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雅义の另解(1 / 1)

光海君李珲在春坊内殿已枯坐了一个时辰。

案上摊开着那卷来自日本的国书,以及那份令人心悸的“齐泰奏疏”抄本。他目光游离,时而落在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上,时而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柳川调信已被软禁在碧梧别院,但软禁不能解决问题。国书中的内容,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他的心头。

“李尔瞻……现在何处?”他终于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

侍立在侧的金介屎赶忙躬身,细声回道:“回殿下,李大人方才在安排给明廷天使的节礼。听说今年江南歉收,上国钦使对菰米颇为青睐,李大人特意调拨了全罗道贡上的珍品,正亲自督着人送去迎宾馆呢。”

“菰米……”光海君喃喃重复了一遍,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他摆了摆手,金介屎会意,悄然退下传令。

而彼时汉城街道上,一行民夫扛着沉甸甸的麻袋,正往明使下榻的迎宾馆行去。麻袋里是新收的菰米,色泽青白,颗粒细长,乃朝鲜特产。李尔瞻走在前头,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年过四旬,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锐利的光。

到了馆驿门前,早有明朝使团的人员接应。一位身着青袍的礼部主事迎出来,验看了米袋,脸上露出笑意,对李尔瞻拱手道:“有劳李大人亲自送来。此物在《周礼》中列为‘六谷’之一,唐人诗中亦多吟咏。昔张翰见秋风起而思莼鲈,其中之‘莼’,或亦与菰类相近?得此珍物,天使大人定然欣喜。”

李尔瞻还礼,声音平稳:“上国天使远来辛苦,些微土产,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

那主事客气道:“李大人若不嫌弃,不妨入内一同品评?听闻贵邦烹煮菰米亦有独到之法。”

“多谢美意。只是宫中尚有事务,不便久留。他日再向大人请教。”李尔瞻婉拒,再次拱手告辞。

转身的刹那,他脸上的那点客套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成一贯的漠然。明人喜爱菰米,视其为风雅之物。可他们哪里知道,这每一袋菰米,都是朝鲜百姓辛苦劳作所得,是实实在在的贡赋。而明廷如今,又能给朝鲜多少实实在在的庇护?

他正思索间,一名春坊的内侍快步赶来,低声道:“李大人,殿下召见,请速往春坊。”

李尔瞻眼神微动,只点了点头,脚下步伐加快,随着内侍匆匆向昌德宫行去。他知道,世子此时急召,必然与那封来自日本的国书有关。或许,也与那首突然出现的艳诗,以及……他暗中推动的某件事有关。

春坊内,光海君已命人摆上了简单的晚膳。菜肴不多,其中有一碟清炒菰笋,嫩白如玉,清香淡淡。

李尔瞻入内行礼,光海君指了指对面的席位:“坐吧。可用过饭了?”

“臣尚未。”

“那便在此用些。”光海君示意内侍添上碗筷,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聊家常,“方才听说,你去给明使送菰米了。”

“是。明使提及喜好,臣便让人备了些上品送去。”

光海君夹起一筷菰笋,却未送入口中,只是看着,忽然叹了口气:“孤方才在想,这菰草一物,真是有趣。”

李尔瞻静待下文。

“明人尊崇菰米,视其为上古珍谷,载于经典,吟于诗赋,是风雅与正统的象征。”光海君缓缓道,目光仍停留在那截嫩笋上,“我朝鲜土地,亦产菰,但百姓多食其笋,以其鲜嫩可口,易于烹煮。至于那倭人……”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尔瞻,目光深邃:“据对马岛商贾所言,倭地亦多菰草,但他们甚少食米,亦不多食笋。多割其草,晾晒编织,制成茣蓙(むしろ,草席)、菰帽,甚至草鞋。同一物,在三国竟有如此大差别。李卿,你说这是为何?”

