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日一早,天色才蒙蒙泛出鱼肚白,杨炯便从榻上翻身起来。草草梳洗罢,别了亓官遥,便匆匆朝着梁王府的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七月末伏,晨风里都挟着溽热的潮气,道旁杨柳蔫蔫地垂着丝绦,知了早已在枝头聒噪起来。
杨炯心下忐忑,一面走一面思忖:青黛回去探听消息已过了一夜,母亲那霹雳火般的性子,该闹的也该闹够了吧?这会儿回去,许是能避过风头也未可知。
正思量间,忽见前方巷口槐树下立着个翠衫人影,不是青黛却是谁?
只见她来回踱步,一张俏脸急得泛红,两弯柳叶眉蹙在一处,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左顾右盼,真个是望眼欲穿的模样。
杨炯心下一紧,快步上前,压低了声儿问道:“如何了?家里可还太平?”
青黛见了他,先是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又换上副苦相,跺脚道:“你可算来了!家里岂止是不太平?简直要翻了天!昨日母亲从午后直闹到掌灯时分,砸了一个时辰的杯盏瓷器,若不是少夫人在旁温言劝着,九公主又挺着肚子说要动胎气,母亲怕是要把房梁都拆了!”
杨炯听得头皮发麻,又试探着问:“那我爹他……”
话才说了一半,便见青黛面色更沉了三分,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青黛叹道:“王爷急疯了都!母亲怀着身孕,气得一天水米未进,尤姑娘差点儿就要用安神汤药了。王爷现下在屋里团团转,只说等你回来,要……要扒了你的皮呢!”
说着双手一摊,那神情倒有七八分是幸灾乐祸。
杨炯听了这话,脊背上顿时冒出冷汗来,脚跟一转便要开溜。
岂料刚转过身,忽见四面巷口不知何时已围上十数个女子,打头的是陆萱手下的多丽,一身劲装,腰佩短剑;左边是郑秋粘杆处的谢池春,手里拈着根柳枝儿,似笑非笑。
右边更不得了,竟是父亲摘星处的大总管念奴娇,四十许人,风韵犹存,此刻却板着张脸;后头还跟着几个眼生的丫鬟婆子,个个都是练家子的架势。
这下真真是插翅难飞了。
杨炯苦着脸看向青黛:“青黛,你……你……”
青黛朝身后努努嘴,杨炯这才看见暗处还立着个白发老妪,正是父亲手下另一位大总管一寸金,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双老眼精光四射。
青黛悄声道:“我也是没法子,王爷下了死令的。”
杨炯知是躲不过了,长叹一声,只得随着众人往王府去。
路上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忍不住扯了扯青黛的衣袖,低声问:“我爹他……当真会打死我不成?”
“这可说不准。”青黛正色道,“你是不知道,原来王爷同那解棠的往事,母亲竟是被蒙在鼓里的!若不是你将花解语带回来,母亲还当王爷那些风流债她早除得一干二净了呢。”
“啊?”杨炯张大了嘴,“母亲不是常说,爹从前那些相好的,她个个都知晓么?”
“什么相好不相好,”青黛啐了一口,又压低声音,“我也是才听说,原来当年王爷拿下金陵后,在军中威望太高,不知怎的竟遭了部下哗变。便是在那个时候,王爷遇上的解棠。
还有一桩……”她四下看了看,声音更低了,“王爷同先皇后的那些纠葛,也是在这当口。”
杨炯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我只晓得个大概,竟不知拒绝姨娘也在此时。难怪后来姨娘要联合先帝行什么金陵旧事,合着这里头还有三分是同爹赌气的意思?”
青黛不敢接这话头,只重重点头,递过一个“你心里明白就罢”的眼色。
杨炯心潮起伏,暗想:若当年爹真个从了皇后,哪里还有先帝什么事?后来那场淮水之变,怕是十有八九便是先帝在背后谋划。
这般想着,又问:“那我爹同解棠,当真有过深情?后来为何不去寻她?”
青黛摇头:“这我哪里知道?王爷至今不肯细说,不然母亲何至于气成这样?”
“那花解语呢?爹可曾见过?”
