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宗藏书阁,坐落于主峰后山一处清幽的竹林深处。七层飞檐的古老楼阁沐浴在午后斜阳中,通体由一种名为“沉心木”的灵材建造,色泽深褐,触之微凉,能自然散发安定心神的淡淡幽香。这里是宗门的知识宝库,收藏着自开派以来积累的无数功法典籍、历史札记、山川志异、丹药符阵等等,浩如烟海。
相较于勤务坪的喧嚣,藏书阁永远笼罩在一层近乎神圣的静谧之中。只有轻微的翻页声、偶尔的脚步声、以及管理弟子记录借阅时压低的交谈声。空气里漂浮着陈年纸张、灵墨和沉心木混合的独特气味,时光在这里仿佛都流淌得缓慢了一些。
言思雨独自一人,漫步在藏书阁第六层的“阵法典籍区”。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如同一面面知识的墙壁,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或新或旧、或厚重或轻薄的玉简与书册。光线从高处特制的琉璃窗柔和洒落,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
她今日来此,明面上的理由是受苏淼莉所托,帮忙查找几部关于“上古封印阵法演变”的冷僻典籍——这确实是调查组古籍查阅计划的一部分。但更深层的目的,则是继续她的“特殊频率扫描”。
自从在勤务坪成功识别出“种田派逆袭者”林安后,言思雨对自己的能力运用更有信心了。她意识到,像林安那样带有明显“系统提示音”频率的目标可能只是特例,更多“问题角色”或“特殊线头”的心声频率可能更加隐蔽,需要更细致的感知和更合适的环境才能发现。
而藏书阁,无疑是一个绝佳的“狩猎场”。这里人员相对稳定且单一(多为专注阅读或研究的弟子),环境安静,干扰少,更容易捕捉到那些深沉、独特、或许与知识或古老秘密相关的“频率”。
她一边按照苏淼莉给的目录编号,在巨大的书架间寻找目标典籍,一边悄然将感知力如同最轻柔的蛛网般铺展开来,过滤着周遭的心声。
大部分在此层阅览的弟子,心声都围绕着眼前的阵法难题:
【《基础复合阵图解析》第一百四十二页这个叠加原理还是没懂……】
【师尊要我三个月内掌握‘小五行迷踪阵’,这阵旗排列也太复杂了!】
【咦?这本游记里提到东海某个荒岛有天然阵法残留?记下来,或许毕业历练可以去看看……】
【好困……阵法书真是最好的催眠曲……】
这些心声频率直接而具体,充满了求知的专注或苦恼,是典型的“学习者”频率。
言思雨耐心地寻找着。她拿到苏淼莉要的几卷古籍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装作继续浏览的样子,沿着书架间的通道慢慢踱步,感知的范围随着她的移动,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排排书架和其间阅览的弟子。
就在她快要走到这一层东北角,一个相对偏僻、摆放着许多积满灰尘、似乎少人问津的古老阵法残卷与杂记的区域时,一道极其微弱的、但又异常“致密”的心声,如同深水中的暗流,被她捕捉到了。
这心声的频率非常非常低,几乎贴着“背景噪音”的底线,若不集中全部注意力,极易忽略。但它的“质感”却极其特殊——不像林安那种夹杂机械提示音的混杂频率,也不像普通弟子那样情绪外露。它更像是一块被无数层坚硬外壳包裹的、缓慢燃烧的冰冷炭火,外层是极致的内敛、沉默甚至近乎“虚无”的屏障,但在那屏障最深处,却蕴含着一种庞大到令人心惊的、复杂到极点的“知识涡流”与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本能的“焦虑”与“责任”。
这焦虑并非针对个人得失,而是一种更宏大、更抽象的东西,隐约指向“崩坏”、“缺失”、“修补”等概念。而那责任,则沉重得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带着一种“舍我其谁”却又“避之不及”的矛盾撕裂感。
言思雨的心跳微微漏了一拍。这频率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远超林安!
