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砚庭站在门口,没有立即进来。
他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屋内的每一处破败,声音在空旷中:“太爷爷太奶奶走后,这里经历了很多。家具被人能搬走的,被人能毁掉的,都没了。我爷爷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想办法保住了地契和这院墙的完整。这里空了太多年,只剩下这些搬不走、砸不烂的墙和地了。”
他走到金鑫身边,与她并肩看着这满目疮痍:“对不起,鑫鑫,给你的‘家’,一开始就是这么个破败的样子。”
金鑫却摇了摇头,转过身,面向他,眼睛里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愈发清淅的坚定和一种奇异的、近乎燃烧的光芒。
“不,砚庭,你错了。”她的声音很轻,“这不是破败,这是‘留白’。是太爷爷太奶奶,还有那些我们不知道名字、却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把画布清空了,留给了我们。”
她环视四周,眼神象是在丈量,又象是在构思:“你看,这里没有别人留下的任何痕迹,没有需要顾忌的旧格局,没有舍不得扔的老物件。它是一张白纸,任由我们涂抹。我们可以按照最舒服、最想要的样子,重新规划每一寸空间。”
她走到主屋中央,比划着名:“这里,我们不要隔断,就做一个大开间。东边靠窗,放一张大大的书桌,你办公,我完古玩,或者我画四合院的设计图。西边,砌一个真正的壁炉,不是装饰用的,要能烧真柴火的那种!冬天我们就在这里烤火,看书,你搂着我。”
她又指向那废弃的灶台位置:“这里,我们做成开放式的西式厨房,要大大的中岛,镶上你从意大利订的那种花岗岩台面。旁边放一个双开门的大冰箱,塞满吃的。我要在这里给你煮饭,虽然可能不太好吃,但你必须吃完。不过贺砚庭,家里要有阿姨,我最多偶尔做。”
最后,她走到那漏光的屋顶下,仰头看着那个破洞,笑了:“这里也不补了,就做一个天窗!用最好的双层玻璃,晚上能躺在床上看星星。下雨的时候,听雨滴敲在玻璃上的声音。”
她越说眼睛越亮,转过身,抓住贺砚庭的手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砚庭,你说得对,我们要在这里延续下去,延续我们两个人的风格。不要完全复古,也不要全盘西化。我们要‘中西合璧’,‘土洋结合’!外观还是这青砖灰瓦的老样子,一砖一瓦我们都修旧如旧,让它在胡同里看起来还是那个安静的旧院子。但里面,要装满我们喜欢的、舒服的、属于这个时代和我们两个人的东西!”
“我们要用最好的建材,最智能的家电,最符合人体工学的家具,把它们巧妙地塞进这个老壳子里。让这个院子,外面看是岁月静好的老北京,里面打开,是温暖明亮、只属于贺砚庭和金鑫的安乐窝!”
贺砚庭看着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规划着名他们未来的小家,那颗因为展示“破败”而微微提起的心,终于彻底落了地,化作了满腔滚烫的柔情和钦佩。
他的鑫鑫,总是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最坚定、最温暖的回应。
他反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和笑意:“都听你的,贺太太。你是总设计师,我是你的施工队长兼头号赞助商。我们要让这个老院子,重新活过来,活成我们喜欢的样子。”
金鑫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像只偷到腥的猫一样得意地笑:“那说定了!明天……还是要过几天,这两天我要办事情,我回来就开始!我先画草图!”
金鑫的吻还带着小院里灰尘和陈旧气息的味道,贺砚庭的心却因为这个现实问题猛地一紧。
从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充满希望的小世界出来,重新站回胡同昏暗的光线下,夜晚的凉风一吹,刚才被激情和规划掩盖的现实问题,清淅地浮了上来。
今晚,住哪儿?
金鑫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挽着贺砚庭的骼膊,很自然地开始盘点:“恩……我爸在市里的房子空着,钥匙我也有,结婚第一天,要么我们回去住。大哥家,今天刚领证就拖家带口住回去,好象有点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而且大嫂会不会觉得我们故意去眩耀?我自己那大平层倒是干净,可我就新鲜了一个月,后面老住爸爸家或者大哥家,冰箱里估计只剩蟑螂了。”
她仰头看贺砚庭,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带着点捉狭:“贺先生,该你表现了。你的地盘呢?让我看看贺总的巢穴什么样?”