“见过一面,没说几句话便安置在府里了。”青黛答道。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金陵梁王府门前。
这座府邸与长安的王府大不相同,极尽江南园林之妙。原是金陵旧臣为巴结杨文和,倾尽家财所建,多年来无人居住,直到陆萱执掌江南,方才悉心打理起来。
但见那王府坐北朝南,竟占了一整条文山大街。
朱漆大门上悬着黑底金字的“梁王府”匾额,两旁蹲着一对汉白玉石狮,雕刻得栩栩如生。最妙的是府墙并非寻常高墙,而是以青砖砌成波浪纹样,墙头探出重重叠叠的飞檐,黛瓦在晨光里泛着湿润的光泽。
抬头看时,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乃是先帝御笔亲题:
手握珪璋襄盛治;家传诗礼振清风。
那字迹笔力遒劲,银钩铁画,自有一番帝王气象。
府门前栽着数十株合抱粗的香樟,枝叶蓊郁,投下满地清凉的荫翳。更有一道活水自府中引出,绕墙而成清溪,溪上架着座小巧的石拱桥,桥栏雕着二十四番花信风,精妙非常。
杨炯却无心赏看这些,刚跨进府门,便见郑秋早已候在抄手游廊下。今日她穿着藕荷色对襟衫子,月白罗裙,面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嗔怒。
见到杨炯,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内院走去。
杨炯心下叫苦,自己这些妻室里,最怕的便是陆萱与郑秋二人。陆萱是威重,郑秋却是灵慧,但凡有什么事,总瞒不过她的眼睛。
当即,他赶忙快步追上去,赔着笑脸唤道:“杕韵,杕韵……好杕韵~~!”
“叫魂呀!”郑秋倏地转过身,示意众人退下。
待廊下只剩他二人,这才咬着银牙骂道:“你还知道回来!家里出了鬼你知不知道?!”
“啊?那快去找梧桐呀!她最会降妖捉怪!”杨炯故作不知,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
郑秋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道:“你少跟我装糊涂!你……你非要把人气死才甘心是不是?你就是那要人命的伥鬼!”
杨炯见她真动了怒,忙上前哄道:“我……我也是路上偶遇花解语。你想想,既知她是爹故人之女,我若装作不知,岂不成了铁石心肠?将来怎么教导孩儿们做人?”
“你少拿这些话搪塞!”郑秋甩开他的手,“我说的是这个么?你就不能先给爹通个气?就不能将她安置在外头?非往家里领是什么意思?见家里太平几日,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我哪里来得及!”杨炯叫起屈来,“滁州到金陵本就不远。再说你是没瞧见,爹那旧情人还藏着他的画呢,上头题的词儿……
啧啧啧,‘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那字迹我认得,虽是娟秀,筋骨却是爹独有的笔法。都这般情意了,我将人家女儿安置在外头,这……这像话么?”
“像话?你倒说说哪里像话!”郑秋跺脚道,“小鱼儿和师师眼见就要临盆,你三日后还要大婚,母亲怀着身孕,你……你可真会挑时候!你老实说,到底……”
杨炯立刻举手对天:“我同花解语绝无男女私情,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我对她当真没那份心思!”
郑秋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哼一声:“那苏凝呢?”
“也没有!”杨炯答得斩钉截铁。
郑秋伸指狠狠戳他胸口:“你最好是!若再往家里领人,往后我见一个杀一个,说到做到!”
杨炯冷汗涔涔,不敢接话,忙岔开话题:“爹现在何处?”
“跟我来!都等着你呢!”郑秋说罢转身便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冷笑道,“陆萱说了,为防你日后拈花惹草,从今日起,你的月例银子全数扣下,半年内休想有一个铜板零花!”
“啊?”杨炯苦着脸,“不必这般狠吧?我在金陵又没熟识的姑娘……”
“你快闭嘴吧!”郑秋恨恨道,“你在沧浪楼闹出那般动静,便是不去招惹,自有那等不知廉耻的往你身上扑!”
杨炯讪笑道:“杕韵,我说句实在话,我若真想花钱,自有的是人愿意替我花,这禁令怕是……”
郑秋白他一眼:“陆萱如今执掌江南所有财货进出,你同我说这些没用。她不点头,你瞧谁敢给你花一个子儿!”
