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六年,仲春将尽。
自赖陆公吩咐柳生新左卫门归家,细细揣度寄与朝鲜光海君之书状当如何遣词那日起,大阪城的政务便如窗外渐暖的东风般,悄然转向了另一个维度。
二月廿三,朝廷使者持节入大阪。御所之内,后阳成天皇于紫宸殿前,亲授羽柴赖陆“内大臣”宣旨。那袭象征“大政翼赞、总揽机务”的深紫色直衣披上肩头时,廊下百官屏息,唯有中御门天皇的嗓音在晨光中平稳流淌。赖陆伏身谢恩,额前垂下的冕旒微微晃动,掩去了眸中神色。从此,羽柴内府之名,正式载于公卿补任。
及至二月末,赖陆公奉旨上洛,于京都二条城接见各国使节。公事既毕,便移驾天皇所赐的“醒泉亭”暖阁赏花。时值樱梅交接,庭中八重红梅未谢,枝垂樱已绽出薄绯。赖陆公未着朝服,只一袭浅葱地小葵纹直垂,外罩墨色羽织,斜倚在廊下猩猩绯毛毡铺就的茵毯上。九条兼孝、鹰司信房以下十余位公卿名流陪坐左右,鎌仓雕的曲木案上陈列着博多产的青瓷酒具、南蛮传来的水晶杯。乐人于水榭奏起《越天乐》,舞姬振袖如云。
暖阁四面轩窗洞开,庭中花影与水光交错,映入赖陆公那双遗传自吉良晴的桃花眼里。他执杯的手修长白皙,与墨色袖口形成鲜明对照。时而侧耳倾听某位公卿吟诵和歌,唇角便勾起一丝浅淡笑意;时而举目望向庭外飘落的花瓣,长睫在颊上投下细密阴影。那姿态从容闲雅,与数月前在大阪城大广间内以“蛮夷”自居、厉声喝问的霸主判若两人。
然则,京都的眼睛从不只盯着风雅。
西国随行的画师,京都本地的狩野派、土佐派名手,乃至那些专为贵族绘制“雅集图”、“宴乐卷”的宫廷绘所众人,早已得了各方授意,或明或暗,将目光锁在暖阁中央那位年轻的“羽柴内府”身上。
他们用狼毫细笔,在绢本或檀纸上捕捉:
——他仰颈饮酒时,喉结滑动的线条。
——他倾听和歌时,眼波流转的刹那。
——他指尖无意拂过花瓣时,那过于秀气的骨节。
——乃至羽织襟口微松,露出一截锁骨的惊鸿一瞥。
更有甚者,那些专为贵族女房绘制恋爱物语“绘卷”或“草纸”的画工,嗅到了前所未有的题材。羽柴赖陆——这位以雷霆手段席卷天下、身世暧昧、与太阁未亡人纠葛甚深的十五岁霸主,其容貌之盛,早已是街头巷尾的谈资。于是,《源氏物语绘卷》式的笔法被悄然挪用:画中的“内府公”被置入虚构的闺帷场景,衣着日渐轻薄,姿态渐趋慵懒,眼眉间被刻意染上几分属于“光华公子”或“业平朝臣”的、模糊了性别的艳色。
这些画作,有的被进献给赖陆公本人,博君一笑;有的在公卿间私下流传,成为秘藏;更有精明者,已嗅到其中商机——倭国新主之“御影”,岂非比任何唐土美人图更令人心痒?
