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正午,日头略略西斜,杨炯在房中陪了小鱼儿和柳师师半晌,见孩儿睡了,方轻轻掩门出来。
才至廊下,便有丫鬟前来传话,说王爷在春潮湖候着。
杨炯心下一紧,知是避不过的,本想着唤陆萱或是郑秋同去,好歹能分去父亲一二分怒火,转念却想:这等事体,原不是什么光彩的,若叫媳妇们听见,父亲脸上须不好看,日后又如何掌家立威?
一念至此,只得独自往春潮湖行去。
此时正是夏末时节,金陵王府内一派清雅气象。
但见白墙黛瓦,廊腰缦回,九曲回廊间点缀着几处太湖石,石隙中生着些兰草菖蒲,青翠欲滴。
庭院中植着数十株桂树,虽未到花期,那叶片却油绿发亮,风过时飒飒有声。更有几丛晚开的玉簪,洁白如雪,衬着碧绿叶子,愈显得清净脱俗。
这园子经陆萱一番整治,去了先前的浮华之气,添了许多江南园林的秀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透着主人家的品位。
杨炯缓步而行,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春潮湖湖面阔约百亩,正值午后,阳光洒在湖面上,泛起万点金光,粼粼烁烁,直耀人眼。
虽已近荷花期末尾,湖中仍有三五处残荷,那荷叶已有些枯黄卷边,却仍高高擎着,衬着几枝将谢未谢的粉荷,倒另有一番风致。正所谓“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景象虽不似盛夏时接天莲叶无穷碧,却更添几分萧疏意境,引人遐思。
抬头望天,只见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虽还是夏末,却已有了几分秋候的爽气,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荷香,拂在脸上清凉宜人,全无暑热烦躁。
杨炯深吸一口气,沿着青石小径往湖心行去。
但见湖心立着一座水榭,飞檐翘角,朱漆廊柱,竟有三层之高,巍巍然如一座小楼。榭周环以白石栏杆,栏杆上雕着莲花纹样,细致精巧。
杨炯缓步走近,先见水榭檐下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黛色参天”四个大字,笔力雄浑。
两旁柱上镌着一副楹联,上联是“层轩仰接九天碧”,下联是“碧水回环一府春”。那字迹高古苍拙,转折处如刀劈斧凿,竟含金石之气,一望便知是名家手笔。
杨炯心下暗赞,已行至榭前。
抬眼望去,只见父亲杨文和身着月白常服,端坐正中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张黄花梨书案。
案上整齐放着文房四宝:一方端砚,青黑如漆;一支狼毫笔,悬在青玉笔架上;几张龙须宣,压着白玉镇纸。案角还摞着几本书,最上一本乃是《政要》,书页微卷,显是常翻的。
杨文和虽已是王爷之尊,这般陈设却仍透着文人雅士的品位,毫无富贵俗气。
一旁临窗处,花解语正凭栏远眺,望着湖面出神。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见是杨炯,微微颔首示意。
杨炯细看她今日装束,上身着一件藕荷色交领襦衫,下系月白罗裙,外罩一件淡青色半臂,头发挽成慵妆髻,只插一支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别有一种成熟风韵。
杨炯见榭中气氛凝重,父亲面色沉沉,花解语也是神色复杂,心知这局面尴尬,忙上前笑道:“爹,孩儿记得小时候这水榭还叫‘春潮涌金’呢,楹联似是金陵大儒苏广所题,何时改作‘黛色参天’了?
不但这名儿气象更宏阔,这笔力也令人佩服,转折处如铁画银钩,当真了得。”
杨文和抬起眼皮,白了儿子一眼,显然余怒未消,却也知他是来打圆场的,便沉声道:“是萱儿令人改的。她初来金陵时,说这王府太过奢华气,便着人翻修了一番。这副楹联是她特地请篆刻大家冷无覃所书,确实比先前那副强许多。”
杨炯闻言一愣,不想陆萱竟暗中做了这许多事,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惭愧,玩笑道:“到底是爹有眼光,给孩儿寻了萱儿这门亲事。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你这小子,如今倒会卖乖了?”杨文和面色稍霁,“当初不知是谁要死要活的不肯,说什么‘包办婚姻’、‘封建余孽’,闹得鸡飞狗跳。如今尝到甜头了,便来说嘴?”
杨炯讪讪一笑,偷眼去看花解语,见她只低头转着手中青瓷茶盏,那茶汤早已凉透,她却浑然不觉。
先前在花山时,她提起往事何等激愤,如今真见了正主,反倒局促起来。
杨炯暗想:父亲这般人物,若不亲近,相处起来压力确是不小,那通身的气派、不经意的威仪,寻常人哪敢直视?