杨炯哭丧着脸,暗叹自己怎的也成了妻管严,只得垂头丧气跟着郑秋往内院去。
一路急行,刚穿过二门,便觉气氛不对。
往日这时辰,府中该有丫鬟婆子洒扫庭除、往来穿梭,今日却静悄悄的,连树上的知了都似屏了声响。转过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乃是府中正堂“澄怀堂”。
但见堂前轩敞,十二扇雕花槅扇门尽数敞开,里头黑压压坐满了人。
杨炯硬着头皮迈过门槛,一股压抑之气扑面而来。
上首紫檀木太师椅上,杨文和与谢南并排坐着。
杨文和今日穿着家常的靛青长衫,面沉似水;谢南则是一身绛红织金褙子,虽已怀胎四月,腰身尚未显臃肿,一张俏脸却煞白如纸,眼圈微微红肿,显然是哭过。
左右两溜酸枝木椅上,杨炯的妻室红颜依次排开:陆萱坐在谢南下首,正低声劝慰着什么,一袭月白衫子衬得她愈发端庄;郑秋方才训完杨炯,此刻已回座,端起茶盏却不喝,只盯着水面出神。
小鱼儿坐在东边第二张椅上,挺着硕大的肚子,见杨炯进来,急得连连使眼色;柳师师挨着她坐,也是临盆在即的模样,却垂着眼不敢乱看;再往下是杨渝、叶枝、尤宝宝、梧桐等人,个个神色凝重。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边下首单独设了两张椅,花解语与苏凝坐在一处。花解语穿着水绿衣裙,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苏凝却是坐立不安,双手不住绞着衣带,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杨炯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行礼:“爹,娘,儿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杨文和竟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起老高。
他长身而起,须发皆张,怒喝道:“孽障!你还敢回来!”
说着竟从身后刀架上抽出柄寒光凛冽的长刀,正是他随身多年的宝刀“秀霸”。
那刀出鞘时龙吟之声不绝,惊得满堂女眷花容失色。
“老子今日宰了你这不孝子!”杨文和挥刀便劈。
杨炯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堂外跑。他身手本就不弱,此刻逃命更是使出十二分本事,一个箭步蹿出丈许。
杨文和在后紧追不舍,口中骂道:“小畜生!你往哪里逃!今日不教训你,老子就不姓杨!”
父子二人一个逃一个追,在庭院里绕起圈子来。
杨炯边跑边叫:“爹!爹!有话好说!动刀动枪的伤和气!”
“和气?老子今日就要大义灭亲!”杨文和一刀砍去,杨炯矮身躲过,那刀锋擦着他头皮掠过,削下几缕发丝。
满堂女眷都急了,陆萱起身欲劝,郑秋也站了起来,小鱼儿更是扶着椅子要起身。
岂料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谢南忽然站了起来。
她也不哭也不闹,只阴阳怪气道:“哟,这是演哪出呢?父子相残?王爷好大的威风,怎的不去战场上使,倒在家里耍起刀来了?”
杨文和闻言,手中刀势一滞,气得胡子直抖:“你……你少说风凉话!还不是你养的好儿子!”
谢南冷笑:“我养的儿子?王爷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说‘谢南吾妻,今生绝不负你’?又是谁在外头欠了风流债,瞒了我数十年?如今倒有脸来教训儿子,若不是他将人带回来,我怕是要被蒙蔽一辈子呢!”
这话字字如刀,杨文和面皮紫涨,又羞又恼,挥刀更狠了。
杨炯在院中抱头鼠窜,叫苦不迭:“亲娘哎!您少说两句吧!这是生怕儿子死得不够快呀!”
谢南听了,柳眉倒竖,厉声道:“杨文和!你敢伤我儿一根汗毛,我跟你拼了!”
说着竟要去找剑,她早年行走江湖时使的一柄青霜剑,虽多年未用,却一直收在房中。
此刻气急了,便要取来动手。
这下可乱套了。
陆萱忙上前拦住:“母亲万万不可!您还怀着身孕呢!”
郑秋、杨渝也一拥而上,拉的拉,劝的劝。
正乱作一团,忽听东边椅上一声惊呼:“哎呀!我……我肚子好痛!”
众人回头,只见小鱼儿捧着肚子,额上冷汗涔涔,嘴唇都白了。起初还以为她又故技重施,装痛解围。
可谁知,尤宝宝见势不对,慌忙上前,一搭脉,脸色顿时变了:“不好!是真要生了!”
陆萱闻言,立刻恢复平日沉稳气度,扬声吩咐:“多丽,速去找稳婆!谢池春,带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热水、剪刀、白布备齐!念奴娇,派人守住各门,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宝宝,快扶小鱼儿去产房待产!”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条理分明。
众人得了主心骨,顿时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丫鬟婆子穿梭往来,端盆的端盆,铺床的铺床,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事冲散了。
杨文和也收了刀,一脚踹在杨炯屁股上,大骂:“还愣着做什么!快扶小鱼儿去产房呀!”
几个婆子上前搀扶小鱼儿,才走了几步,忽听另一声颤巍巍的呼唤:“等……等等……”
众人回头,只见柳师师扶着椅背缓缓站起,一张俏脸血色尽褪,声音都变了调:
“我……我好像也要生了!”
堂下寂然,溽暑熏风,穿牖而入,蝉声竭沸,乱上加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