其中数幅尤为精妙的“宴饮小影”与“内府公草纸”,经对马宗氏的渠道,混杂在生丝、硫磺、倭刀的货担中,乘着三月开春的第一批商船,悄无声息地漂过了对马海峡。它们比任何国书、战报都更早地,抵达了汉城某些特定人物的手中。
而彼时,柳生新左卫门正在大阪城下町的寓所内,就着孤灯,对着那几张珍贵的建文旧纸,一笔一划,以齐泰的口吻,伪造着揭露“燕逆”朱棣篡位罪行的泣血奏疏。每写一字,指尖都在细微颤抖。赖陆公的批注朱笔,在一旁冷冷悬着,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封真正将搅动东亚格局的书信,直至三月初方用火漆封缄,由对马宗义智亲选死士,以最快船舰送出。于是,当那封言辞凌厉、附“铁证”的国书尚在海上颠簸时,羽柴赖陆的“画影”,已先一步,如无声的瘟疫,渗入了朝鲜两班贵族的深宅密室。
汉城,会贤坊。
领议政李山海位于北村的别邸“朗月轩”,隐在一片修竹之后。白墙青瓦,看似清雅,内里却极尽奢靡。此刻已是亥时三刻,正院寝居早已熄灯,唯后院一处不起眼的厢房,窗纸透出昏黄暖光。
室内暖香氤氲。银叶篆香在宣德炉中静静燃烧,吐出龙脑与苏合的甜腻气息。四壁悬着倪云林、文徵明的山水仿作,多宝阁上陈列着钧窑笔洗、犀角杯、以及数卷用明黄锦套仔细包裹的——春宫秘戏图。
李山海未着官服,只一身月白道袍,松松系着丝绦。他已年过六旬,但保养得宜的面庞在灯光下仍可见年轻时的俊逸轮廓,唯眼角细纹与微垂的嘴角,透出常年浸淫权术的疲惫与阴鸷。他独自坐在紫檀木卷书案前,案上别无他物,只摊开着一幅刚刚送至的画卷。
画轴是寻常的桐木,并无特别。
李山海执卷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画中人身量极长,即便在绢本上以坐姿呈现,仍能感受到那异于常人的骨架。他斜倚在一张看似唐式、纹样却混杂了南蛮趣味的螺钿榻上,身后是朦胧的樱花与奇石。衣着……竟是女子形制的唐衣,且是极为大胆的“袭色目”:外层是浓到化不开的猩红,内里衬着薄如蝉翼的丁香色单衣。衣襟并未好好穿着,右衽滑落至臂弯,露出整片白皙瘦削的肩颈与半边锁骨。长发未冠,如泼墨般披散,几缕黏在汗湿的颈侧。
然而最夺魂摄魄的,是那张脸,与那双眼。
脸型窄削,下颌线条如刀裁,鼻梁高挺——这都是属于武人的、充满攻击性的骨骼。可敷了粉,施了朱。唇色是熟透樱桃般的红,微微开启一道缝隙,仿佛刚经过一场酣饮,或一声极轻的喘息。
李山海不由自主地俯身,凑近灯烛。
瞳仁是极深的墨黑,却在画师巧妙的光影处理下,泛着桃花春水般的、湿润的涟漪。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让那眼神越发深邃难测。眸中神色复杂至极:三分宴饮后的慵懒,两分居高临下的睥睨,更有五分……是氤氲的、迷离的、仿佛能勾出人心底最隐秘欲望的春情。那眼波流转的方向,正对着观画者,似笑非笑,似邀非拒。
李山海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顺着那截裸露的苍白肩膀向下,掠过微微凹陷的锁骨窝,扫过因坐姿而绷出柔韧线条的腰侧——唐衣下摆并未合拢,而是顺着榻沿滑开,露出一双交叠的、修长得惊人的腿。腿上仅覆着一层同色的薄纱裤,在烛光映照下,肌理轮廓若隐若现。一只脚赤着,踝骨纤细,足弓优美,趾尖染着淡淡的粉,随意地搭在榻边铺陈的豹皮上。
整幅画,工笔重彩,极尽妍丽。每一道衣纹,每一缕发丝,都勾勒得一丝不苟。色彩浓艳欲滴,红与白,黑与粉,形成强烈而妖异的对比。这绝非寻常人物画,它摒弃了“以形写神”的含蓄,直白地倾注了画师——或者说,订购者——某种炽热而扭曲的欲望:将那位跨海而来的、手握重兵的年轻霸主,剥去甲胄与权柄,禁锢在绢帛之上,涂抹成可供暗室私赏的、色气弥漫的“尤物”。
李山海看了很久。
久到银叶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久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冷。
他终于缓缓直起身,向后靠在黄花梨圈椅的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心脏在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他知道画中人是谁。对马岛来的商人献画时,说得含蓄,只道是“倭国新贵小影”。但那眉眼,那身量,那即便慵卧也藏不住的、属于掠食者的凌厉骨相——除了近日传闻中已踏平日本六十六州、受封内大臣、正磨刀霍霍的羽柴赖陆,还能有谁?
他也知道此画意味着什么。这是贿赂,是试探,也是一种隐秘的、跨越国界的、关于“欣赏”与“欲望”的共鸣邀请。
更知道,自己此刻坐在这里,对着敌国枭雄的“变装艳图”出神,是何等危险,何等悖逆,何等的……自甘堕落。
“妖孽……”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不知是在说画中人,还是在说此刻被此画蛊惑的自己。
他重新睁眼,目光再次落在那双氤氲着桃花春水的眸子上。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仿佛要透过那层精心描绘的媚色,看到其下冰冷的野心与算计。他想起了关于此人的所有传闻:其母吉良晴数易其夫,其身弑旧主、夺关东、秽乱太阁遗孀,其养父乃壬辰年屠戮三韩的刽子手福岛正则,此刻正在九州整军备战……
如此一身血债、悖逆人伦的豺狼,怎能……怎能拥有这样一副皮囊?
怎能被画师捕捉到如此……动人心魄的神韵?
