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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天子囚舆(1 / 1)

六月初七,辰时三刻的太阳已经毒辣。

曹髦坐在嘉福殿的御座上,十二章纹玄端朝服裹得他透不过气。通天冠的垂旒在眼前轻微晃动,每一串白玉珠都像一道帘,隔在他与殿下的文武之间。他能看见太尉王祥闭着眼,花白的眉毛低垂,仿佛在打盹;司徒高柔盯着手中的槐木笏板,好像那上面刻着救世的良方;而贾充站在武官列首,腰间的“清刚”剑剑柄泛着冷光。

三天了。乐綝的首级悬在寿春城门、诸葛诞的檄文传遍州郡、吴纲带着那个十岁孩子渡江的消息——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钉在洛阳的宫墙上。曹髦知道,朝堂上这些低垂的头颅里,有多少人已经在暗中掂量立场,又有多少人,像散骑常侍王沈那样,连昨夜他让焦伯偷偷传出的密笺都不敢接。

铜漏的水滴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臣昭,昧死以闻。”

司马昭出列了。深紫色九章纹朝服衬得他身形挺拔,腰间佩着的那柄长剑,乌木剑鞘上以金线嵌出螭纹,在殿内昏沉的光线下仍透着沉沉的暗芒。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踩在金砖上的声音沉稳得让人心慌。

“逆贼诸葛诞,世受国恩,位极人臣,不思报效,反戮同僚,擅据州郡,伪作檄文,诳惑天下!”司马昭的声音在殿宇梁柱间回荡,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更勾连吴寇,引江东豺狼入我中原门户!淮南方寸之地,已成叛巢!此贼不除,非唯东南糜烂,国本动摇,更恐天下奸雄,竞相效仿!”

曹髦的手在袖中攥紧。指甲狠掐掌心,疼痛让他维持着端坐的姿态。他能感觉到后背的细麻中衣已经湿了一片,紧贴在脊梁上。

司马昭忽然转身,面向御座,深深一揖。这个动作让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陛下!”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痛心疾首的颤音,“诞贼所恃者,无非淮水之险,兼诓言‘清君侧’以惑人心。今朝廷若仅遣将征讨,恐迁延日月,损耗国力,更予西蜀姜维、东吴孙綝可乘之机!”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穿过垂旒与曹髦对视。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速平大逆、震慑不臣、宣示天威于四海——”司马昭忽然跪下了,玉笏触地,发出清脆的叩击声,“臣,泣血恳请陛下,奉太后鸾驾,亲率六军,临幸淮南!天子旌旗所指,必令逆贼胆裂,将士用命,四方宵小屏息!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望!”

殿内落针可闻。

曹髦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擂鼓。他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发紧。就在这死寂的间隙,贾充动了。

中护军贾充向前踏出一步。他身着深青色朝服,他腰间悬挂的鎏金虎头符牌撞到了玉带钩。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却被放大了,格外刺耳。

“大将军忠虑深远,所言极是!”贾充的声音像铁匠铺里砸下的锤子,硬邦邦的,“陛下亲征,正可明正逆罪,鼓舞三军!臣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臣附议!”尚书仆射钟会紧接着出列,年轻的脸上满是激愤,“诸葛诞妄称‘清君侧’,陛下亲临前线,此等谎言不攻自破!”

“臣等附议!”武官列中,护军将军王观、中领军司马望等人齐刷刷跪倒一片。

文官那一侧,王祥终于睁开了眼。老迈的太尉看着御座上少年天子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又闭上了眼。高柔则依然握着笏板如老僧入定状。

曹髦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漫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大将军忠勤体国,朕…甚慰。”他顿了顿,感觉到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传来刺痛,“然…朕近日偶感风寒,太医嘱宜静养。太后年高体弱,淮南路远,恐不堪车马劳顿。不若…大将军代朕持节督师,朕在洛阳,静候佳音?”

这是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他知道挡不住,但他必须说。

贾充又向前一步。这一步,让他站到了御阶之下,距离曹髦只有七级台阶。他手中紧握的象牙笏板微微前倾,这个打破常规礼仪距离的动作本身已经足够具有压迫感。

“陛下。”贾充的声音压低了,却更冷了,“二十六万将士——青、徐、荆、豫四州兵马,关中精锐部卒——已奉大将军令,集结于洛水之阳。粮秣齐备,旌旗蔽日。”

他仰头看着御座,目光如鹰隼锁住猎物。

“三军翘首,唯俟天颜亲临,便可挥师东进,克日平贼。”贾充一字一顿,“陛下乃天下之主,万乘之尊,些许小恙,安能阻陛下为民除害、为国锄奸之志?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二十六万。已集结。唯俟天颜。