李尔瞻放下筷子,他知道,世子并非真的在谈论植物。这是在问国策,问道路,也是在问那封国书带来的、关乎国运的抉择。

他略一沉吟,谨慎开口:“臣浅见,物用不同,盖因国情、地宜、习俗有异。明国地大物博,文教昌盛,重典故礼制,故贵菰米之‘古意’与‘风雅’。我朝鲜地狭民勤,物用务实,故重菰笋之‘时鲜’与‘实利’。至于倭人……”

他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冷意:“倭国岛夷,地瘠多山,民风悍野,不尚文教而重器用。故取其草编织为具,但求蔽体实用而已。其国上下,大抵如此——不慕虚文,只重实利,甚至……只认强力。”

“只认强力……”光海君咀嚼着这四个字,放下了筷子,“所以,他们送来这样一封国书。不以风雅之辞粉饰,直指天命法统;不以虚文客套周旋,但言顺逆生死。这便是他们的‘茣蓙’与‘草鞋’,简单、粗糙,却足以践踏我邦千百年来所珍视的‘菰米’与‘菰笋’了。”

李尔瞻深深俯首:“殿下明鉴。倭人此番,是将其国之‘用’,强加于我邦之‘用’之上。彼之草席,欲铺于我之厅堂;彼之草鞋,欲踏于我之国土。”

“那么,”光海君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斤重量,“李卿,依你之见,我朝鲜当如何?是继续供奉明人所好的‘菰米’,守护那份风雅与正统?还是……也学那倭人,编织自己的‘草鞋’?”

殿内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摇曳。

李尔瞻没有立即回答。他低下头,看着面前那碟清炒菰笋,白嫩的笋段浸在清亮的油脂中,散发着植物特有的、略带清苦的香气。世子的问题,其意自明,却又重若千钧。这不再是探讨如何应对一封国书,而是在问他,朝鲜是否要撕下数百年来披着的、来自“中华”的、关于礼义与名分的华美外衣,去直面一个只信奉弱肉强食的、赤裸而血腥的世界。

是继续供奉“菰米”,维系那份虽渐显虚无却仍是精神依托的正统体面?还是编织“草鞋”,踏上一条充满未知、可能遍体鳞伤但求一线生机的务实之路?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久到光海君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殿下,”李尔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明人所贵之菰米,有宋以来便因得不偿失,而禁了本土供奉,我邦却需漂洋过海,供奉上国,以换得册封一纸,平安数载。此物虽雅,实乃我邦岁岁之负累。倭人所用之草鞋,粗陋不堪,却可踏泥泞,行远路,护其足,利其行。”

他抬起头,目光与光海君相接,里面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恭顺,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今倭人之‘草鞋’,已非仅护其足。彼等欲以其‘草鞋’之利,踏碎我供奉‘菰米’之祭台,更欲以其‘草鞋’之规,丈量我三千里山河。当此之时,我邦若仍执着于辨析菰米之古意、烹煮之雅法,恐……祭台不存,米将焉附?”

他没有直接说“该选哪条路”,但意思已昭然若揭:继续沉迷于“事大”的体面,不切实际地指望明朝庇护,只会连现有的祭台都被砸碎。必须务实,必须寻求能保护自己的“草鞋”,哪怕它看起来粗陋,哪怕编织的过程,会刺破手指,沾满污泥。

光海君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毕竟往日的李尔瞻向来主张与倭贼不死不休,今日让他震撼,不过仔细观瞧其中有挣扎,也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颓然。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草鞋”该如何编织?代价又是什么?难道真要如国书所言,背弃大明,奉那荒谬的“建文正统”?那与自绝于天下何异?

“……卿言甚是。”良久,光海君疲惫地靠向椅背,挥了挥手,“此事……容孤再思。卿先退下吧,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

这便是暂时没有决断,但心防已开了一条缝隙。

李尔瞻不再多言,恭敬行礼,悄然退出春坊。走出宫门时,汉城已是夜色深沉,星斗稀疏。晚风带着寒意,吹散了他身上从殿内带出的些许暖意,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世子的犹豫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兹事体大。但世子肯与他谈及“草鞋”,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他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在宫墙外的阴影里站了片刻,望着远处零星灯火,脑中飞速盘算。赖陆的国书是惊天霹雳,但也可能是他李尔瞻的机会。乱局之中,方显英雄本色,也唯有乱局,才能打破现有的权力框架,让像他这样并非出身顶级世家、却自问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攀上顶峰。

回到位于城东的宅邸时,夜色已深。门房低声禀报,有客人在书房等候多时。李尔瞻微微蹙眉,这个时辰,会是谁?

