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城,坐落于中州腹地,扼守数条大型灵脉交汇之枢,自古便是器道昌盛之地。高耸的城楼以罕见的“千锻精金”与“流纹黑石”构筑,在日光下泛着冷冽而厚重的金属光泽。城内置筑鳞次栉比,风格古朴大气,飞檐斗拱间随处可见或显露、或隐藏的繁复灵纹,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灵火气息与金属淬炼后的特有味道。这里,是天下器修心目中的圣地之一,也是天工阁经营了数千年的根基所在。
这一日的千机城,比往日更加喧嚣。来自中州各地,乃至东荒、北原、西漠等遥远地域的炼器宗师、阵法大师、相关宗门代表、世家宿老,以及无数慕名而来的修士,如同百川归海,汇聚于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中那座最为宏伟、形似巨鼎倒扣的“天工殿”。
“甲子器道法会”,今日将在此拉开帷幕。
天工殿内,空间远比外界所见更为广阔,显然是运用了高明的空间拓展阵法。穹顶高悬,绘有日月星辰、山河社稷、万物化生之景,灵光流转,仿佛蕴含天地至理。下方,数以千计的席位呈环形层层分布,最内数圈是雕刻着各色器纹的玉座,专为受邀的重量级人物与各派代表准备。更外围则是普通的石座,此刻已是人头攒动,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起伏。
墨渊带着两名精挑细选、性格沉稳且对宗门技术理解深刻的炼器堂内核弟子,在天工阁一位执事的引领下,穿过人群,走向内圈预留的青云宗席位。他依旧是那副古板严肃的模样,一身深青色炼器师长袍,气息内敛,但行走间步伐沉稳,眼神锐利,自有一股历经千锤百炼的宗师气度。所过之处,引来不少好奇、审视、乃至隐含敌意的目光。
“那就是青云宗的墨渊?看着倒象个踏实炼器的。”
“哼,踏实?踏实能搞出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东西?听说他们连器灵怎么孕育都不清楚!”
“小声点,人家可是炼虚宗门,不可小觑。”
“且看法会上天工阁诸位宿老如何考较他吧……”
低声的议论不断传入耳中,墨渊恍若未闻,径直在标有“青云”二字的玉座上坐下,两名弟子侍立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他们的位置不算最内核,但也颇为靠前,显示出天工阁至少在明面上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不多时,钟鸣九响,浑厚悠扬,回荡殿内,压过了所有杂音。
天工阁阁主公输衍,在一众气息渊深的长老簇拥下,缓步登上前方高台。他今日身着一袭绣有山河社稷、日月星辰的紫色法袍,头戴高冠,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却自然流露出执掌天下器道牛耳者的威严。
“诸位道友,远道而来,共襄盛举,公输衍谨代表天工阁,谢过。”公输衍声音不高,却清淅传入殿内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器之一道,承天载物,化生万有,乃我辈修士参悟天地、护道长生之根基。今逢甲子,群贤毕至,正宜论器之本,溯道之源,切磋琢磨,共明正途,以期器道昌隆,万世不易。”
一番开场,堂皇正大,点明了法会“论道正源”的基调,引来一片附和与赞叹之声。
紧接着,公输衍开始介绍与会的几位重量级嘉宾与裁判。有须发皆白、据说已闭关数百年的上古炼器世家“欧冶家”当代家主;有来自西漠、以炼制佛门法器着称的“摩诃院”首座;有大衍王朝供奉的首席炼器宗师;有擎天阁的法器首席;还有几位名声不显、但气息晦涩如渊、显然是被天工阁特意请来镇场子的隐世宿老。阵容之豪华,令人咋舌,也彰显了天工阁在器道领域的恐怖号召力与底蕴。
介绍完毕,公输衍话锋微转,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青云宗席位:“器道浩瀚,传承有序。然则近来,修真界亦有不拘一格、勇于探索之新声,为器道注入别样活力。今日法会,除循例之技艺切磋、心得交流外,亦特设‘新思辨异’之环节,诚邀各方同道,就器道发展之新理念、新技法,畅所欲言,切磋辨明,以达‘和而不同,兼容并蓄’之旨。”