曹髦的目光从贾充脸上移到司马昭身上。大将军还跪在那里,垂着头,姿态恭顺,仿佛这一切都是贾充的“忠直进言”,与他无关。可那二十六万大军调动,没有他司马昭的虎符,谁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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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角的铜漏又滴下一声。滴答。

曹髦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那双曾经在诗稿上写“困龙欲破霄”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

“贾卿,所言甚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朕…准大将军所奏。择吉日,奉太后,亲征淮南。”

“陛下圣明!”贾充率先高呼。

“陛下圣明!”满殿跪倒,声音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落下。

司马昭这才缓缓起身,深深一揖:“臣,叩谢陛下信重。必肝脑涂地,以报天恩。”

朝会散了。百官鱼贯退出嘉福殿,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御座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曹髦坐在那里,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直到尚书左仆射陈泰犹豫着上前,低声提醒该更衣了。

清凉殿门窗紧闭,闷热如蒸笼。

曹髦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焦伯。老宦官跪在地上,肩膀微微发抖。曹髦没有看他,只是站在巨大的铜镜前,自己动手解下通天冠。沉重的冠冕离开头顶时,他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镜框。

镜中少年十九岁,面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嘴唇因为紧抿而失去了血色。

“焦伯。”曹髦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你看朕,像不像一个祭品?装在华丽的礼车里,送到军前,祭他的帅旗,稳他的军心?”

焦伯以头抢地,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陛下!万勿作此想!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

“百灵护佑?”曹髦笑了,笑声空洞,“那为何朕连这洛阳城都出不去?连一封密信都送不出去?”

他转过身,不再看镜子。走到书案边,那里摊着他昨夜未写完的诗稿,上面有半句“孤雁南飞辞旧阙”。他提起笔,蘸了墨,却悬在半空良久,最终重重掷下。笔尖在绢帛上拖出一道扭曲的墨痕,像一道伤口。

“收拾行装吧。”曹髦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一种死寂的平静,“把《汉书》、《春秋》带上。再把朕那方私刻的螭龙印拿来。”

焦伯慌忙爬起,从暗格里取出那方粗糙的青玉印。曹髦接过来,在掌心摩挲。玉质普通,雕工稚拙,是他去年偷偷让焦伯从宫外找匠人刻的,底部只有两个字:曹髦。

他看了很久,然后走到御榻边,掀起褥垫一角,将玉印塞了进去,仔细抚平。

“若朕不归,”他轻声说,“此印便随这宫室,一并埋了吧。”

同一时刻,永宁宫里檀香袅袅。

郭太后捻着佛珠,眼睛闭着,但睫毛在微微颤动。司马昭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姿态恭敬,语气恳切:

“太后明鉴。诸葛诞狼子野心,檄文中竟妄称‘奉太后密诏’。此等悖逆之言,若不及时澄清,恐污太后清誉,更惑乱天下视听。唯有太后凤驾亲临阵前,使三军将士、淮南百姓亲眼得见天颜凤仪,诞贼谎言方可不敢自破。

郭太后缓缓睁开眼。她已经五十多岁了,鬓角尽是白发。这些年在永宁宫里,说是颐养天年,实则是高墙内的囚徒。她看着眼前这个紫袍金冠的男人,想起三年前他兄长司马师废曹芳时的雷霆手段,想起那些消失在洛阳夜色里的宗室子弟。

“哀家老了。”郭太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经不起千里颠簸。”

“臣已命人选调最平稳舒适的凤辇,以四匹温驯良驹驾车。”司马昭立刻接道,“增派精干宫人十二名、太医两名随侍左右,沿途州郡皆已备好行宫馆驿。必保太后凤体无虞。”

不是商量,是安排。

郭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一瞬。她看着司马昭低垂的眉眼,那恭敬之下是钢铁般的意志。良久,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罢了。为国除逆,哀家责无旁贷。一切,就依大将军安排吧。”

“太后深明大义,臣感佩万分。”司马昭深深一揖,退出殿外时,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六月初十,洛水北岸。

二十六万大军在这里集结了三日。营垒连绵如群山起伏,从洛阳城西的夕阳亭一直铺展到洛水转弯处的孟津渡。青、赤、白、黑、黄五方旗帜在夏日的热风中猎猎作响,矛戟的寒光连成一片金属的海洋,即使在正午的烈日下,也散发着森冷的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皮革、铁锈、马粪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二十六万人沉默地站立着,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甲叶轻微的碰撞声,汇成一种低沉的、压抑的轰鸣,仿佛大地本身在颤抖。

辰时正,鼓号齐鸣。

天子金根车与太后凤辇在三千虎贲的护卫下驶出洛阳平城门,登上临时筑起的三丈高台。曹髦换上了一身便于乘车的绛纱袍,头戴远游冠,坐在车里。他透过车窗的薄纱望出去,看到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兵甲之林。

然后他看见了司马昭。

大将军今日一身玄色明光铠,胸前的护心镜打磨得锃亮,反射着刺目的日光。外罩的紫袍在热风中翻卷,他手中持着那柄代表天子亲临、可专杀伐的假黄钺,骑着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乌骓马,行进在御驾侧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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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微妙。既在御驾之前开路,又始终不越过天子车辇。既显“护驾”之忠,又让三军将士能随时看见他——而非车中天子——的身影。

鼓声停歇。

司马昭勒住战马,转身,面向高台。他没有下马,而是在马背上突然抱拳,朝着御驾方向,用尽力气高喊:

“陛下!太后!”

