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霄是被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到令他作呕的红烧肉香味唤醒的。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黏稠的泥潭底部,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挣脱出来。首先恢复的是嗅觉——那该死的、无处不在的酱肉香!然后是听觉——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压抑不住的嗤笑声?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硬板床的触感,身上盖着薄被,但左肩伤口处传来包扎后的钝痛和残留的麻痹感,最难以忍受的是……脸上、脖子上、头发上那种粘腻、板结、仿佛糊了一层厚重油膏的触感!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凌云宗在七宗大比临时驻地提供的简陋客舍屋顶。光线从一侧的窗户透进来,不算明亮,却足以让他看清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躺在硬板床上,身上的破烂白袍已经被换下,穿着干净的宗门中衣。但……他的脸上、脖颈、甚至裸露的手腕上,都残留着大片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褐色油渍的痕迹!头发更是黏成一绺一绺,几片翠绿的、像是某种香料植物的碎叶(暖玉椒?)顽固地粘在发间,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传来油腻涩手的触感,凑到鼻尖一闻——那浓郁的红烧肉酱香几乎让他再次晕厥!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
擂台的惨败……被同门呵斥嫌弃……峡谷中自以为是的“英雄救美”反被推去挡镖……还有……最后那噩梦般的、与叶辰风撞在一起、被泼了满身滚烫红烧肉汤汁、在震天哄笑声中彻底社死的画面!
“嗬……嗬……”
楚霄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牵动了左肩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动作顿时僵住。
他环顾四周。客舍里只有他一人,显得空旷而冷清。门外隐约有脚步声和低语声传来,但似乎刻意压低了,听不真切。然而,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无比清晰——他能感觉到,有无数的目光,正或明或暗地投向这间客舍,投向如今已成“红烧肉代言人”的他。
耻辱!
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洗刷不掉的耻辱!
他楚霄,凌云宗曾经的天才,竟然……竟然落得如此境地!不仅实力被碾压,尊严被践踏,现在连最基本的、作为一个人干净整洁的形象都荡然无存!顶着一身红烧肉残渣和油污醒来,像个刚从厨房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不……不能这样……” 楚霄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他强忍着疼痛和眩晕,再次试图撑起身体。这一次,他成功了,虽然左半边身子依旧使不上大力,但好歹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些油渍,又抬手闻了闻指尖,胃里一阵翻腾。不行!必须清理掉!立刻!马上!
床边矮凳上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有半盆清水,旁边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显然是照顾他的同门(或许是出于最后一点同门之谊,或许只是不想他脏了客舍)准备的。
楚霄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猛地探身,一把抓过那块布巾,浸入水中,然后用力地、近乎疯狂地开始擦拭自己的脸和脖颈!
清水很快变得浑浊,布巾上也沾染了暗红的油污。但楚霄脸上的油渍似乎格外顽固,干涸后紧紧附着在皮肤上,单用清水和布巾用力擦拭,非但没能完全清除,反而因为摩擦将油污抹开,使得污迹面积看起来更大了!原本只是几块明显的油斑,现在变成了一片片模糊的暗红,混合着皮肤因用力擦拭而泛起的红痕,显得更加狼狈可笑!
头发更是灾难!粘腻的汤汁让发丝板结缠绕,用力梳理只会扯得头皮生疼,粘在上面的灵草碎叶也更难取下。
楚霄越擦越急,越擦越用力,铜盆里的水很快就变得污浊不堪,他脸上的“地图”却越来越复杂,头发也愈发凌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未擦净的油污,在脸上划出几道亮晶晶的痕迹。
他看着铜盆中自己那模糊变形的倒影——一张布满暗红油污、汗渍、红痕,头发凌乱粘着绿色碎叶,眼神惊恐绝望的脸……
“哐当!”
他猛地将手中的布巾狠狠摔进铜盆,溅起一片污水,弄湿了床榻和他自己的衣襟。
无边的绝望和自怜,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瘫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
【为什么……】
【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输了比赛,被苏淼淼当众羞辱……】
【被同门师兄师姐嫌弃,视为累赘……】
【想英雄救美,反被推开挡镖,中毒受伤……】
【现在……现在又满身红烧肉,擦都擦不掉,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七宗大比……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
【我怎么这么惨……】
【我可是……楚霄啊……】
委屈、愤怒、不甘、羞耻、自我怀疑……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丢人的泪水落下。已经够丢人了,不能再哭了!
就在这时,客舍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不轻不重,节奏平稳。
楚霄浑身一僵,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看向门口,眼神充满了戒备和惊恐。是谁?来看他笑话的?还是凌云宗的长老来训斥他给宗门丢脸的?
“楚兄,可在?” 一个清冷平静、辨识度极高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苏淼淼!
楚霄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来干什么?!来看他如今这副鬼样子,再补上几刀吗?!
