座他戍守了半生的都城,此刻正被另一种秩序的犁铧,粗暴地翻开。
忽然,车行略缓。他下意识将帷帘掀开一线。
长街另一头,几名兵士正推搡着一人前行。那人官袍散乱,幞头歪斜,被粗糙的麻绳反缚双手,踉跄之间险些摔倒,正是司宪府掌令尹昉。李镒认得他,西人党中坚,以直言敢谏着称,月前还曾上疏痛陈“禁军骄横,宜加裁抑”。如今,那些他曾谏言“裁抑”的禁军,正粗暴地将他押往同一个方向。
似是察觉到目光,尹昉挣扎着抬起头。四目相对的刹那,李镒看见那双总是燃着激辩之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以及……一丝同病相怜的惨然。未及言语,尹昉已被狠狠推了一把,身影没入巷口。
车马继续前行。转过街角,景象更令人毛骨悚然。
数十名着各色官服、儒生襕衫乃至绸缎常服的男丁,被一根长绳串联着手腕,如牲口般被驱赶着。绳索紧绷,有人跌倒,立时被拖行数步,青石路面上留下一道淡红的擦痕。押解的军士手持刀鞘,面无表情地抽打着任何试图迟缓的身影。队伍中,李镒瞥见了兵曹佐郎的补子,看见了弘文馆修撰的熟悉面孔,甚至还有一个曾在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富商……
这不是缉拿。这是梳篦,是拉网,是要将某一片土壤里的根系,连同泥土,一同刨出、抖散、曝晒!
寒意,比刀锋更利的寒意,顺着李镒的脊椎爬上头顶。李尔瞻的名单,究竟有多长?!
正惊悸间,车驾经过仁政坊。此处多是勋贵重臣宅邸,平日肃静,此刻却同样喧嚣。李镒一眼便望见,那座门楣高悬“清愍世家”匾额的府邸——领议政李山海的家宅——亦被兵士围了。
然而,气氛迥异。
门前并无撞砸,兵士仅持戟肃立,封锁通道。一位身着绯袍、品阶不低的宦官正立于阶下,手捧一卷黄绫,神色恭谨却不容置疑地与门内管家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中门缓缓洞开,李山海那清癯的身影出现在门内。他未着官服,仅一袭深色道袍,银发束得整整齐齐,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对那宦官微微颔首,便坦然步出。宦官侧身引路,兵士让开通道,竟有车轿伺候,朝着景福宫方向而去。
不是抓捕,是“延请”。
李镒瞬间明了。李尔瞻,或者说他背后的光海君,还需要这位清流领袖、百官之首的“领相”坐镇。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哪怕只是暂时稳住朝局,李山海这块“国朝柱石”的招牌,此刻还不能倒,至少不能以这般难堪的方式倒下。这是政治,是体面,更是权衡。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讥讽涌上心头。他李镒血战沙场二十七载,最终不如一个在朝堂上左右逢源的文人“体面”!
车行未远,另一座府邸的景象,将他刚刚升起的些许复杂心绪彻底击碎。
那是吏曹参判、兼大司宪沈友正的宅院。此刻,朱漆大门已被撞得歪斜,门楣上“风宪司直”的匾额斜挂,将坠未坠。更骇人的是,墙头檐上,竟有矫健的兵卒背负硬弓,猿猴般攀援而上,迅速占据高处。院内传来惊恐的尖叫、怒斥、器皿碎裂之声。
“里面的人听真!”一名军校立于门前石狮旁,厉声高喝,“再抗命不出,以逆党同谋论,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墙头、屋顶,数十张硬弓齐刷刷指向院内,弓弦绷紧之声令人牙酸。
死寂。
片刻后,中门颤抖着从内打开。沈友正被两名家仆搀扶着,面色惨金,官帽早已不见,发髻散乱。他身后,家眷、仆役数十口,在森然箭镞的逼视下,瑟瑟发抖地鱼贯而出,在兵士的呵斥下排成一列。有稚子啼哭,立刻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
李镒闭上了眼睛。沈友正,总掌百官铨选、风闻奏事的大司宪,竟也落得如此境地!这是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不要了,这是要将他连同其门生故旧、关联势力,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车驾终于停下。
李镒被不轻不重地“请”下车。眼前,是两扇巨大的、黝黑沉重的铁门,门上狰狞的狴犴衔环在阴郁天光下泛着冷光。门楣之上,“义禁府”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透着浸透无数冤魂血泪的森然。
这里,是王国的最终法狱,是两班显贵的修罗场,是无数秘密与罪孽的终结之地。
门内阴影浓重,仿佛巨兽张开的口。先前被抓捕的官员、士人,正被驱赶着,如溪流汇入深潭,无声地没入那片黑暗。唯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压抑的哽咽声,以及狱卒短促粗暴的呵斥,偶尔撕裂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廷黻已下马,走到李镒身侧,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腔调:“李节度使,请。”
李镒最后望了一眼汉城灰蒙蒙的天空,吸了一口充满铁锈与尘埃气息的冰冷空气,挺直了那曾经在千军万马前也不曾弯曲的脊梁,迈开脚步,向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之门,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了进去。
身后,沉重的义禁府铁门,在绞链的呻吟声中,缓缓合拢。
最后的光线被截断,只有甬道两旁摇曳的火把,在石壁上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影。