他步入书房,只见一人正歪在他的书案后,毫不客气地翻看着他未收起的一卷《武经总要》,靴子脱了一只,随意甩在一边,露出穿了破洞袜子的脚。那人衣衫略显凌乱,发冠也有些歪斜,脸上带着酒意未消的微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是柳梦寅。

“你倒是悠闲。”李尔瞻语气平淡,走到主位坐下,瞥了一眼那只被丢弃的鞋子,“如此模样登门,是又去何处放浪形骸了?”

柳梦寅嘿嘿一笑,放下书卷,非但不整衣冠,反而将那只没穿鞋的脚也翘了起来,姿态极为不羁:“放浪形骸?说得好!李某兄,你可知我今日去了何处‘放浪’?”

李尔瞻不接话,只静静看着他。

柳梦寅自问自答,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与狂气:“我在贞善坊附近,对着世子回宫的仪仗方向,高歌了一曲新诗。”

李尔瞻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柳兄好雅兴。不知是何等佳作,竟要对着宫禁吟唱?”

“佳作?哈!”柳梦寅抚掌,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恶作剧得逞的光芒,“算不得佳作,不过是些街巷俚语,打油歪诗罢了。只是唱完后,竟引得世子殿下的侍卫追了我半条街,李某兄,你说奇不奇?”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烛火在李尔瞻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他缓缓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啜饮一口,才道:“能被殿下侍卫追逐,想必柳兄的诗,别有一番‘风味’。李某倒是好奇了。”

柳梦寅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便是此物。李某兄不妨品鉴品鉴。”

李尔瞻没有立刻去拿那张纸。他只是垂眸,目光在那皱巴巴的纸面上扫过,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纸上的字迹狂放潦草,墨迹淋漓,有些字甚至因为书写时的激动而拖出长长的、颤抖的尾巴。他看到了白日巷中传闻的那些诗句,“鲛丝浸髓织春绡,暗拓扶桑未展腰”,“朱渍斜湮骰岭雪,脂痕深啮锁骨潮”……字字淫艳,句句诛心,将海对面的那位“内府公”描绘成榻间玩物,极尽亵渎之能事。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最后添上的那两句上,那字迹与前面癫狂的艳诗不同,工整峭拔,力透纸背:

“已见脐丹融麝火,更窥踵嫩晕萄绡。才抛团扇掩梅迹,复遣罗襦缚柳条。”

李尔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这两句……比前面所有直白的描绘更加毒辣。它不再是笼统的意淫,而是具体到了身体的部位和私密的动作,“脐丹”、“踵嫩”、“团扇掩梅迹”、“罗襦缚柳条”……这需要对那位“内府公”有极其细致、甚至可能是基于某种真实观察(比如那幅流出的画像)后的想象,才能写出如此具有“现场感”的污秽词句。这已不是酒后狂言,而是精心构思的侮辱。

“柳兄,”李尔瞻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诗,前头是骂那倭酋赖陆形貌妖异,行止不堪,后头这新添的两句……笔法倒是工稳,只是这意思,越发不堪入目了。你可知,此等诗句流传出去,非但辱及倭酋,更是将我朝鲜置于火上烤?若被对马宗氏或倭国细作探知,岂不正好给了他们兴兵的借口?说我们侮辱其主,折损国体?”

柳梦寅哈哈大笑,将翘起的脚放下,身子前倾,眼中闪烁着混合了酒意与疯狂的光芒:“李某兄,你只看到第一层!我且问你,这诗若真是痛骂倭酋,为何偏用这些女儿家闺帷密事的典故词藻?‘骰岭雪’、‘锁骨潮’、‘脐丹’、‘踵嫩’……这哪里是骂一个枭雄?这分明是在描摹一个专供人狎玩的‘变童’、‘脔宠’!”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激烈:“李某兄熟读史书,当知这‘变童’、‘脔宠’之癖,自古有之,然多为权贵私密,甚至被引为雅事。但若将此等名目,公然加于一国君主、敌军统帅之身,是何意味?这是诛心!是将其从庙堂神坛,一把拽入最污秽的泥淖!是告诉天下人,那赖陆不过是个凭色相事人的兔儿爷,其得国不正,其行卑劣,其根本不堪为天下主!”