他张了张嘴,想喝令她离开,或者干脆装死不出声。但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有气势的声音。而门外的苏淼莉,似乎并没有等他回应,停顿了两秒后,便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一袭青衣,纤尘不染。面容清冷,眸光平静。苏淼莉站在门口,目光淡淡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床榻、污浊的铜盆,最后落在瘫坐在床头、脸上花花绿绿、头发粘着碎叶、眼神惊惶又强作镇定的楚霄身上。
她的目光在楚霄脸上那些顽固的油污和凌乱头发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查地,眉梢似乎微挑了一下。
客舍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楚霄梗着脖子,努力想摆出一点冷傲的样子,但配上他此刻的尊容,只显得更加滑稽和色厉内荏。他死死瞪着苏淼莉,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苏淼莉似乎并不在意他眼中的敌意和戒备。她甚至还往前走了一小步,离床榻更近了些,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观察?
然后,在楚霄几乎要炸毛的注视下,苏淼莉微微侧头,鼻翼几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仔细分辨空气中的味道。
接着,她用那种一贯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楚兄。”
楚霄浑身肌肉绷紧。
苏淼莉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头发上那些油渍和碎叶上,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赞赏”(?)的意味:
“你这满身的红烧肉……”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闻起来……”
楚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羞愤欲死,已经准备好迎接任何尖刻的嘲讽。
“……还挺香的。”
楚霄:“……?”
苏淼莉仿佛没看到他瞬间呆滞的表情,继续用那种平静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好心建议”的口吻:
“看来叶师兄虽然撒了肉,但用料确实考究。”
“楚兄若还觉得意犹未尽……”
她看着楚霄那逐渐由呆滞转向难以置信、再由难以置信转向暴怒铁青的脸色,语气依旧平稳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要不要……”
“再去膳食堂,让墨尘给你……”
“再做一碗?”
“轰——!!!”
楚霄只觉得大脑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血液疯狂涌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香?!
还挺香?!
意犹未尽?!
再做一碗?!
杀人诛心!
这是赤裸裸的、极致的、践踏他最后一点尊严的羞辱!
把他这副狼狈不堪、沾满食物残渣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成“还挺香”?还问他是不是想再来一碗?!在她眼里,他楚霄到底是什么?!一个移动的红烧肉展示架?!一个因为贪嘴而弄得满身油污的蠢货吗?!
“苏、淼、淼——!!!”
楚霄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充满了无尽恨意和崩溃的嘶吼,他甚至顾不上左肩的伤口,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虽然因为虚弱和麻木又晃了一下),手指颤抖地指着苏淼莉,脸色涨红发紫,嘴唇哆嗦着,却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一时之间竟然组织不起有效的语言来反击。
苏淼莉面对他这状若疯虎(实则外强中干)的样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类似于“目的达成”的微光。
她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楚霄第二眼,仿佛只是来完成一项简单的“问候”(或者说,确认一下“战果”?),然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客舍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平静的、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传入楚霄耳中的话:
“楚兄好生休息。”
“大比尚未结束,或许……”
“还有机会。”
然后,青衣身影消失在门外,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噗——!”
就在苏淼莉离开后不到三息,客舍外面,再也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哄笑声,如同压抑许久的闷雷,隐隐传来!显然,外面早已聚集了不少“恰好”路过或“关心”楚霄状况的各宗弟子,苏淼莉刚才那番话,恐怕一字不落地被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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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还挺香……”
“苏师姐这补刀,绝了!”
“楚霄那表情……你们看到了吗?”
“再去吃一碗……杀人诛心啊!”
“这下‘红烧肉师兄’的名头是彻底坐实了!”
那些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穿透薄薄的板壁,狠狠扎进楚霄的耳朵里,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僵立在床前,维持着那个手指门口、浑身发抖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脸上青白交错,眼神空洞而狂乱,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风暴。
许久,许久。
他猛地收回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咆哮和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不能喊。
不能闹。
那样只会让外面那些看笑话的人更开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面对着客舍空荡荡的墙壁。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赤红充血的眼角滑落,划过脸上那斑驳的油污痕迹,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冰凉的轨迹。
【苏淼淼……】
【叶辰风……】
【言思雨……】
【天衍宗……】
【所有人……】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内心发出无声的、泣血般的咆哮:
【欺负我……】
【全都欺负我……】
【我楚霄在此发誓……】
【此生……】
【再也不想来天衍宗了!】
【这里的人……都是魔鬼!】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任何一个——!!!】
咆哮之后,是更深、更冰冷的绝望和茫然。
不去天衍宗,然后呢?
他能去哪里?
凌云宗?那些同门嫌弃的眼神……
其他宗门?恐怕只会把他今日的“壮举”当作笑谈……
天下之大,似乎已无他楚霄的容身之处,至少……再无他曾经幻想中的、身为“主角”的舞台。
他颓然地、一点点地滑坐回床沿,将脸深深埋进尚且干净的双手之中,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客舍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而凄凉。
屋内,浓郁的红烧肉香味经久不散,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深深镌刻在这个下午,镌刻在楚霄这个名字之上,也镌刻在了本届七宗大比,所有参与者的记忆里。
天衍宗小队在团队混战中依旧高歌猛进。
而楚霄,这位曾经的“冷傲天才”,已经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本届大比最具话题性、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
“搞笑担当”。
至于他未来将何去何从,是就此沉沦,还是……另有机缘?
那都是后话了。
至少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舔舐这满身的“红烧肉”伤痛,以及那颗破碎得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