说笑几句,气氛稍缓,杨炯知父亲召自己来绝非闲谈,便正色道:“爹,这位是花解语花姑娘,孩儿南下途中在花山偶遇。彼时范汝为之子正谋夺花山,欲图奇袭金陵,孩儿便将她一同带回。”
说罢转向花解语:“花姐,这位便是家父。”
花解语却不言语,只垂目而立。
杨文和静静看了她片刻,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在寻找故人影子。
良久,他缓缓起身,望着湖面粼粼波光,悠悠道:“我与解棠……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确实答应过要娶她。”
“哼!”花解语冷笑一声,霍然抬头,眼中已含了泪光,“王爷既如此说,倒是我娘不知好歹、痴心妄想了?既如此,民女告退,不在此碍眼!”
说罢转身便走。
杨炯忙拦住她,心中叫苦:父亲平日何等机敏,在母亲面前也能周旋自如,怎的今日说话这般直白?当真是不懂女人心!
口中忙递台阶:“爹,孩儿听说当年解姨曾北上寻你,在华阴老家等了七日,这事您可知晓?”
此言一出,花解语果然止步,虽未回头,肩头却微微颤动。
杨文和仍望着湖水,轻轻摇头:“你们既知淮水之变,当知那时局势。我单人独骑入金陵劝降,城中遗老提出条件:只受我一人之降,且要朝廷允诺,将来金陵须作我的辖地。这一招,直指七寸。”
他转过身,目光深远,似回到当年:“彼时重兵围城数十日不破,情势岌岌可危。
当时是天下三分,朱荣据洛阳,前梁守长安,先帝虽号令南方,实则只握有荆湖、淮水两地。
金陵乃龙盘虎踞之地,得之方有改天换日之资。可久攻不下,粮草将尽,四方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先帝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这城下之盟。”
杨炯闻言顿时醒悟,脱口道:“如此说来,这盟约先帝必不会公之于众,只是您二人间的君子协定?那后来淮水之变,莫非是先帝恐您功高震主,暗中策划,令部下反叛,将您推入水中?”
杨文和摇头,神色复杂:“当时我声威日隆,军中只知有杨帅,不知有天子。便连你庄姨娘也……”
他顿住,半晌方续道:“幕后主使是谁,至今未能查明。从动机论,先帝嫌疑最大;可从情理看,那时我掌三万摘星卫,你沈叔、岳叔皆是我心腹,合兵占三成以上,他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总之结局便是——我遭暗算落水,恰逢解棠舟覆,双双坠入淮水。”
他长叹一声:“那时我已昏迷,醒来时身处荒村,方知是解棠仗着水性武功,拖我上岸。她……她自觉清白受损,三日内数次欲寻短见,我百般劝阻,终究许下诺言:待攻破长安,便娶她为妻。”
“说得真好听!”花解语蓦然转身,泪水已滚落腮边,“我娘已死,自然随你怎么编排!在你心中,她不过是个不知廉耻、以死相逼的女子,你迫于无奈才虚与委蛇,是也不是?”
杨文和平静注视她,目光澄澈如湖水:“我杨文和一生,言出必践,从无悔诺,更无须遮掩。
三日后援军寻来,不知何故,解棠家中竟已得知此事,书信中极尽辱骂之词。她性子刚烈,执意要回润州向父母分说,又以死相挟,我……只得与她约定,若家中事了,便来长安寻我。”
杨炯见花解语又要发作,忙插话道:“爹,此事蹊跷!
解姨家在润州,距金陵虽不远,可战乱时节,消息如何三日便到?且既传了消息,为何不是解姨家人来寻,反是她必须回去?
再者,解姨既知您在攻长安,后来北上,理当往长安去,怎会跑去华阴老家?”
“这便是我至今未解之谜。”杨文和眉峰紧蹙,“破长安后,我即刻遣人往润州寻她,所得消息却是她去了华阴。家人说了许多难听话,她愤而离去,不知所踪。
后来我一边主持建国大业,一边暗中查访,许久才知她嫁与花不凡。再三思量……既已各自婚嫁,何必再去搅扰?”
“你可知她落入了灞水,九死一生!”花解语嘶声喊道,浑身颤抖,“你可知她即便嫁给我爹,也是日夜思你念你,郁郁而终!你……你怎么如此狠心!”
杨炯闻言,心中也是一叹。
将这前后串联,疑窦丛生:其一,乱世之中消息传递艰难,何人能如此迅速将金陵之事传至润州?
其二,解棠为何不赴长安反去华阴,是否有人故意误导?
