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府书房内的炉火驱散了北境深冬的寒意,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是室内唯一的声音。
林修换下了染血的战甲,穿着一身深色的常服,坐在书桌后。
他刚刚处理完几项最紧急的军务抚恤名单的初步确认、狮鹫骑士团离去的后续、以及雷蒙堡初步的防御布置。
身体的疲惫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但更深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无法轻易松弛下来。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请他进来。”林修放下手中关于物资清单的羊皮纸,抬起了头。
门被推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比人先探进来的、顶端镶崁着一个暗银色无声铃铛的陈旧栎木手杖。
随后,一个身影有些费力地挤过了对于他身后那巨大行囊来说略显狭窄的门框。
他看起来比在地下囚牢时干净整洁了许多,换上了一身虽然依旧带着风尘仆仆痕迹、但用料明显不俗的褐色旅行装束。
头上戴着一顶略显宽大的、插着一根不知名蓝色羽毛的毡帽,帽檐下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依旧灵动,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洞察世事的淡然。
他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苍白,那是囚禁和惊吓留下的痕迹,但精神看起来相当不错。
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他身后那个几乎比他瘦小身躯还要庞大两三倍的巨大背包。
背包由某种厚实的、经过防水处理的深色皮革制成,上面缝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一些口袋的系绳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小巧的铜铃、磨损的罗盘、几束用彩线捆扎的干草药,甚至还有一截光滑的、带着奇异纹路的兽骨。
这巨大的行囊似乎分量不轻,压得他身形微微前倾,行走时依赖那根手杖维持平衡。
“尊敬的男爵大人,”罗尼摘下毡帽,按在胸前,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略显夸张却并不让人反感的旅行商人礼节,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老练,“感谢您的慷慨与勇武,将我从那座污秽的囚笼中解救出来,愿财富与好运常伴您左右。”
他的目光快速而自然地扫过书房内的陈设,最后落在林修身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一种—审视般的欣赏。
“请坐,罗尼先生。”林修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你的伤势无碍了?”
“托您和那位神父大人的福,一点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罗尼灵活地卸下身后那巨大的背包,将它小心地靠在椅腿旁,发出沉闷的落地声,然后才坐下,将手杖倚在扶手边,“比起这个,男爵大人,您看起来才更需要休息。收复雷蒙堡,阵斩加夫——这可是了不得的笔。”
他话语中的恭维并不令人腻烦,更象是一种基于事实的评判。
“分内之事。”林修无意在寒喧上多费唇舌,他直视着罗尼,“罗尼先生,你之前透露的情报,关于加夫冈的血玉,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还有你赠予威廉的生机之’,这份人情,弗罗斯特领会记住。”
罗尼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容,仿佛那珍贵的生机之水只是随手送出的玩意儿:“男爵大人太客气了,情报是等价交换,我提供消息,您救我性命,很公平—一至于那点“树汁’——能派上用场就好。说实话,我被加夫那家伙抢的东西,可那点树汁值钱多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肉痛和愤懑。
“哦?”林修目光微凝。
“是啊,”罗尼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膝盖,“那帮狼崽子,不光抢了我的货,还把几样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稀有材料也给搜刮走了,其中就包括赤血果’、地龙鳞”,还有一小块蛮荒图腾的碎’。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林修的眉头就微微动一下。
“这些是”
林修并不清楚这些物品的价值,他们大多来自加夫冈背囊之中,目前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根据加夫冈所说,这些都是进行高阶蛮血仪式,尤其是冲击第三印阶【角斗士】时,极为罕见且关键的辅助材料,能够极大地提升成功率并稳定狂暴的血脉力量。其价值,确实远超普通的金币所能衡量。”
“加夫冈收集这些,显然是为了它自己的晋升做准备。”罗尼继续说道,语变得有些幸灾乐祸,“可惜啊,算不如天算,它没这个命享受了。”
林修点点头:“这些物品都还在,我马上让拿来归还给您。”
他抬起头,看向林修,深褐色的眼睛里闪铄着商人的狡黠与一种奇异的坦诚:“男爵大人,这些东西,就当是我送给您的见面礼’,以及,对您救命之恩的额外一点的报酬’吧,希望它们能在您手里,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这份“礼物”不可谓不重。
不仅是因为这些材料本身的价值,更因为它们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关于力量晋升的路径。
林修沉默了刻,没有刻接受或拒绝,只是缓缓道:“这份礼,很重。”
“投资总要下点本钱嘛。”罗尼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看好您,男爵大人,我觉得,在您身上投资,比放在加夫冈那个只会烧杀抢掠的蠢货身上,回报率要高得多。”
他的直白再次让林修感到一丝意外。
这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功利性的看好,反而比那些虚伪的客套更让人容易接受。
“你看好我什么?”林修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很多。”罗尼晃了晃手指,“比如,您能在帝国皇家学院拿到首席,却选择回到这片苦寒之地,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魄力和—嗯,责任感。比如,您能在短短几个月内,集成维恩堡和洛瑟堡,甚至在黑石山站稳脚跟,这说明您有能力,再比如,这次收复雷蒙堡,您的段——很特别。”
他特意在“特别”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遥远的距离,看到那片内城中心的焦黑坑洞。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罗尼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认真了些,“您手底下,有一群人愿意为您抛头颅、洒热血,譬如那位断了双腿的骑士。“
提到威廉,书房内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瞬。
林修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能看到教堂里那个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的沉默身影。
“威廉——”林修的声音低沉,“他付出了巨的代价。”
“是啊,以双腿为代价,强行爆发,越阶击杀了加夫冈。”罗尼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可不是光靠狠劲和运气就能做到的。加夫冈那家伙,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杂碎,但它的实力,尤其是配合那件血玉奇物,绝对达到了【狂战士】的巅峰,半只脚已经踏进了第三印阶的门坎。”
他看向林修,眼中带着探究:“按理说,威廉骑士的实力,即便在绝境中爆发,与加夫冈之间也应该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但他做到了,男爵大人,您不觉得,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吗?”