李山海感到一阵尖锐的眩晕,混杂着厌恶、恐惧,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战栗的兴奋。他猛地伸手,想要将画卷卷起,锁入柜中,再不示人。
指尖触到冰凉的绢面,却停顿了。
那画中人的眼睛,依旧静静地望着他。眸中的春水仿佛在流动,在邀请,在无声地诘问:你怕了?你不敢看?你不敢承认,这“美”本身,足以凌驾于你所信奉的一切纲常伦理之上?
李山海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他重新坐正,提起案头一枚未蘸墨的狼毫笔,虚悬在画幅上方的留白处。笔尖微微颤抖。
他要题跋。必须题跋。以此画为鉴,以犀利的文辞,批判这妖异的、亡国灭种的美色,警示后人,也……厘清自己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窗外,汉城的春夜依旧沉寂,唯有风过竹梢的沙沙声,与远处隐约的更鼓。暖阁内,李山海维持着悬笔的姿势,久久未动。笔尖的颤抖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凝定。他的目光从画中人的眉眼,缓缓游移到那截裸露的肩颈,再到腰间若隐若现的线条,最终落回那双仿佛能吸走灯烛所有光晕的深瞳。
终于,他落下第一笔。
墨是上好的松烟,浓黑如漆,衬着那特意留下的、带有水印的宣纸,更显沉黯。他写得极慢,几乎是一笔一划,仿佛每个字都需从脏腑深处呕出,又似在与笔下即将成型的、充满悖论的欣赏与批判角力。
“有物东来,泛彼鲸涛。
谁图其形?丹青妖妖。”
开篇八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沉重而晦涩的警醒意味。然“妖妖”二字,笔锋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流转的媚态,与他紧抿的唇角形成讽刺的对比。他写一句,便停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画中。那猩红的衣襟,雪白的肌肤,在墨字旁无声地燃烧、流淌。
“初观若刑天舞戚,再睹疑姑射披绡。
身逾九尺,玉山将颓未颓时;腰束一掬,鲛绡欲堕未堕际。”
写到“玉山将颓”、“鲛绡欲堕”时,他执笔的右手几不可察地一颤,一滴浓墨险些滴落,被他险险稳住。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再睁眼时,眼中血丝更甚,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画中那截似乎因“欲堕”的衣襟而更显诱惑的腰肢。笔锋重新落下,竟带上了几分狠厉的劲道,仿佛要将那“颓”与“堕”的意象凿进纸里,也凿进自己摇摇欲坠的心防。
“猩红唐衣褪半臂,香肩斜亸雪砌就;
鸦青鬓发散满簟,锁骨深凿月徘徊。”
“雪砌就”三字,他写得很轻,很慢,笔尖在纸上轻柔地拖过,仿佛怕惊扰了那片“雪”。写罢,他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隔着冰凉的空气,虚虚描摹了一下画中那锁骨的凹陷。指尖传来幻想的、属于年轻肌肤的弹润与冰凉触感,令他骤然缩手,呼吸急促了几分。他猛地灌下一口早已冷透的浓茶,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却压不住心底那股邪火。
他强迫自己继续,笔锋转向那双眼睛。这一次,他几乎将脸贴到了画上,鼻尖几乎要触到绢面,贪婪地、也是绝望地,想要看穿那层墨色与颜料之下的魂魄。
双瞳剪秋水为魂,睫垂玄羽覆寒星。
春山含雾还含嗔,桃花着雨更着腥。
乍逢似倦倚瑶阙,转眄忽媚生妖氛。
青瞳深处火隐现,灼灼噬人魂自荧。”
“含嗔”、“着腥”、“妖氛”、“噬人”——一连串充满否定与警惕的词语,自他笔端倾泻。可他的身体语言却背叛了文字:书写时,他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脖颈伸长,仿佛要主动将“魂”递到那“灼灼噬人”的“青瞳深处”。写到“魂自荧”时,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自己的魂魄真的被那画中眼波点燃,幽幽地发着光,脱离躯壳,投向那一片氤氲的春水桃花。
他不得不再次停下,以手扶额,指尖冰凉。寂静中,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与画中那无声的、持续的诱惑共振。他抬眼,画中人依旧在那里,唇瓣微启,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一声叹息,或一句咒语。
笔,重新提起。这一次,落向那引人遐思的唇齿。
丹珠熟透裂冰砂,半启微喘兰麝熏。
舌藏丁香唾蜜髓,齿衔贝光啮春痕。
呵气能凝云母雾,吐息可染茜罗裙。”
“半启微喘”、“唾蜜髓”、“啮春痕”——这些字眼越来越露骨,越来越接近他内心深处那不敢言说的想象。李山海的呼吸彻底乱了,道袍的前襟被他无意识抓出深深的褶皱。他感到口干舌燥,下腹收紧。书写“呵气”、“吐息”时,他仿佛真的嗅到了一股混合着酒气、脂粉与某种危险气息的、灼热的吐息,喷在自己的耳廓、颈侧。他猛地扭开头,大口喘息,像一条离水的鱼。
