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郎中是何嘴脸,不敬浑没放在心上。他与这等朝廷官吏素无瓜葛,对方心中是鄙夷还是不屑,于他而言不过是秋风过耳。若非看在师兄千嗔的薄面,他此刻早已拂袖而去,哪耐烦在此听人拿捏腔调。
当下不敬目光掠过李郎中,转向千嗔,合十问道:“师兄这般火急火燎遣人唤我来,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千嗔脸上堆着几分无奈的笑,合十还礼道:“师弟莫怪,并非为兄有意叨扰,实在是这位李大人专程前来,指名道姓要见你。”
不敬闻言,眉头微微一蹙,心中暗自纳罕。他出家多年,一心向佛,极少与朝廷官府打交道,满打满算认得的朝廷中人也不过三两人,这李郎中平白无故寻上门来,却是何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堂下那身着青袍的李郎中身上,不疾不徐问道:“不知李大人驾临,有何见教?”
李郎中捋了捋颔下三缕短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见教二字,可不敢当。大师乃方外高人,本官不过是奉公差遣。”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郑重起来。
“圣上颁下旨意,恩科取士,首开僧道入试之例,明言要择年轻有为的高僧为自己解梦。只是此例乃破天荒头一遭,何谓‘年轻有为’,朝廷并无定规。天下说是八宗,可寺院何止千百,报名的僧人更是数以万计,其中难免鱼龙混杂,有那滥竽充数之辈,妄图借着佛门清誉,谋一个名声好招摇撞骗。”
说到“滥竽充数”“招摇撞骗”几字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双三角眼直直盯住站在厅堂正中、神色淡然的不敬,那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满堂僧众皆是面露愠色,唯有不敬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澄澈明净,如同山巅初升的朝阳,竟让李郎中心头莫名一窒,只觉这笑容刺眼无比,仿佛将他心中的龌龊都照得无所遁形。
李郎中胸中无名火起,暗忖:好个狂妄的秃贼!竟敢如此小觑于我,今日定要叫你栽个大跟头,让你知道朝廷法度的厉害!
他强压怒火,上前一步,双目圆睁,厉声说道:“既有鱼目混珠之徒,朝廷自当严加稽查。数万僧人若尽数放入考场,岂不是要乱了纲纪?故此礼部奉了圣谕,特命本官等前来,严查名不副实之辈,务必确保入场者皆是有真才实学的佛门俊杰!”
千嗔见气氛紧张,忙不迭上前打圆场,对着李郎中连连合十道:“大人所言极是!正该如此,正该如此!若非严加甄别,任凭凡俗僧众随意报考,那考场岂不成了菜市场一般,成何体统?”
李郎中闻言,脸上这才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捋须笑道:“方丈大师此言,甚合我意。”
不敬待二人说完,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如此说来,李大人今日登门,是为考察贫僧来了?”
李郎中转过身,面对着不敬,脸上笑容尽数敛去,语气冰冷如霜:“本官承蒙圣上隆恩,又得上司提携,自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不敬大师既已报名参与恩科,自然也在本官的考察之列!”
不敬目光落在李郎中身上,细细打量起来。
这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中等,却生得一身的官气。头戴一顶乌纱小帽,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额头几分光泽。身穿一件宝青色锦缎公服,胸前白鹇补子,腰间系着玉带,下摆处却沾了些尘土,显是一路奔波而来。眼梢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与刻薄。颔下留着三缕山羊须,修剪得倒是齐整,只是他说话时,胡须便跟着微微抖动,平添了几分做作。面皮白净,却因方才动了怒气,颧骨处泛着两团不正常的潮红,瞧着竟有几分滑稽。
不敬合十躬身问道:“却不知李大人要如何考教小僧?”
李郎中见他恭谨,心中傲气更盛,当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两步,扬声道:“本官素闻禅宗机锋玄妙,今日便以禅宗公案相问。昔日百丈禅师问黄檗:‘汝何姓?’黄檗答:‘不姓。’百丈再问:‘毕竟是何姓?’黄檗道:‘姓空。’百丈又问:‘空作何姓?’黄檗答:‘空无姓。’百丈赞曰:‘汝乃得之。’ 本官问你,这‘空无姓’三字,究竟作何解?”
此言一出,堂下僧众皆是暗暗点头。这公案乃是禅宗入门机锋,答来最是考校心性。千嗔更是眉头微皱,心下暗道:“这李郎中怕是就没想让我这师弟通过吧?承恩寺上下皆是天台宗弟子,用禅宗机锋来考天台宗弟子,简直就是故意刁难,这可如何是好?”
却见不敬双目微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大人此问,小僧不敢妄言禅宗妙谛。依天台宗‘三谛圆融’之旨,这‘空’非顽空,非断空,乃是‘空、假、中’三谛之一。所谓‘空无姓’,若以天台观之,当是诸法皆空,无有自性,然空不离假,假不离中,姓亦是假名,无姓亦是假名,假名皆空,空亦不立,方是圆融无碍之境。”
这番话出口,满室寂静。千嗔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大石落地。那李郎中却是听得眉头紧锁,一脸茫然,他本欲以禅宗机锋难住不敬,谁知对方竟全然不按禅宗路数作答,满口都是天台宗的“三谛圆融”,听来竟似驴唇不对马嘴,偏又说得条理分明,无懈可击。
他愣了半晌,方才悻悻道:“一派胡言!禅宗机锋,岂容你以旁门左道曲解?”
不敬眼一横道:“旁门左道?李大人是说我天台宗弟子乃是旁门左道?”
这话一出,如同一记惊雷炸在厅堂之上。千嗔脸色陡变,忙不迭起身伸手去扯不敬的衣袖,低声急道:“师弟慎言!”
李郎中也是一愣,他料不到这和尚竟敢如此顶撞,一时竟有些语塞,随即恼羞成怒,手指着不敬,厉声道:“好个狂妄的小和尚!本官不过说你曲解禅宗机锋,你竟敢偷换概念,污蔑朝廷命官?”
不敬拨开千嗔的手,双目炯炯,直视李郎中,朗声道:“大人既言小僧所言是旁门左道,我天台宗立宗千年,承龙树菩萨一脉,以‘三谛圆融’‘一念三千’为旨,历代高僧辈出,泽被苍生,岂容大人一语轻辱?”
李郎中气得面皮发紫,胡须乱颤,指着不敬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跺脚道:“好!好!好个牙尖嘴利的和尚!没有半点才学倒是在这儿咬文嚼字起来了。本官定要奏请圣上,革去你报考恩科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