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廉闻言,目光落在那僧人脸上。这张脸除却一颗锃亮光洁、半枚戒疤也无的光头,实在是平平无奇,寻常得扔进人堆里,转瞬间便寻不着踪迹。可此刻望着那双眸子,他竟只瞧出一片澄澈坦荡的真诚,没有半分贪嗔痴念,也无半分世俗机心。
杨廉心头便是咯噔一响,暗叫一声不好。
江湖官场,他浸淫数十年,什么人没见过?贪财的、好权的、恋色的、慕名的,但凡有所求,便有软肋,有软肋便可拿捏。可眼前这和尚,若当真一无所求,那才是最棘手的。你纵有金山银山、高官厚禄,人家视若粪土,你又能拿什么来换?
他定了定神,干笑两声,拱手道:“大师此言……杨某愚钝,还请大师明示。”
不敬和尚合十稽首,声音平和,如同在吟唱经书。
“得之吾幸,失之吾命。杨尚书身负朝廷重任,又何必在小僧身上强求?”
杨廉心中冷笑,岂会信这黄毛和尚真能无欲无求?他早已暗中派人打探过这不敬的底细。
此人乃是朝廷钦封的八品讲经僧,听着品阶不高,却已是僧众里能独当一面、住持一方寺庙的人物。朝廷管控方外之士极严,专设祠祭清吏司掌管僧道诸事,那司里的主管李侍郎,也不过是个五品官阶。放眼天下,僧道之流,除却圣上特封的国师能得一品荣衔,其余最高者,佛家称“善世”,道家号“正一”,也不过正六品而已。
这善世、正一的头衔,朝廷素来吝惜,全国上下,每年敇封的名额最多不过三十人,还不是年年都有。非得是天降祥瑞、佛法昌明的殊胜之年,圣上才会下旨恩封。如此算来,这不敬的八品讲经僧,在芸芸僧众之中,已是凤毛麟角的顶尖人物,绝非寻常游方和尚可比。这和尚要是无欲无求,干嘛费那力气,在小小年纪给自己弄了个八品的讲经僧?
想到此处,杨廉胸中怒火更炽,又在心底将那李侍郎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能过五关斩六将,考得朝廷八品讲经僧的人物,岂能没有真才实学?若说这和尚是滥竽充数,那岂不是说去年的考核大有猫腻?是他李侍郎识人不明,自己否定自己的眼光?还是他李侍郎收了好处,竟连考核之人的背景都未曾细查,便胡乱上报?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这般蠢材,简直是官场的毒瘤,比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还要可恨!墙头草虽无立场,却精明圆滑,至少不会捅出这等天大的篓子;可这李侍郎,却是蠢得无可救药。
混官场,不怕你奸猾,不怕你狠辣,就怕你蠢!一蠢之下,便是万丈深渊,不仅自己要栽进去,还要连累旁人。
若非这李侍郎出身世家大族,朝中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杨廉此刻早已将他揪出来当作替罪羊,一刀斩了,也好平息这不敬和尚的怒火。
只是眼下圣意未明,一切尚有转圜余地。只要这位不敬大师肯松口,不再追究此事,他拼着耗些情面,保下李侍郎一条性命还是能办到的。
只不过,经此一事,那李侍郎的仕途算是彻底到头了,往后便是不死,也只能当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再难踏入朝堂半步。
不敬哪里知晓杨廉心中这番翻江倒海的计较。他见这位尚书大人半晌无言,只当他已然想通,当下端起桌上那碗尚冒着热气的粗茶,也不顾烫嘴,仰头便一饮而尽。茶水入喉,烫得他喉头微微一缩,面上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合十道:“尚书大人若再无事,小僧便要告辞了。行囊早已收拾妥当,还盼早些踏上路途。”
杨廉一听这话,只觉头皮发麻,背后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此事干系他的乌纱帽,干系他杨家满门的前程,岂容这不敬说走便走?他开口道:“大师说笑了!以大师这般精深的佛法、过人的才此番入朝应试,状元郎未必能得,那六品善世的头衔,却是十拿九稳!还请大师移步,随杨某一同回京,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不敬闻言,脸上的笑容依旧,眉眼弯弯,如沐春风。可落在杨廉眼里,那笑容却像是含了一丝淡淡的嘲弄,仿佛在笑他汲汲营营,看不破这世间虚妄。
只听不敬缓缓开口,当真是如钟磬一般字字清楚地传递给了周围的每一个人。
“生贤者苦。何因缘生苦为生者。人令身有故更苦。从更复更。从痛复痛。令意更苦。从更复更。从受复受。令身意更苦。”
这段经文出口,杨廉顿时怔住了。他自幼饱读诗书,经史子集烂熟于心,于这佛道两家的经文,却是素来不屑一顾的旁门左道。先前为了应付这不敬和尚,他还特意连夜翻了几本佛经,死记硬背了几句门面话,此刻不敬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大段经文,饶是他心智过人,也不由得有些发懵。
倒不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话中所言,无非是说人生在世,处处皆苦,肉身的苦楚未了,心念的烦忧又生,层层叠叠,无有尽时。以他几十年的阅历,岂会连这浅显的道理都参不透?
他真正心惊的,是从这番话里听出的决绝之意。这和尚,竟是铁了心要去游方天下,不肯踏入这朝堂半步了!
杨廉只觉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不敬一走,那李侍郎的烂摊子便无人收拾,去年的考核舞弊之嫌,便会如影随形地黏在他身上。届时圣上怪罪下来,他岂不是要倒大霉?轻则罢官夺爵,重则……怕是连项上人头都难保!
杨廉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宦海沉浮数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一计不成,再来一计便是,他偏不信这小和尚当真油盐不进,能勘破这世间所有的诱惑。
杨廉脸上浮起一片痛彻心扉的神色,仿佛骤然遭逢了天塌地陷的祸事。他也顾不得尚书的体面,似乎更忘了什么官场礼数,双手紧紧攥住不敬的衣袖。
“大师!”
他声音发颤,带着几分泣音,眼中竟似有泪光闪动。
“你乃是方外高僧,以慈悲为怀,以救苦救难为念,定然、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