其三,老爹与解棠双双落水,看似巧合,细想却似精心布局。这背后,恐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控。
只是一边是生父,一边是故人之女,立场不同,感受自异,这些话,杨炯也不便明说。
静默片刻,杨炯岔开话题:“爹,花姐曾说,她爹在解姨去世后,曾欲赴长安寻您报仇,这事您可知晓?”
杨文和神色一凛,正色道:“这便是我今日寻你们来的要紧处。”
“哦?莫非另有隐情?”杨炯精神一振。
花解语也止了哭,抬眼望来。
杨文和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案上。那是一枚玉佩,青碧色,雕作海棠团花样式,做工极精巧。
他看向花解语,一字一顿道:“你爹花不凡,很可能未死。”
“什么?!”花解语惊得后退半步。
杨文和不答,只指着那玉佩道:“此物乃摘星处在福建南平查案时所得。南平大盐商俞平伯府中藏有此佩,我的人前去拿人时,他竟焚宅遁走,只留下这个随意摆放在地库中的古董之中。”
他顿了顿,续道:“当年解棠曾告诉我,她家传有一对团花海棠佩,大婚时一分为二,男执青,女执红,合在一处便是一朵西府海棠。”
话音未落,花解语已颤抖着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红色玉佩,那样式、纹路,竟与案上青佩一模一样。
她上前一步,将两佩缓缓合拢,只听轻微“咔”一声,严丝合缝,浑然一体。青红二色交织,海棠花瓣层叠绽放,栩栩如生,在午后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花解语捧着合二为一的玉佩,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杨文和沉声道:“你或许不知,解家本是润州大族,以贩盐起家,田连阡陌,富甲一方。润州许多寺庙道观背后的檀越(大施主),都是解家。”
“你……你胡说……”花解语喃喃道,面色惨白,“我娘从未提过这些……我爹也……”
“有些话本不该我说。”杨文和目光复杂,“但念及与你娘一段旧缘,不得不言。我疑心,当年种种,从淮水之变,到消息泄露,再到解棠误赴华阴,恐都是……都是有人精心设计。”
“不……不可能!”花解语踉跄后退,扶住栏杆才站稳,“我爹待我娘极好,他们……他们举案齐眉,从无争吵!你休要污蔑!”
杨文和轻叹:“这些年我暗中查访,得知解棠回润州后,遭家族严责。你外祖父本是族长,因觉女儿‘无媒苟合、玷辱门风’,自请去职。如今解家是你三舅掌权。当年解棠究竟听了什么话,为何不去长安反赴华阴,恐怕与这几位舅父脱不了干系。”
“证据呢?”花解语嘶声道,眼中却已露出动摇之色。
“你爹花不凡,来历成谜。”杨文和缓缓道,“我动用了摘星处全部力量,竟查不到他半点底细。‘花不凡’这三字,恐怕只是化名。而南平那个俞平伯,倒有可能是真身。”
杨炯心头一震,脱口道:“爹的意思是,花不凡与俞平伯本就是一人?他接近解姨,乃是为了解家盐路?”
杨文和颔首:“摘星处密报,润州解家的盐路生意,多年来一直与福建俞平伯有往来。而俞平伯与范汝为关系密切,否则我也不会派人去南平拿他。”
这一番话如惊雷炸响,花解语怔怔立着,脑中一片混乱。
她想起幼时母亲常对窗垂泪,父亲则耐心宽慰;想起母亲临终前紧握那半枚红玉佩,喃喃唤着“文和”;想起父亲总说“你娘心里苦,莫要怪她”……
若杨文和所言是真,那这二十余年的亲情,岂非一场虚妄?父亲温厚的笑容下,又藏着怎样的算计?
“我……我要去南平……”她喃喃道,忽又改口,“不,我要回润州!我要亲口问问他们!”
杨文和静静看着她:“你自然该去。只是此刻心神激荡,不宜远行。”他顿了顿,“行章大婚后,让他陪你走一趟吧。有些事,总要弄个明白。”
花解语还想说什么,却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下。
“花姐!”杨炯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住。
但见她面色惨白,气息微弱,显是急火攻心,昏厥过去。
杨文和叹道:“送她回房歇息吧,让宝宝好生瞧瞧。待她醒了,再慢慢开解。”
杨炯点头,正要横抱起花解语,忽听榭外一阵急促脚步声。
只见阿福气喘吁吁奔来,也顾不得礼数,隔老远便喊:“王爷!不好了!荥阳郑氏的大小姐打上门来了!”
杨文和与杨炯同时转头,异口同声:“哪个郑大小姐?”
杨炯一脸茫然,眨了眨眼看向老爹:(??д?)?
杨文和则眉头紧锁,直视杨炯:(?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