声音通过特意安排的力士层层传开,响彻整个旷野。

“臣昭——肝肠寸断,无地自容!”

他竟真的滚鞍下马,甲胄铿锵声中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在地。这个动作让三军阵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臣本愚钝,蒙先帝拔擢,陛下信赖,委以辅政重托,常怀履冰临渊之惧,唯思效周公辅成王、霍光佐汉室之忠!”司马昭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在旷野的风中飘散,“然…然臣无能,德不配位,致使国出逆臣,祸起萧墙!诸葛诞狼子野心,王凌、毋丘俭余孽未清,皆因臣未能靖服四方,上累陛下圣忧,下劳将士远征!”

他抬起头,烈日下,人们看见大将军眼中真的有泪光闪烁。

“今日更因臣之故,累及陛下与太后凤驾亲涉险地”司马昭以拳捶地,铁手套砸在夯实的黄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罪该万死!万死难赎其咎!”

静。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贾充拔剑出鞘,剑指东南,嘶声怒吼:

“为大魏!诛逆贼!陛下万岁!”

“为大魏!诛逆贼!陛下万岁!!”

二十六万人的吼声如海啸般炸开,声浪滚滚,震得曹髦车辇的窗纱都在颤动。他坐在车里,感到那吼声像实质的墙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他窒息。他看见远处洛水的水面被这声音激起了涟漪,看见天边一群飞鸟惊惶地四散逃离。

透过纱帘,他看见司马昭还跪在那里,朝着御驾的方向。但三军将士的呐喊,那些炽热的、疯狂的目光,分明都投向那个跪着的紫袍身影。

仪式冗长地进行着。授节、祭旗、誓师。曹髦像个木偶一样完成所有动作,在焦伯的搀扶下走下金根车,换乘更适合长途的御辇。那御辇比金根车稍小,但依然华美,四壁包裹着锦缎,车窗嵌着云母片,既透光,又让人看不清里面。

上车前,曹髦忽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回望。洛阳城高大的城墙在夏日的热浪中微微浮动,巍峨的宫阙轮廓在天际线上沉默矗立。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被困了十九年的囚笼,也是他曾经以为总有一天能真正主宰的天下中枢。

“焦伯。”他极轻地开口,嘴唇几乎没动,“此去,朕还能归否?”

焦伯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老宦官死死低着头,搀扶天子手臂的手指捏得发白,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曹髦不再问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城,转身,弯腰,钻进御辇。锦缎帷幔在他身后落下,隔断了外面的一切光景。

午时,大军开拔。

前锋两万轻骑已经在一个时辰前出发,扬起数十里长的烟尘。现在中军动了,天子御辇和太后凤辇被裹挟在队伍最核心的位置,前后左右是贾充亲自统领的八千中军宿卫,铁桶一般。

司马昭重新骑上乌骓马,行进在御辇侧前方三十步。这个距离,既能随时“护驾”,又能让中军所有将领看清他的背影。玄甲紫袍在烈日下异常醒目,像一面移动的旗帜。

队伍绵长得可怕。二十六万人,连同辎重车辆、骡马民夫,前后拉开了近四十里。车轮碾过官道的隆隆声、几十万只脚踩踏大地的闷响、马蹄的嘚嘚声、铠甲的碰撞声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持续的、压倒一切的轰鸣,仿佛大地本身在缓慢地移动、咆哮。

曹髦坐在辇车里,透过云母窗片往外看。景象是模糊的、晃动的。他看见道路两旁跪满了被州县官吏驱赶来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片,头低着,不敢抬。偶尔有胆大的孩童想抬头看,立刻被身边的大人按下脑袋。

这就是他的子民。而他正被“护送”着,从他们面前经过,去往一场他根本不想打的战争。

辇车忽然颠簸了一下,过了一道沟坎。曹髦扶住车壁,指尖触到锦缎下坚硬的木板。这辆车造得很坚固,四面都有加厚的木板,车窗小得只能伸出胳膊。说是为了保护天子安全,但此刻感受着这坚固的囚笼,曹髦只想发笑。

他听见外面有马蹄声靠近,然后是司马昭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有些模糊:

“陛下,前方已过缑氏县。今日行程六十里,将在偃师扎营。陛下若感不适,可随时传唤太医。”