这话说得漂亮,但殿内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这“新思辨异”环节,恐怕大半是为青云宗准备的。
墨渊面无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法会正式进入第一个环节——“古法新演”。由天工阁及几个关系密切的古老宗门,派出顶尖匠师,现场演示一些传承久远、颇具代表性的炼器古法或阵法布置。例如,如何以“心火”温养材料,引动材料本身灵性;如何布设“天人交感阵”,让法器在成型过程中自然吸纳天地灵韵;甚至有一位来自上古世家“神农遗脉”的药师,演示了如何将特定的“药性灵韵”与器胚结合,炼制出拥有特殊治疔或辅助功效的法器。
这些演示,过程繁复,讲究极多,对施术者的修为、心境、经验要求苛刻,往往需要数人配合,耗时良久。但成功之时,异象纷呈,或器成自鸣,或灵光冲霄,或异香扑鼻,引得满堂喝彩。其所展现的,是一种将修士个人修为、天地感悟、以及对材料灵性的深刻理解融为一体的、近乎“艺术”的炼器之道,充满了玄妙与不可复制性。
不少年轻修士看得如痴如醉,对那些大师的手法羡慕不已。一些宿老也频频点头,面露赞许,仿佛在说:这才是器道应有的样子。
墨渊看得很认真,目光中并无轻视。他能看出这些古法蕴含的智慧与对细节的极致追求,有些思路甚至对他也有所启发。但他更多的,是在心中默默分析其效率、稳定性、可传授性,并与青云宗的方法进行对比。得出的结论是:美则美矣,然难以普及,且成功与否,过多依赖不可控的“机缘”与“个人状态”。
“古法新演”持续了整整一日,气氛热烈。天工阁成功地在所有人心中,树立了传统器道“高、妙、玄”的深刻印象。
第二日,法会进入“技艺切磋”环节。各派年轻俊杰上台,比试炼器速度、灵纹镌刻精度、材料提纯纯度等硬性技艺。这个环节相对客观,比拼的是实打实的基本功。天工阁及其盟友门下的弟子,表现自然优异,但也有一些来自其他地域、甚至小门小派的匠师,凭借独特技艺或天赋,脱颖而出,赢得尊重。
青云宗的两名弟子并未下场。一来他们年龄偏大,不算“年轻俊杰”;二来,墨渊清楚,青云宗的强项不在于这种个人技艺的炫示。
真正的重头戏,在第三日。
“新思辨异”环节开启。
公输衍再次登台,朗声道:“前两日,诸位已领略古法之妙,新秀之锐。器道如江河,不舍昼夜,既有传承,亦需活水。今日,便请诸位畅所欲言,不拘一格,凡于器道有新解、新法、新思者,皆可上台一叙。望我等以器论道,以道会友,相互启迪。”
话音刚落,便有几名早已按捺不住的、来自不同势力的匠师或研究者上台,阐述自己的一些新想法。有的提出了某种改进古法火候控制的技巧,有的分享了在特定环境下炼器的心得,还有的展示了一种融合了阵法和符录思路的新式法器雏形……讨论渐渐热烈。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青云宗席位。大家心照不宣,前面这些,都只是铺垫。
终于,天工阁的孙忌长老缓缓站起身,声音洪亮:“适才听了几位道友高论,受益匪浅。然老夫心中有一惑,积存已久,今日恰逢其会,想向青云宗的墨渊道友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来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在墨渊身上。
墨渊缓缓起身,拱手:“孙长老请讲,墨某洗耳恭听。”
孙忌捻须微笑,态度看似谦和:“贵宗近年来,于灵纹标准化、法器效能量化、乃至材料复合等方面,确有独到之处,产出之物,亦颇精良,老夫也有所耳闻。”他先扬后抑,“然则,器之一物,终究非死物。我辈炼器,讲究‘以心感物,以神孕灵’。一件真正的法宝,不仅在于其锋利坚固、灵力通达,更在于其能否与主人心神相连,共历岁月,温养灵性,乃至最终诞生器灵,成为修士道途之上不可或缺的伙伴。”
他目光变得锐利,直视墨渊:“贵宗之法,专注于‘器’之‘用’,追求极致效能与稳定复制,这固然可贵。但老夫想问,依贵宗之法,如何解决‘器灵孕育’之根本?如何让一件法器,不再是冰冷的工具,而拥有成长的‘灵性’与‘生命’?若不能,贵宗所追求的‘器道’,是否终究缺失了最内核的一环,流于……‘术’之层面,而未能触及‘道’之根本?”