当李镒被带入义禁府前庭时,他立刻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里,已经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至少在表面上还需遵循法司程序、多少顾忌些朝野物议的义禁府了。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血腥、霉味与恐惧混合的浓浊气息,还夹杂着一股新近弥漫开的、皮肉焦糊的臭味。庭院深深,本应是各级官吏办公的廨舍大多门窗紧闭,了无生气。唯有正堂方向人影幢幢,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压抑的喝问与难以辨别的痛苦闷哼。
引路的狱卒将他带到正堂侧面的一个偏厅外,便垂手退到一旁,示意他自己进去。没有交接公文,没有录写案由,甚至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常驻于此的“清义禁府事”或“都事”的面孔。
李镒心头雪亮。义禁府的“都提调”,那位以清直刚正闻名的老臣李元翼,此刻必然不在其位。不,他甚至可能根本就出不了自家府门。李元翼是南人党的中流砥柱,在此等以“彻查逆党”为名、实为北人(尤其是李尔瞻一系)铲除异己的风暴中,他这个南人领袖坐镇义禁府,只会是碍手碍脚的“绊脚石”。有人,或者说,是那执棋之人,不会让他出现在这里。即便他来了,面对眼下这等完全绕开常例、由提调们直接掌控的局面,恐怕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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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真正的权力,从来不在那个“都提调”的虚衔上,而在那些具体办事的“提调”手里。而此刻,能在这座森罗殿里发号施令的提调,用脚趾想也知道,必定是朴承宗、李伟卿、柳希奋这些北人党中的铁腕人物,是李尔瞻最忠实、也最酷烈的鹰犬爪牙。他们或许品阶不如李元翼,但在此刻,他们掌握着这里的生杀予夺之权。
偏厅内,灯火通明。几个人影围在一张巨大的檀木公案前,低声商议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几人同时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门口的李镒。
居中一人,年约五旬,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冰冷的光。他身着赤裳,胸前绣着獬豸补子,正是刑曹判书、兼义禁府提调郑沆。只是此刻的郑沆,与李镒记忆中那个在朝会上谨慎寡言的形象截然不同,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公事公办的漠然。
郑沆左侧,坐着一位面白微须、眼神却阴鸷如毒蛇的中年官员,是工曹判书、兼义禁府提调朴承宗。右侧那人,身形干瘦,十指骨节粗大,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手指,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洁之物,乃是兵曹参判、兼义禁府提调李伟卿。而站在朴承宗身后,抱臂冷眼旁观的,则是司宪府掌令、新近被安插进来“协理”此事的柳希奋。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一个“请”字。这里的气氛,比外间森冷的庭院更加压抑,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官场虚伪外衣后,赤裸裸的权力与审讯者的威压。
“李镒。”郑沆开口,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坐。”
李镒没有动。他环视这四人,尤其是那面无表情的郑沆,心头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与屈辱,再次升腾起来。他冷笑一声:“郑判书,朴判书,李参判,柳掌令……好大的阵仗。提审老夫一个,竟劳动四位大驾?李元翼都提调何在?义禁府的规矩,都喂了狗吗?”
柳希奋眉头一挑,便要发作,被朴承宗一个眼神止住。
朴承宗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铜印,缓缓开口,声音又细又慢,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咝咝凉意:“李节度使,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李元翼大人偶染微恙,在家休养。眼下义禁府诸事,由我等提调会同办理。至于规矩……”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规矩,就是奉王命,彻查逆党,以正朝纲。这,便是最大的规矩。”
“逆党?”李镒须发戟张,怒视郑沆,“郑沆!你掌刑曹,当知国法!老夫有何罪?证据何在?就凭那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鼠辈捏造的几句胡言,就敢锁拿三朝勋将?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天理?!”
面对李镒的怒吼,郑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从公案上拿起一份卷宗,翻开,语调依旧平直得可怕:“庆长五年,秋九月十七。对马岛商船‘宗丸号’入釜山浦,报关货品为硫磺、铜料。守将例查,你,李镒,时任全罗道节度使,巡边至釜山,手书一令,曰‘宗氏素有信义,倭国新主初立,不宜苛查,速验速放’。可有此事?”
李镒一怔,随即怒道:“有又如何?对马宗氏乃旧识,其商船往来多年,向无劣迹。彼时倭国局势未明,赖陆初立,我朝正宜谨慎观察,示以宽和,以免无端挑起边衅!此乃为将者审时度势,何罪之有?!”