贺砚庭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巢穴……他确实有,还不止一处。
但哪一处,似乎此刻都不太合适带她回去。
贺家老宅。
那座庞大、冰冷、充满了权力倾轧和他痛苦回忆的宅子。
自从爷爷去世,他掌权后,就再也没在那里过过夜。
那里只有定期打扫的佣人和无处不在的监控,象一座华丽而阴森的博物馆。
带鑫鑫回去?
不,那是把她拖回他的战场和牢笼,绝不是“家”该有的样子。
否决。
他常住的市中心顶层公寓。
那里视野绝佳,安保严密,设施顶级,是他处理集团事务和偶尔休憩的据点。
按理说,这是最合适的选择。
但是——
贺砚庭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间公寓主卧对面整整一面墙的收藏。
那不是名画,不是古董,而是他从金鑫十五岁后,在各种场合、通过各种渠道 有些甚至不那么合法收集到的,她的照片。
有她中学时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笑容青涩的侧影;有她在大学校园里抱着书匆匆走过的抓拍;有她在家族宴会上明明紧张却强装镇定的模样;有她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时,熬夜后挂着黑眼圈的疲惫;有她对着金琛撒娇时狡黠的笑;甚至还有最近,她为四合院奔波时,在工地戴着安全帽、小脸上沾了灰却眼神发亮的样子……
从小到大,各个时期,各种神态,成百上千万张。
有些是高清的,有些是模糊的远摄,有些甚至是打印出来的社交媒体截图。
它们被精心排列、镶崁,复盖了整整一面墙。
那是他那些年,在黑暗中窥视、在思念中煎熬、在谋划中唯一能汲取温暖的“精神鸦片”。
是他偏执的证明,也是他深不见底的情感的物化。
平时他独自面对这面墙,只觉得满足和一种扭曲的安心。
可现在,如果带金鑫回去,让她看到这面墙……
贺砚庭几乎能想像出她可能有的反应:惊恐?厌恶?觉得他是个跟踪狂、控制狂、变态?然后脸色苍白地后退,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甚至立刻要求离婚。
这个念头让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握紧了金鑫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金鑫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手心的微湿,疑惑地看他,“砚庭?你怎么了?没地方去啊?那我们……”
“有地方。”贺砚庭打断她,声音比平时略显急促,他迅速做出了决定,“我们去酒店。”
“酒店?”金鑫眨眨眼,随即了然,噗嗤一声笑了,“对哦,我怎么忘了还有酒店!还是贺总想得周到,新婚之夜,当然要选个有仪式感的地方!” 她以为贺砚庭是讲究浪漫和氛围。
贺砚庭暗暗松了口气,庆幸她的脑回路没往别的方向拐,但心里那点心虚和懊恼却挥之不去。
他贺砚庭,竟然在新婚第一天,因为不敢让妻子看到自己真实的“巢穴”,而不得不带她去住酒店。这简直……
“恩,我让助理订。”他稳住心神,拿出手机,快速给助理发了条信息,要求订本市最高规格酒店最好的套房,并特别强调隐私和安全。
等待回复的间隙,金鑫靠在他肩上,看着胡同口流淌的车灯,忽然轻声说:“其实住哪里都无所谓,酒店也挺好,干干净净,没人打扰。就是……感觉有点不象‘安家’。”
贺砚庭心中一动,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对不起,鑫鑫。给我一点时间。”
他需要时间,去处理掉公寓里那面“罪证墙”,或者……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种她能接受的方式,向她坦白那近乎病态的多年关注与执念。
但不是今晚,绝不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时间多的是呀!”金鑫倒是很乐观,仰头冲他笑,“我们先在酒店将就几天,等从新加坡回来,我的狩猎任务完成,你的商战告一段落,我们就正式开始装修我们的小院!到时候,我要天天赖在那里,哪儿也不去!不过,贺砚庭,坦白从宽呀?!”
“好。”贺砚庭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的阴翳被驱散了些许。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承诺道,“很快,我们就有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了。”
助理的回复很快到来,酒店已安排好。贺砚庭牵着金鑫,走向停在胡同外的车。
“鑫鑫,吃什么?”
“螺蛳粉……”
“今天不行,我们结婚第一餐,我们去吃姚记吧!?”
“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