问题如刀,直指内核!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摒息凝神,等待墨渊的回答。这几乎是所有传统器修对青云宗“科学器道”最大、最根本的质疑。
墨渊沉默了片刻。他并未被这咄咄逼人的问题激怒,反而更加沉静。这个问题,他和林枫、和炼器堂的同僚们,早已讨论过无数次。
“孙长老所言‘器灵孕育’、‘心神相连’,确为传统器道至高追求,墨某深表敬意。”墨渊开口,声音平稳,“然则,我宗对‘器’之理解,或有不同。”
“我宗认为,‘器’之本,在于其‘功能’,在于解决修士于修炼、战斗、生存中所面临之具体问题。锋利,是为破敌;坚固,是为护身;灵力通达,是为高效施为。此皆为‘用’。”墨渊语气不急不缓,“至于长老所言‘灵性’、‘生命’,我宗以为,此非‘器’所固有,而是‘用器之人’与‘器’长期交互、共同经历中,所产生的一种特殊关联与情感投射。如同凡人珍视祖传之物,并非其本身有灵,而是因其承载了记忆与情感。”
“荒谬!”孙忌尚未反驳,另一位天工阁的激进派长老便忍不住喝道,“器灵乃天地灵韵与匠师心神溶铸之结晶,岂是区区情感投射可言?照你之说,我辈温养法宝、沟通器灵,岂非自作多情?”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与质疑声。
墨渊看向那位长老,目光平静:“我并未否认器灵存在之事实,也未否认传统温养之法之效用。我只是在阐述我宗对‘灵性来源’之不同认知视角。传统之法,视灵性为炼制时注入、温养时唤醒之内在属性。而我宗认为,‘灵性’更多体现于‘器’在使用过程中,表现出的高度适应性、学习性、以及与用户越发默契的交互能力。”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让所有人一愣的说法:“若一件‘器’,能根据用户的习惯、功法特性、乃至战斗风格,自行微调其内部灵纹参数,优化能量输出模式,甚至在长期数据积累下,能预判用户的部分意图,做出最适宜的响应……那么,这种‘智能’,在贵宗看来,是否可视为一种‘灵性’?而这种‘灵性’,是否一定需要以传统‘器灵’的形式存在?”
智能?自行微调?预判意图?这些词对传统器修而言,既新奇又陌生,甚至有些难以理解。但墨渊描述的情景,却又隐约勾勒出一种与“器灵心意相通”截然不同,却又似乎能达到类似“默契”效果的画面。
“狡辩!”那激进长老怒道,“此乃机关傀儡之术,依附缺省灵纹与灵石驱动,岂能与真正的生命灵性相比?不过是复杂的死物而已!”
“死物?”墨渊微微摇头,“长老可曾想过,所谓‘生命’,其本质亦是精妙到极致的‘结构’与‘能量信息流转’。我宗探究灵纹本质、能量规律、物质特性,正是为了理解这些更底层的‘结构’。我们追求的可复制的‘稳定’与‘高效’,正是为了确保这‘结构’的可靠。至于‘灵性’的终极形态,我宗仍在探索,未必只有传统器灵一途。或许,当我们对‘结构’的理解足够深入时,便能以另一种方式,赋予‘器’真正的‘生命’。”
这番话,已经触及了科学修仙的内核理念——将玄妙的“道”与“灵”,试图用可解析、可操作的“结构”与“规律”来理解和实现。虽然听起来离经叛道,甚至有些“狂妄”,但却自有一套内在逻辑,并非胡搅蛮缠。
孙忌眼中精光闪铄,他意识到墨渊并不好对付。对方没有否定传统,而是提出了一个并行的、根基不同的认知体系。直接驳斥其“错误”很难,因为双方的前提假设不同。
“墨道友高论,令人耳目一新。”孙忌换了个角度,“然则,即便如你所说,贵宗之法能在未来触及‘灵性’之秘。但眼下,贵宗所产之‘器’,终究是‘死物’。我辈修士选择法宝,尤其是本命法宝,看重的便是其成长性与心神契合之潜力。贵宗之‘器’,性能或优,然无法随主成长,无法心意相通,终究是外物,是消耗品,而非道途伙伴。此,是否可视为贵宗之法,在当前阶段,相较于传统器道的一大局限?”