“审时度势?”李伟卿停下擦拭手指的动作,阴恻恻地接话,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好一个审时度势。可那‘宗丸号’离港三日后,我庆尚道水军在统营附近海域截获一艘形迹可疑的倭式小早船,船上三人,皆自承为对马岛细作。经拷问,彼等供认,乃奉对马宗氏家老之命,携重金及密信,欲交通我朝边将,打探军情,绘制舆图。而他们欲交通的边将名单里,”李伟卿猛地抬眼,目光如锥,“第一个,就是你,李镒!”
“血口喷人!”李镒暴喝,额上青筋跳动,“区区倭寇细作,严刑之下,何供不可得?此等攀诬之词,焉能取信?!”
“攀诬?”朴承宗从袖中又抽出一卷纸,轻轻抖开,“那这份从宋应洵书房密匣中搜出的、你亲笔所书的信函,又作何解释?信中提及‘倭国新政,或可交通’,‘边关虚实,需慎守之’,还关切询问‘釜山浦新筑炮台之详’,这难道也是攀诬?”
李镒如遭雷击,死死盯着那封信。那信……那信是他写给宋应洵的私信,意在探讨边防,提醒朝中对倭国新政不可掉以轻心,更需加强戒备,尤其是新筑炮台这等要害,万不可泄露!信中言辞恳切,拳拳为国之心可鉴!如今,竟被断章取义,扭曲至此?!
“那是老夫提醒宋公,边防重地,尤需谨防细作,严守机密!岂是……岂是尔等所言这般!”李镒气得浑身发抖。
“提醒?”柳希奋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提醒到要私下通信,讳莫如深?提醒到与对马细作所欲探查之事,不谋而合?李老将军,天下可有这般巧合?”
郑沆合上卷宗,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李镒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物件的冰冷:“李镒,你对马旧识,手书放行可疑船只在前;倭谍供认同你交通在后;私信朝臣议论边防机要,言辞暧昧。三桩并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老夫无话可说!”李镒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尔等北人,挟私报复,构陷忠良,蒙蔽殿下,天日昭昭,必有……”
“李镒!”郑沆猛地一拍公案,声音陡然拔高,截断了他的怒吼。这一拍,在寂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也瞬间压下了李镒的气势。
郑沆站起身,绕过公案,一步步走到李镒面前。他比李镒矮了半个头,但此刻那股冰冷而庞大的压力,却让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感到窒息。
“本官再问你一次,”郑沆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铁钉,凿入李镒耳中,“庆长五年秋,你手书放行‘宗丸号’,彼时船上除报关货物,可另有他物?你与对马宗氏,可另有私下来往?宋应洵信中提及‘边关虚实’,所指究竟为何?你——可曾将辽东、蓟镇,乃至我朝鲜各道山川险隘、兵力布置之图,泄露于外邦?”
他一连串的发问,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思考的压迫力。尤其是最后一句,看似询问,实则已将“泄露军机”的罪名,牢牢扣在了李镒头上。
李镒浑身冰凉,他看着郑沆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对真相的探求,只有完成任务的冷酷。他忽然明白了,在这里,在这间被北人提调们牢牢掌控的偏厅里,所谓的“审讯”,根本不是要查明什么。他们早已准备好了“罪状”,准备好了“证据”,甚至准备好了“口供”。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那些早已罗织好的罪名下,签下自己的名字,画上押,完成这场“定罪”的仪式。
辩解,是徒劳的。怒吼,是可笑的。他甚至能猜到,如果自己继续强硬,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这义禁府深处,有多少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具,能让铁打的汉子变成一滩只会按照他们意愿说话的烂泥。
悲愤、绝望、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位老将的心脏。他仿佛看到,自己一世英名,数十年血战换来的功勋与尊严,正在被这些躲在阴暗处的官僚,用笔墨和谎言,一点点涂抹、污损、撕碎。
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火偶尔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朴承宗、李伟卿、柳希奋都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头落入陷阱、仍在做最后挣扎的困兽。
郑沆退回案后,重新坐下,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缓缓吐出一句话,为这场不对等的“审讯”定下了基调:
“李镒,你戎马一生,当知大势。招,可少受皮肉之苦,或许……殿下念你旧功,尚可保全一二家门。不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镒僵硬的身体,“义禁府的规矩,你该知道。人,总是要开口的。区别只在于,是站着说,还是……躺着说。”
话音落下,偏厅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两个身着褐色短衣、面无表情、体格魁梧的狱卒,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一左一右,立在李镒身后。他们没有说话,但那沉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冷汗,终于顺着李镒的脊背,涔涔而下。
窗外,汉城铅灰色的天空,似乎更暗了。义禁府深处,不知哪个方向,隐约传来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旋即又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断了喉咙。
这座吞噬了无数冤魂的森罗殿,又张开了它血腥的巨口。而李镒知道,自己,恐怕只是今日盛宴的,又一道开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