声音恭敬,关切。仿佛真的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在护驾远征。

曹髦没有回答。他只是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车厢里闷热,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滴进衣领。外面大军行进的轰鸣声持续不断,像永远不会停歇的潮水。

队伍渡过洛水浮桥时,车轮碾过木板的隆隆声格外震耳。曹髦睁开眼,透过窗片看见桥下浑浊的河水滚滚东去。他忽然想起少时在府中花园游玩,偶然听到生父东海定王曹霖与国相谈到,也是在这洛水畔,司马懿指水为誓,说只要曹爽交出兵权,便保他富贵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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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曹爽三族尽灭,五千多人头落地。

洛水无言,奔流不息。它见过誓言的诞生,也见过誓言的破碎。而今天,它又在见证一场新的远征——一场天子作为人质的远征。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偃师郊外的预定营地。营帐早已由先遣部队扎好,中军大营中央,一顶格外宽大、覆盖着明黄色帷幔的御帐格外显眼。

曹髦被焦伯搀扶着下车时,夕阳正沉向西山。余晖将连绵的营帐染成血色,旌旗在晚风中舒卷,像无数挣扎的手臂。他看见司马昭正在不远处与几个将领说话,钟会捧着文卷侍立一旁,快速记录着什么。

司马昭似乎察觉到了目光,转过头来。隔着三十步的距离,两人对视了一瞬。

然后司马昭微微颔首,恭敬地行了一礼,便继续转身与将领交谈。曹髦收回目光,在焦伯的搀扶下走向那顶明黄色的御帐。帐门口站着四名持戟卫士,甲胄鲜明,见他走来,齐齐躬身:

“陛下。”

声音整齐划一,没有温度。

曹髦步入帐中。帐内布置得堪称奢华:锦榻、书案、铜灯、熏香,甚至还有一架屏风,上面绣着《洛神赋》的图案。但这一切都抹不去这是一个更大囚笼的事实。焦伯点亮灯烛,昏黄的光照亮了帐内。

“陛下,可要用些晚膳?御厨备了”

“不必。”曹靡打断他,“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焦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退出。帐帘落下,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曹髦坐在锦榻上,没有卸冠,没有脱袍。他就那么坐着,听着帐外营地里的声音:士兵巡逻的脚步声、马匹的嘶鸣、远处隐约传来的喝令声这些声音环绕着他,提醒他身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案边。案上有备好的纸笔。他提起笔,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困龙。

墨迹未干,他又提起笔,狠狠涂掉。笔尖划破了纸张,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帐外,夜色彻底降临。二十六万人的营地点起了无数篝火,星星点点,铺满大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中军大帐前,司马昭负手而立,望着这片火的海洋。司马炎站在他身侧,年轻的脸上混杂着兴奋与紧张。

“父亲,诸葛诞也有二十万大军,还有东吴的援军,寿春当真能破吗?”司马炎问道,年轻的声音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望向东南,仿佛能看见那座淮水畔的孤城。

司马昭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方向,暮色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愈发深沉。他没有立刻回答,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明了的事实:

“寿春必须破,诸葛诞必须死。”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儿子,“但破城斩将,只是这场仗最浅的一层。我要这二十六万人,尤其是青、徐、荆、豫那些州兵,亲眼看看何为逆、何为顺,亲身经历一次真正的‘王师’所指。他们的刀要见血,血要染在‘讨逆’的旗号下。他们的耳要听令,令要出自中军大营。”

他伸手,指向眼前连绵至天际的营火:“今日之后,无论他们原先听命于哪位刺史、哪方郡守,都会记住——能调动天下兵马、决定他们前程生死的,是谁。这才是比攻破寿春更紧要的事。”

司马炎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火光在他眼中跃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被那话语背后更庞大的图景所震撼,一时默然。

他转过身,拍了拍司马炎的肩膀:“安世,好好看,好好学。天下不是坐在洛阳朝堂里就能掌握的。”

司马炎重重点头,眼中燃起火焰。

更远处,钟会的营帐里还亮着灯。这位年轻的记室正在灯下疾书,整理今日各军将领呈报的名录、部曲关系、粮草消耗。他知道大将军要的是什么——不是一场速胜,而是一次彻底的锤炼、一次权力的展示、一次为未来更大图谋的奠基。

笔尖在竹简上沙沙作响。帐外,夜巡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大军将在偃师休整一夜,明日继续东进。

车轮已经碾过洛水,正不可阻挡地驶向淮水,驶向寿春,驶向那个早已写定的结局。而御帐中的少年天子,此刻正对着摇晃的烛火,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趟出征,或许真的没有归途。

夜色深沉,吞没了所有的营火与星光,只留下大地深处传来的、二十六万人安营扎寨的沉闷回响,像一头巨兽沉睡时的呼吸。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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