林修缓缓转回头,看向罗尼:“圣印的力量,并非绝对。”
这是他目睹威廉最后那决死一击后,心中最深的感触。
在绝对的意志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则偏向下,固有的力量阶层并非不可跨越。
“精辟!”罗尼打了个响指,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男爵大人您看得透彻。圣印,与其说是力量’,不如说是一种——权限’,一种与世界底层规则共鸣的凭证’。”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某个珍贵的秘密:“就拿【纷争】来说,我走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传说,也偶然从一些古老的残卷和遗迹信息中拼凑出一些线索,【纷争】这位,他的目光’,或者说他力量倾斜的法则,很有趣。”
“他并非纯粹地青睐强者。”罗尼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他更眷顾那些勇于直面冲突、将自身意志投入纷争’旋涡的勇士战意越炽烈,信念越纯粹,在纷争’的领域内,能撬动的力量可能就越强反之,那些一避战、怯懦退缩的家伙,即便本身圣印等阶不低,在真正的生死搏杀中,也可能被无形地削弱,发挥不出应有的实力。”
他顿了顿,总结道:“简单说,【纷争】欣赏斗士’,厌恶“逃兵’。威廉骑士那一刻心中燃烧的纯粹复仇意志,完美契合了【纷争】的法则,而加夫风,尽管力量更强,但它最后时刻一心只想逃跑的怯懦,恐怕恰恰触犯了【纷争】的某种禁忌’,此消彼长之下,才造就了那个看似不可能的结局。”
林修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微起。
罗尼的这番话,与他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并且解释得更为清淅、系统。
这并非空泛的传说,而是接近于某种底层规则的揭示。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圣印的修炼和运用,就绝非简单的能量积累和技巧磨练,更涉及到与映射法则的契合与理解。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林修缓缓道,“力量的本质,远比表象复杂。”
“正是如此!”罗尼赞同地点头,随即又笑了笑,“不过,这些东西,对现在的您来说,可能还有点遥远。毕竟,探索世界的“真实’,是需要时间和—
嗯,门票的。”
他话中有话,再次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层。
林修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年少、却仿佛知晓许多隐秘的商人,直接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罗尼先生,你之前说,原本就打算来维恩堡与我见面。为什么?”
他不相信一个拥有静默铃、生机之水,并且知晓如此多隐秘知识的旅行商人,会无缘无故地穿越危险的北境,专门来找他这样一个刚刚继承爵位、岌岌可危的边境男爵。
罗尼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的神色。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俯身,打开了他那个巨大的行囊。
背包内部的结构似乎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复杂,他熟练地解开几个暗扣,从最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用柔软麂皮仔细包裹的长方形物件。
那物件不大,约莫普通书籍的大小。
他捧着它,如同捧着某种圣物,走到书桌前,将麂皮包裹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
然后,他缓缓掀开了麂皮。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书。
书的封面是纯净的白色,材质非皮非纸,触感温润,仿佛某种生物的皮革,又带着玉石般的微凉。
封面没有任何标题或纹饰,只有一片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白,在书房跳动的炉火光线下,隐隐流动着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辉光。
“这就是我想见您的原因之一,男爵大人。”罗尼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与他之前的跳脱判若两人,“我们认为,您或许就是我们一直在查找的人之一。
是命运—或者说,某种更高层面的“预示’中,指向这片土地的光点之一。
,“你们?”林修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他的目光从那本纯白的书上移开,锐利地看向罗尼,“预示’又是什么?”