她不动声色地朝着心声来源方向望去。
那是东北角最深处的窗边,有一张孤零零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沉心木长案。长案后坐着一个身影,几乎与周围昏暗的光线和古老的书架融为一体。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穿着藏书阁最低阶的灰蓝色管理员服饰,洗得有些发白。他身形清瘦,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头发是缺乏打理、略显枯黄的棕色,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草草束着。他正低头,用一支细细的灵光笔,在一枚摊开的陈旧玉简上缓慢地勾画、记录着什么,侧脸轮廓普通,眉眼低垂,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请勿注意我”的强烈气息。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即便偶尔有弟子从他面前经过,他也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绝不会主动抬头或开口。若非言思雨那特殊的心声感知,她也会将其完全忽略,认为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孤僻的底层管理员。
然而,此刻她“听”到的,却是那冰冷坚硬外壳下,汹涌澎湃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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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荒古巫祭坛残阵考》第七卷第三章,第三行第四十七个符文摹写有误,原作者混淆了‘戍’与‘戌’的古巫变体,导致整个小型聚灵回路的灵力导向偏差百分之三点七。若按此布置,非但不能汇聚阴属性月华,反而会缓慢侵蚀阵基材料。需修正……记录在旁注第七页。】
【……又是错误。这本《星轨推演与阵法基理》通篇建立在三千年前有误的‘天枢星偏移’数据上,结论全部需要重算。唉。】
【(外层思绪是极致的专注和纠正欲,但更深处,那沉重的焦虑和责任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低鸣)这个世界的‘规则织物’……破损又增加了。虽然很微弱,但西南方向……那个‘接缝’处的扰动频率提升了千分之零点三。是自然松弛,还是有外力试探?】
【(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回避)不能管……不能引起注意……我只是个管理员……一个微不足道的、记录错误的、修补典籍的管理员……‘救世主’?不,我不是……我做不到……上次只是稍稍干预,就差点被‘注视’到……好可怕……】
【(更深层,几乎被压抑到潜意识的一点火星)可是……如果‘漏洞’继续扩大,如果‘编织者’的痕迹再次出现……这个世界会不会……】
【(立刻被更强烈的社恐和逃避念头压下)不想了!不想了!看下一个错误!这本《基础幻阵阵眼叠加原理》配图比例尺画错了!要改!】
言思雨听得心神震动。
极度社恐!
大能转世?(否则无法理解‘规则织物’、‘接缝’、‘编织者’这类概念,且具备如此恐怖的阵法知识底蕴)
拿着“拯救世界”剧本却只想当个透明人!
对世界的“破损”和“编织者”有感知,甚至可能尝试过干预但因此恐惧!
这又是一个与林安类型完全不同,但同样被“剧本”或“使命”折磨的灵魂!而且,他掌握的知识,尤其是关于阵法、甚至可能触及世界规则层面的知识,对于调查组来说,可能是无价之宝!
必须接触他!但绝不能吓跑他!他的社恐和逃避倾向极其严重,任何直接的搭讪、询问甚至过度的关注,都可能让他如同受惊的蜗牛般彻底缩回壳里,甚至可能触发他那种对“被注视”的恐惧。
言思雨大脑飞速运转。她回想起之前洛衍师尊提到过,调查可能需要“阵法工具人”。眼前这位,简直是完美人选——如果他能克服社恐开口说话的话。
她看着那管理员面前摊开的、满是错误标记的古老阵图,又看了看自己手里刚找到的、苏淼莉需要的关于“上古封印阵法”的典籍,忽然有了主意。
她走到距离管理员长案不远处的另一个空阅览位坐下,刻意选择了侧对着他的角度,避免直视给他压力。然后,她摊开那卷关于上古封印阵法的玉简,开始“认真”研读。
玉简上的内容确实深奥晦涩,涉及许多早已失传的符文和复杂的灵力运转模型。言思雨看了片刻,眉头微蹙,仿佛遇到了难题。
接着,她开始了“表演”。
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盯着玉简,用恰好能让不远处那管理员听到、但又像是纯粹自言自语、百思不得其解的低声嘀咕起来:
“奇怪……这个‘九幽镇封纹’的第三重逆流回路,按照这上面的灵线走向模拟,当阴属性灵力达到峰值时,必然会与第七个‘固基符’产生冲突啊……灵力对冲点就在这里……”她用手指虚点着玉简上的某个位置,指尖甚至凝聚了一点点微光,模拟着灵力流动,脸上满是困惑,“一旦冲突,整个阵法的稳定性会下降至少三成,这还怎么镇封?是古籍记载有误,还是我理解错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悄然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管理员身上。
她能清晰地“听”到,那原本沉浸在“找错”和“社恐焦虑”中的心声,在她开始嘀咕阵法难题的瞬间,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嗯?有人在看‘九幽镇封纹’?】
【(专业本能瞬间被触动)第三重逆流回路与第七固基符冲突?她看出来了?不对,她只看出冲突,没看出关键……】
【那冲突是设计上的‘陷阱’,或者说是‘校验点’。真正的灵力流转在冲突爆发前零点一息,会通过隐藏的‘暗脉’分流百分之七十的阴力,导向侧面的‘蓄阴池’,既缓解冲突,又为后续的‘阴雷反噬’阶段积蓄力量……这是古代阵法师常用的‘隐式平衡’设计,现在的典籍大多失传了直接记载,只留下表面阵图,难怪看不懂。】
【(一种强烈的、想要纠正错误、阐明原理的冲动开始萌动,但立刻被社恐按住)不……不关我的事……她看不懂就看不懂吧……我要是开口,就要说话,就要被人看着……不行不行……】
【(但言思雨那“苦恼”的情绪和“错误”的认知,像一根羽毛,不断搔刮着他作为阵法大能(自认)的职业尊严和知识洁癖)可是……她说错了啊……那么明显的‘暗脉’设计,虽然隐藏得好,但灵线轨迹的曲率在冲突点前有微不可查的偏折……但凡对古阵法‘隐流’学派有点了解……】
【(内心天人交战)好想告诉她……但是……说话好可怕……被陌生人注意好可怕……】
言思雨心中暗喜,有门儿!这位社恐管理员对阵法知识的执着,似乎能稍稍克服一点他的交流恐惧。
她决定再加一把火,继续“自言自语”,并且故意将理解往更“离谱”的错误方向引:
“唉,看来是我学艺不精。或许这冲突本就是阵法的一部分,靠蛮力镇压?那我试着推演一下,如果在这里强行加入一个‘庚金锐气符’强行切开对冲灵力,会不会好点?” 她边说,边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模拟着插入一个刚猛的金系符箓。
这“离谱”的方案,瞬间像是一脚踩在了那位管理员的专业雷区上!