“如此一来,”柳梦寅眼中精光爆射,“朝中那些西人党的清流君子,会如何想?他们最重名教,最恶此等‘亵渎君上’、‘败坏风俗’的言行。一旦此诗被坐实为西人党或与其交好的文人所为——或者,至少被引导众人如此认为——那么,在倭寇大军压境、国书威逼的关头,西人党非但不思同心御侮,反而以如此下作手段侮辱敌酋,激化矛盾,陷国家于危殆,这是什么行为?”

李尔瞻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茶杯边缘摩挲。柳梦寅的逻辑虽然疯狂,却并非全无道理。这艳诗是一把双刃剑,伤敌亦能伤己,但若运用得当,确实可以成为攻击政敌的绝佳武器。尤其是,当它与另一件东西结合起来的时候……

“此乃祸国殃民,其心可诛!”柳梦寅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届时,殿下震怒,北人诸公愤慨,百姓惶惑,西人党便是那煽风点火、自毁长城的国贼!谁还会信他们那套‘私下交易’、‘隐忍待机’的绥靖之辞?这,才是此诗真正的用处!”

他看着李尔瞻,笑容变得诡异:“李某兄,你说,我这首‘歪诗’,值不值得世子殿下的侍卫追这半条街?”

李尔瞻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他本就深沉的面容更显莫测。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复杂:“柳兄大才,李某佩服。此计虽险,却也是乱世用重典。只是……西人党树大根深,仅凭一首来历不明、甚至可能是你柳梦寅酒后胡诌的艳诗,就想扳倒他们,未免太过儿戏。殿下如今……最需要的是稳定,是能帮他坐稳位置的力量。贸然掀起大狱,若控制不住,反伤国本。”

“稳定?坐稳位置?”柳梦寅嗤笑一声,猛地从怀中又掏出一物,重重拍在李尔瞻面前的书案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脏污的布包,看形状里面裹着东西。布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秽气息。

“李某兄请看,这是什么?”柳梦寅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眼中的狂气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取代,“这是我今日‘放浪形骸’时,从一个西人党某清流门下、专好符咒厌胜之术的破落儒生那里,‘偶然’得来的。你说,若将此物,‘不小心’遗落在世子春坊附近,或是直接‘呈递’给殿下,再‘巧合’地让殿下的人查到那儒生,乃至他背后西人党的某位大人……殿下还会觉得,西人党是在帮他‘稳定’位置吗?”

李尔瞻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他盯着那布包,没有立刻去碰。但柳梦寅已经动手,三两下扯开了那脏污的布。

里面露出的,是几片写满了扭曲朱砂符咒的黄裱纸,纸张中央,赫然用墨笔写着一行小字——“光海君李珲庚辰年某月某日某时生”,正是光海君的生辰八字!八字周围,画着狰狞的鬼符,还有针刺的孔洞。最触目惊心的是,一张符纸的一角,还粘着几根细软微卷的毛发,不知是来自何处。

一股寒意,瞬间从李尔瞻的脚底窜上头顶。

这不是诗。这是诅咒。是巫蛊厌胜之术中最恶毒的一种——“钉头七箭书”的简化版!是直指王储性命、动摇国本的“妖书”!

“你……你从哪里弄来的?”李尔瞻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紧绷。这东西太烫手,也太危险了。伪造?偷取?还是……真的从某个对光海君怀有极大恨意的人那里得来?

“从哪里弄来的不重要。”柳梦寅的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重要的是,它现在在这里。重要的是,它可以和那首‘辱及倭酋、激化边衅’的艳诗,来自‘同一个源头’。李某兄,你说,当殿下先看到那封要颠覆他法统根基的倭韩国书,又听到市井流传侮辱敌酋、可能招致战祸的艳诗,最后再‘发现’这要咒他于死地的‘妖书’……而这一切,若都隐隐指向朝中某党,某些口口声声‘忠君体国’、实则包藏祸心的人……”

他凑近李尔瞻,酒气混合着那股符纸的腥气喷在李尔瞻脸上,声音低如耳语:

“殿下还会需要‘稳定’吗?不,他只会需要一把最快、最狠、最能替他扫清眼前一切魑魅魍魉的刀。”

“李兄,你,不就是殿下此刻最需要的那把刀吗?”

