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通知镇里准备接待吗?”
方永康拿着行程单询问。
他是县委的大管家,按照惯例,县委书记下乡调研,提前三天通知、安排路线、准备汇报材料,是一整套完整的流程。
江河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眶。
“不用。”他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那件半旧的深灰色夹克,“就我和向华,轻车简从。这次,我要听听老百姓真正的声音。”
“去北塬镇?”陈向华问,他现在是委办副主任兼着江河的秘书。
“不,”江河推开办公室的门,“去马店村。上周信访局转来的那几封匿名信,都指向那里。”
周六早上,两个人开着江河那辆不起眼的迈腾出县委大院时,门卫老张立正:“江书记,这么早?”
“出去转转。”江河笑了笑。
老张会意地点点头。他在县委看了好几年大门,见过太多不同风格的领导。像江河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马店镇自然资源所所长王德贵正在自家新装修的客厅里,悠闲地泡着一壶金骏眉。
这是周六的清晨,按理说该是睡懒觉的时候。但王德贵习惯了早起——尤其是在周六。他知道,很多村民会趁周末来找他“办事”,而周末办事,自然有周末的“规矩”。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是他小舅子打来的。
“姐夫,李老根家那两万八,今天能收上来不?我这边等着用钱呢。”
王德贵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急什么?晾他们一早上,下午再去。这种老骨头,你不压紧点,他们真以为能拖过去。”
挂掉电话,他走到阳台,望着窗外刚刚苏醒的镇子。这个位置很好,能看到自然资源所那栋三层小楼——那是他的王国,他在那里说一不二。
王德贵今年四十六岁,在马店镇兜兜转转干了十三年。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爬到所长位置,他花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他悟出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位置上,你要是不伸手,别人会觉得你没本事;你要是伸了手又没擦干净,那才是真没本事。
他自认为是个有本事的人。
马店村的主路上,一辆沾满泥点的黑色迈腾停在了村口。
这车太普通了,普通到甚至有些寒酸。村里偶尔也会有县里的车来,但那都是闪着警灯的越野车,或者至少是锃光瓦亮的轿车。这辆迈腾,就像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从驾驶座下来的人也很普通: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半旧的夹克,深色裤子,鞋面上还沾着些黄土。他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没错,是从后备箱里取出来的折叠自行车。
陈向华有些犹豫:“书记,这……”
“骑自行车方便,能进巷子。”江河已经跨上车,“你就在车里等着,需要的时候我打电话。”
说完,他蹬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进了村子。
早晨七点半,马店村刚刚醒来。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早饭的香味。几个出来遛弯,看见这个推着自行车的外来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河在村口停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修整自家菜园的篱笆,一根木桩倒了,老人试了几次都没能扶起来。
“大爷,忙着呢?”江河停好车,走过去帮老人扶起木桩。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这人的手很有力,动作也麻利,不像是坐办公室的,但那一身打扮,又不像是干农活的。
“城里来的?”老人问。
“算是吧。”江河固定好木桩,拍拍手上的土,笑着递过一支烟,“听说咱们村最近不少人家在翻建房子?”
老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接过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反复揉搓。半晌,才叹了口气:“小伙子,你是不知道。这哪是翻建房子,这是要扒人一层皮!”
江河心头一紧。他蹲下身,就着老人的打火机点燃了烟:“这话怎么说?”
老人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现在想翻建个房子,得先过土地所那一关——哦,现在叫自然资源所了,但我们还是习惯叫土地所。王扒皮张口就要两万,少一分都不行!”
“王扒皮?”
“就是所长王德贵!”老人愤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家老二想翻建老宅,材料都备齐了,就卡在他那里。说是要收什么‘耕地占用补偿费’‘宅基地超占费’,全是些听都没听过的名目!要两万!两万啊!我儿子在工地干半年,才攒下这么多!”
江河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他想起信访局转来的那些信,其中三封都提到了“王所长”,但都没敢写全名。
“就没有人去告他?”江河问。
“告?”老人苦笑,“往哪儿告?镇上?镇上谁不知道他是马局长的人。县里?县里谁会管我们这点破事?前年李家老三不服气,去县里反映,结果呢?宅基地审批拖了整整一年,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交了钱?”
江河的眉头越皱越紧。就在这时,村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声音是从村东头传来的,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
江河和老人对视一眼,同时朝那个方向走去。
李老根家的院子外,已经围了十几个村民。院子里,一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中年男人正叉着腰,对着一对老夫妻指手画脚。那制服明显大了两号,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但穿的人却趾高气扬。
“李老根,今天可是最后期限了!”男人的声音又尖又利,“两万八,少一分你就别想动工!我告诉你,明天工作队就来,把你那破房子推平了,你可别哭!”
被叫做李老根的老人佝偻着腰,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个蓝布包。那布包用针线缝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攒了许久的老物件。
“王所长,我们真的凑不齐啊……”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跟亲戚借的八千,您先收着,剩下的我们慢慢还……求您了,让我们先开工吧,房子漏得厉害,昨晚上下雨,我老伴的被子全湿了……”
“慢慢还?”王德贵一把夺过布包,随手掂了掂,“当我这是慈善机构?告诉你,明天要是见不到剩下的两万,你这宅基地就别想要了!我直接给你收归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