罗尼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神秘与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深邃。
“我们是一群——不甘于被迷雾笼罩的人,男爵大人。”他轻声说道,象是在吟诵某种箴言,“我们行走在已知与未知的边界,探寻失落的历史,挖掘被掩埋的真相,测量星空的尺度,解析规则的脉络——·我们尊奉的,是【开拓】的意志。”
他将那本纯白的书向林修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至于“预示’——解释起来很复杂,但这本书,是一个媒介,一个凭证。
通过它,您可以接触到我们,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以及—您可以用您所拥有的切,去获取、交易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知识与信息。”
林修看着那本纯白的书,没有立刻去碰触。
“我该如何相信你?”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罗尼似平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
他并不意外,反而从自己怀里,也掏出了一本书。
那本书的封面是深邃的黑色,与林修面前那本纯白形成鲜明对比,材质似乎相同,同样没有任何标识。
“很简单,男爵大人。”罗尼将自己的黑皮书捧在手中,“请您现在,就在这里,找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翻开您面前那本书的封面。不需要用眼睛去看的字,只需要将您的丝精神,沉入其中,尝试去连接’。”
他的眼神充满了鼓励与期待:“请放心,这没有任何危险。这只是—一把钥匙,一扇门。门后的景象,需要您亲自去看。“
林修沉默着。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
他看着那本纯白的书,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一一罗尼的神秘来历、他拿出的种种奇物、他关于圣印本质的阐述、还有这看似荒诞的“邀请”。
风险与机遇并存。
但正如罗尼所说,想要探寻世界的真实,需要“门票”。
而这本书,或许就是一张门票。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纯白的封面。
触感温凉,光滑,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种奇异的悸动。
他拿起书,分量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然后,他依言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手指搭在书页的边东,他没有去思考,只是放空了思绪,将一缕凝聚的精神力,如同探出的触须,缓缓注入指尖接触的书页之中。
就在他的精神力与书页接触的刹那轰!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感知上的剧烈变换!
眼前的黑暗被无法形容的光芒撕裂,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取、拉扯,投入了一个急速旋转的信道!
短暂的眩晕感过后,所有的异样感觉骤然消失。
林修猛地睁开眼。
他依旧“坐”着,晚身下的椅子已经不是书仇那张硬木扶手椅,而是一张今起来有些年头的、带着包浆的皮质高背椅。
他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间——酒馆。
空间乏敞而略显高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木料、醇厚麦酒以及淡淡烟草混合的温暖气味。
粗大的、未经精细打磨的原木作为梁柱支撑起挑高的穹顶,墙壁是用大?不一的暗色石块垒成,上面挂着几盏黄铜打造的、造型奇特的壁房,房罩内燃烧的不是片焰,而是一种稳定而柔和的、如同星辉般的光芒,将酒馆内部照し得蒙蒙胧胧。
他所在的局域开放着几张同样质地的木桌和高背椅,大多空着。
吧台位于酒馆的一侧,由一整块巨大的、带着天然事理的暗色木材雕琢而成,后面站立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并非人类,也非林修见过的任何种族。
它伶起来更象是一团模糊的、不纹缓慢流动的暗影,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面部的位置只有两点平静的、如同深潭般的幽光。
在酒馆的其他角落,也零星散布着一些身影。
有的笼罩在乏大的斗篷里,伶不清面容;有的则形态各哨,有的如同缠绕的藤蔓,有的则闪铄着金属的光泽—他们大多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放着酒杯,低声交谈,或者仅仅是沉默地“注视”着虚空。
这里安静却不死寂,充满了一种奇哨的、跨越了种族与形态的包容感。
就在林修打量着这不可思议的环境时,一只手掌些些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恒出反应,但随即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放些松,男爵,欢迎来到开拓酒馆”。”
他手里也拿着那本黑色的书,另一只手则端着一杯冒着细微气泡的、颜色如同琥珀般的饮料。
“这里是—”林修的声音在自己的意识中响起,他发现自己无需开口,意念便能传递。
“一个意识的中继站,一个信息的交汇点,一个属于我们’的安全屋。”罗尼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将酒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张开双冶,仿佛在拥抱整个酒馆,“如您所见,我们是一群尊奉【开拓】,致力于探寻这个世界上一切未知,去往前人从未踏足过之地的——同行者。”
他微微前倾,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酒馆朦胧的光线下,闪铄着如同星辰般的光芒。
“这,就是我们的据点’之。”
即便是从容如林修,在突然见到如此情景,还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罗尼把饮料杯放进了林修手中,声音里仿佛带着某种奇哨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