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再次落回画上。顺着唇,下滑,掠过颈,落在那慵懒却暗藏力量的姿态上。他的笔,也开始描绘那引人堕落的姿态。
斜凭玳瑁珊瑚几,柳腰沉雾坠巫阳。
交颈襦袢浸香汗,并蒂莲开湿海棠。
鲛绡裂处玉峰耸,双股皎皎明月光。
足弓曲引蓬莱浪,趾尖犹带血战场。”
“柳腰沉雾”、“交颈襦袢”、“并蒂莲开”、“鲛绡裂处”……字字句句,已近乎淫词艳语。李山海书写时,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中最后一丝清明与挣扎,正被笔下奔流的、不受控制的绮念淹没。写到“血战场”时,他笔锋一顿,仿佛被这三个字刺痛。是啊,血战场。这旖旎画面下的真实,是壬辰年的尸山血海,是福岛正则磨砺的刀锋,是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这一丝刺痛,像一盆冰水,让他瞬间从情欲的漩涡中惊醒少许。羞愧、恐惧、自我厌弃,如潮水般涌上。他猛地掷下笔,狼毫在宣纸上滚出一道污痕,像一道惊心的伤口。
“我在写什么……我在做什么?!” 他低声嘶吼,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撕扯。
然而,当他再次抬头,目光触及画中那双眼睛时,那刚刚升起的理智堤坝,又开始松动。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已写了这么多,你的欲望,你的想象,早已袒露无遗。何必再伪装?
他颤抖着,重新捡起笔。这一次,笔锋变得滞涩,充满痛苦的自省与徒劳的批判。他开始引用典故,试图用历史的教训来鞭挞画中人,也鞭挞自己。
妲己剖心,剖七窍而殷丧。
郑袖掩鼻,美人刑于棘丛。
彼皆女流,祸止宫阙。
今此倭酋,男身女相,内蓄豺虎,外饰罗绮。
身兼五逆,纲常尽毁于扶桑。
养父正则,壬辰刽子,今整貔貅,将噬三韩。
岂可溺其艳态,忘其祸心?”
他几乎是咬着牙写完这段。笔锋凌厉,字字如刀,仿佛要将画中人的“艳态”与“祸心”一同凌迟。写罢,他已是汗透重衣,虚脱般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然而,当他疲惫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幅画,那鲜艳的色彩,那妖异的姿态,那勾魂的眼波……刚刚筑起的道德壁垒,又开始以更快的速度风化、崩塌。
他痛苦地意识到,最可怕的不是这画本身,而是他自己。是他无法抗拒这“妖孽”的吸引,是他明知道有毒,却甘之如饴。
最终,他写下了一段近乎呻吟的、矛盾至极的“赞”与“戒”
得道子之传神,兼周昉之浓艳。
唇含丹霞,可令韩寿窃香奁。
即使柳下惠在座,亦当神摇。
譬犹淬鸩酒以瑶浆,裹匕首以鲛绡。
鲸波东来腥风起,修罗扮作琼树枝。
刚刀绣绒淬一刃,斩尽纲常裂人伦。
莫迷其姿,当防其师。
画图虽妙终妖孽,笔墨虽工实豺鸱。
愿我东邦砺刀剑,固我藩篱镇海湄!”
最后几句,笔迹已近乎狂乱,墨色枯涸,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倾泻了所有的恐惧、欲望与绝望的挣扎。
赋成。
李山海瘫坐在椅中,如同打了一场大仗,浑身虚脱,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他怔怔地望着那幅画,又看看自己刚刚写就的、墨迹未干的、充满了自我辩白与矛盾呓语的长赋。画中人的眼睛,依旧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望着他,眸中那氤氲的春水,仿佛已漫过绢帛,漫过书案,无声地将他浸没、吞噬。
他挣扎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在卷末空白处,哆哆嗦嗦地添上几行小字,作为跋语:
“此赋既成,藏之秘笈。然每中夜辗转,犹不免启匣一观,辄复心悸神摇。乃知妖孽之惑,不在面目,而在精气。彼酋以秽乱之躯,挟虎狼之师,而饰以倾城之色,其毒甚于鸩酒矣!后之观者,当以余为鉴,见美而思厉,临艳而怀惕。山海又识。”
写罢,他抛下笔,如同抛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夜,更深了。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与那幅艳异绝伦的画,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画静静摊着,赋默默晾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一件足以摧毁当朝首辅的致命证据,就在这个春夜,于这间藏满奢靡与欲望的密室中,凝固成了墨与绢的永恒。而千里之外,真正掀起滔天巨浪的书信,正劈波斩浪,向着同一个目的地,汉城,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