书房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那写着生辰八字、画着恶鬼符咒的黄纸,在桌上静静摊着,像一只睁开的不祥之眼。

李尔瞻的目光,从“妖书”移到柳梦寅疯狂而兴奋的脸上,再移到窗外无边的夜色。他仿佛看到了春坊内,光海君在“菰米”与“草鞋”间挣扎的焦虑;看到了朝堂上,西人南人北人互相攻讦的嘴脸;更看到了海天之际,那封来自羽柴赖陆的国书所掀起的、越来越近的滔天巨浪。

这把“刀”,柳梦寅已经淬了火,开了刃,甚至送到了他手边。

接,还是不接?

接了,便是踏上一条血腥的不归路,从此与光海君的命运彻底绑定,也与无数人的鲜血和头颅绑定。不接……或许能暂时安稳,但在这即将到来的巨变中,他李尔瞻,一个并非顶级门阀出身的“实干派”,又能有什么作为?继续在李山海的阴影下,做一个“务实”的辅佐者?

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妖书”,而是拿起了旁边那张写着艳诗的皱纸。他仔细地看着,仿佛在鉴赏一件艺术品。

“柳兄,”他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你这诗,前头的句子,狂放有余,力道却稍显浮泛。这后添的两句……‘才抛团扇掩梅迹,复遣罗襦缚柳条’,倒是颇得南朝宫体之精髓,将那种欲掩还露、半推半就的媚态与束缚感,写活了。只是……”

他抬起眼,看着柳梦寅:“只是这‘梅迹’所指,稍显隐晦。是雪泥鸿爪,还是……别的什么不宜宣之于口的痕迹?至于‘罗襦缚柳条’……这‘缚’字,用得妙。是外力强缚,还是自甘束缚?柳兄大才,此中深意,令人回味无穷啊。”

柳梦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更炽热的光芒。他听懂了!李尔瞻不仅接了这把刀,还在告诉他,这刀该怎么磨得更快,更毒!他在指点如何将这首艳诗的“杀伤力”进一步提升,如何让它更“像”是出自某个精通文墨、心思龌龊的“清流”之手,如何让其中的意象更加暧昧、肮脏,足以引发最恶毒的联想。

“李某兄高见!”柳梦寅抚掌,激动得声音发颤,“是了是了!‘梅迹’可指雪,亦可指……血色!或是其他污渍!‘缚’字,可解为被迫,亦可解为乐在其中,故作姿态!妙!太妙了!如此一来,这诗便不只是辱,更是诛心!将那赖陆公描绘成一个外表被迫承欢,内里或许早已堕落,甚至以此谋权的……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状若疯癫。

李尔瞻没有笑。他只是平静地将那张诗稿折好,与那“妖书”的布包推到一起。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也让他彻底清醒。

“柳兄,”他背对着柳梦寅,望着漆黑的夜空,声音清晰地传来,“你今日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息。这张诗稿,还有……此物,”他指了指“妖书”,“暂且留在我这里。殿下近日忧心国事,偶感风寒,需要静养。有些宵小之辈,或许会趁此机会,兴风作浪。 我等身为臣子,自当为殿下分忧,肃清宫闱,震慑不轨。”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下,深寒如古井。

“至于该如何做……我自有分寸。柳兄静候佳音便是。”

柳梦寅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李尔瞻,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是比他自己那外露的疯狂更深沉、更可怕的决断与冷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汉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是……李某兄。”柳梦寅收敛了狂态,难得地正了正衣冠,躬身一礼,然后悄然退出了书房,没入外面的黑暗中。

李尔瞻独自留在书房。他关好窗,走回书案前,低头看着那诗稿与“妖书”。良久,他取过一个空火漆盒,将两样东西仔细地放了进去,盖上盒盖。

然后,他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行字,字迹与他平日奏对的工整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某种紧张情绪的潦草:

“臣于市井偶得谤诗妖符,语涉宫禁,咒及储君,辞极污秽,事极骇悖。不敢匿,不敢缓,泣血以闻。”

写罢,他将素笺也放入盒中,锁好。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书案一角一盏孤灯。他坐在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等待着。

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那把由他亲手递出、也将由他亲自执掌的、名为“清洗”的屠刀,落下第一道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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