这个问题同样犀利,直击青云宗产品在“高端定制”和“本命法器”领域的空白。
墨渊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这确实是当前青云宗技术路线的一个“短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不同的发展方向”。
“孙长老所言,确为事实。”墨渊坦然承认,“我宗目前专注于提供稳定、高效、可大规模应用的‘解决方案’与‘基础构件’。对于需要高度个性化、与修士性命修为深度绑定的‘本命法宝’领域,涉猎尚浅。这并非不能为,而是选择不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传统器道,如同为每一位修士量身裁衣,精工细作,力求独一无二,人器合一。我宗之道,则更象是为天下修士,提供最优良、最可靠的‘布料’、‘针线’与‘裁剪工具’。有人擅长且偏好自己裁衣,我宗敬重,并愿提供更好的材料。也有人,或许更希望直接获得一件合身、耐用、功能齐全的‘成衣’。我宗之道,旨在满足后一种须求,并让前一种裁衣的过程,也变得更容易、更高效。”
这个比喻,通俗易懂,顿时让不少人若有所思。是啊,不是所有修士都有资格、有资源、有心力去追求一件完美的本命法宝。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一件性能卓越、可靠耐用的制式法器,或许才是更现实的选择。
“况且,”墨渊补充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深意,“‘成长性’未必只有‘器灵苏醒、品质晋升’一途。一件法器,若能通过更换、升级其内部的‘标准化构件’,不断适应用户修为提升后带来的更高灵力负荷、更复杂战斗须求,甚至集成新的功能模块……这是否,也是一种‘成长’?一种更可控、更可规划的‘成长’?”
模块化升级?这个概念对于习惯了法器“整体温养、整体晋升”的传统器修而言,又是一次观念冲击。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无道理?一件法器用旧了、跟不上修为,传统做法是温养提升或查找更好的替代品。而青云宗的办法,象是可以“换零件”来升级?
辩论至此,已不再是简单的对错之争,而是两种不同器道理念、不同发展路径的激烈碰撞。孙忌发现,自己准备好的许多“正统”质问,打在墨渊这套“实用主义”、“模块化”、“未来可期”的组合拳上,效果大打折扣。对方不否认传统的高妙,但坚定地走自己的路,并且总能从“解决实际问题”、“提供不同选择”的角度,给出看似合理的回应。
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热烈。支持传统者,觉得墨渊在诡辩,沾污器道;一些思想开明或深受实际问题困扰的匠师,却觉得青云宗的思路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更多的人,则在沉思、比较、权衡。
公输衍在高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第一轮针对“道之本”的正面交锋,天工阁并未能如预期般占据压倒性优势。墨渊的沉稳与有条不紊的回应,出乎了不少人的预料。
“墨道友思辨清淅,见解独到,令人佩服。”公输衍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将有些偏离的讨论拉回,“道途万千,各有其理。今日之辩,正显器道包容之象。然,器道终究是实践之道。理论再妙,终需见之于器。”
他目光转向墨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恰逢其会,我天工阁近日偶得一上古奇金,性质特异,难以琢磨。阁中几位长老尝试炼制,皆未能尽展其妙。素闻青云宗于新材料应用、灵纹创新方面颇有建树。不知墨道友,可敢当场一试,以此奇金为主材,不拘形式,炼制一物?也好让我等,亲眼见识一番,贵宗‘新器道’之实践风采?”
图穷匕见!
理论辩论难分高下,便要在最根本的“炼器实操”上一决高下!而且用的是天工阁都感到棘手的“上古奇金”,这分明是要将墨渊架在火上烤!炼得好,是天工阁提供的材料稀奇;炼不好或炼不出什么名堂,那之前所有理论都成了空中楼阁!
殿内瞬间哗然,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墨渊,充满了期待、幸灾乐祸或担忧。
墨渊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抬眼望向高台,公输衍正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却并无多少暖意。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墨渊缓缓起身,拱手,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怯意,“便请公输阁主,出示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