【什么?!加入庚金锐气符?!】
【胡闹!简直是胡闹!】
【九幽镇封纹主阴柔绵长,以水、阴属性为基,庚金锐气至刚至阳,强行插入,非但不能缓解冲突,反而会像热油泼进冰水,直接引发阵法核心的阴阳暴乱!轻则阵法全毁,重则引发被封印物的反噬!】
【这已经不是看不懂的问题了,这是要闯大祸啊!】
【(社恐的堤坝在“可能造成严重错误”的专业焦虑冲击下,开始出现裂痕)不行……不能让她这么乱来……万一她真信了,去尝试……】
【(极度的挣扎后,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紧抿的唇边,颤抖着挤了出来,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纠正意味)】
“……不、不能加庚金符。”
声音虽轻,但在静谧的藏书阁这一角,却清晰可闻。
言思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茫然,仿佛刚刚才发现旁边有人,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位依旧低着头、耳根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管理员,眼神疑惑:“呃?这位……师兄?你刚才说什么?”
那管理员身体明显一僵,脑袋几乎要埋进面前的玉简里,握着灵光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言思雨的“目光”(虽然言思雨已经很克制了),这让他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但刚才那句话已经出口,覆水难收,而且……那个错误的方案太可怕了!
在社恐发作和纠正错误的本能之间,后者凭借着对“可能引发灾难”的恐惧,竟然险胜了一筹。
他不敢抬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玉简上的一个符文错误,声音比刚才稍微大了一点点,但依旧发颤,语速极快,仿佛想尽快把话说完然后消失:
“九幽镇封纹……第三重逆流与第七固基符的冲突……是故意的。有隐藏‘暗脉’……在冲突点前,灵线曲率有细微偏折……引导七成阴力入‘蓄阴池’……平衡,并为‘阴雷反噬’蓄能……加庚金符……会炸。”
这段话信息量极大,且精准无比!完全印证了言思雨刚才“听”到的心声分析!
言思雨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状,甚至带上了几分钦佩和后怕:“原来如此!竟有如此精妙的‘隐式平衡’设计!多谢师兄指点!差点就理解错了!师兄对古阵法研究真是太精深了!”
她的感谢真诚而直接,没有过多的寒暄或探究,只是针对问题本身。这似乎让管理员稍微放松了一丁点——至少,话题还严格局限在阵法问题上。
【滴……(不,他没有系统,只是一种形容)社恐警报暂时降低至黄色。对方关注点仍在阵法本身,未涉及个人。可以接受。知识已纠正,灾难已避免。任务完成。可以继续隐匿了……】
【(但他内心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关于世界“破损”和“编织者”的焦虑,似乎因为这次极微小的“干预”和“交流”,泛起了一丝更复杂的波澜。这个女弟子……她看的典籍,似乎也和‘封印’、‘远古’有关?会不会……)】
【(立刻掐断这个危险的联想)不想!不看!不问!我是管理员,只负责纠正典籍错误!】
管理员不再说话,只是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谢,然后重新将全部注意力缩回自己的玉简和笔尖,整个人再次进入那种“请当我不存在”的状态。
但言思雨知道,第一道缝隙,已经打开了。
她没有再试图搭话,以免前功尽弃。只是恭敬地朝管理员的方向微微颔首(即使对方没看),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带着那卷上古封印阵法玉简,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第六层。
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几乎与昏暗角落融为一体的清瘦身影,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极度社恐的阵法大能,疑似背负“拯救世界”使命的转世者。
第二个“特殊线头”,成功定位!
而且,通过“自言自语难题”的方式,成功建立了初步的、极其脆弱的“学术交流”渠道。
接下来,就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护这条渠道,慢慢将他从壳里引出来,甚至……将他那浩瀚的阵法知识和对世界规则的隐秘感知,转化为调查组的助力。
言思雨感觉,调查组的“专业人士”库,即将迎来一位重量级(虽然可能不敢上秤)的成员。
她加快脚步,准备回去立刻向师尊和调查组汇报这个重大发现。
藏书阁窗外,夕阳的余晖将竹林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寂静角落里的管理员,在言思雨离开后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偷偷地抬起一点眼皮,望向她离开的方向,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微光,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无波的沉寂之中。
他重新低下头,指尖的灵光笔微微一顿,在玉简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极其繁复、古老、且不属于任何已知阵法体系的、微小的符文印记。
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