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宴的余烬在铜炉里明明灭灭,散去的人群像潮水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杯盘。
年世兰由颂芝搀扶着走出奉三无私殿,夜风吹得她鬓边的点翠簪簌簌作响,倒比殿内的烛火更让她清醒。
“小主,奴才瞧着皇上今儿……”颂芝欲言又止,手里的披风往她肩上紧了紧。
年世兰抬手按住披风的系带,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扣:“急什么?”她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一次不成,还有下次。我年世兰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个人那点体面,在家族荣辱面前轻如鸿毛——她早想明白了。
回到清凉殿,她让颂芝取来年家的家书,就着残灯一字字读。
兄长在信里说西北虽苦寒,军心尚稳,只盼她在宫中安好。
“安好?”她对着信纸冷笑,“我若安好,年家才能安好。”
将信纸折好藏进枕下,她对颂芝道,“明儿去打听打听,皇上近日常去哪个宫,咱们也该‘偶遇’几次了。”
同一时刻,皇后的凤驾正行至长街。
她靠在软轿里,听着轿外太监的步声,指尖摩挲着腕间的玉镯。
“方才瞧着莞嫔那得意模样,倒像是稳坐了这后宫的主位。”她对身旁的剪秋道,语气平平,却带着冰碴。
剪秋忙道:“娘娘说笑了,她不过是怀了龙裔,哪能与娘娘的凤位相比?”
“倒是年嫔,今儿献诗遭了冷遇,想来再难翻身了。”
“年世兰?”皇后嗤笑一声,“她那点道行,掀不起大浪。只是……”
她想起甄嬛那双眼,亮得像淬了火的针,“那妮子太精,精得让人不放心。”
轿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瞥见远处碧桐书院的灯火,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你说,要是让她知道,她这胎能坐稳,是谁在暗中照拂着,她还笑得出来么?”
剪秋垂首不敢接话,只低声道:“娘娘凤体要紧,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没好利索,仔细夜里着凉。”
皇后没再说话,闭上眼靠在软垫上。
骨缝里的寒意又丝丝缕缕渗出来,比冬夜的风还凉。
太医说她是当年生产落下的病根,难除根,可她自己清楚,这寒是从心里生出来的,哪是汤药能暖过来的?
涵秋馆的暖阁里,安陵容正给弘礼换贴身的小袄。
锦绣端来温热的奶糕,笑道:“小主,今儿莞嫔娘娘得了赏,年嫔却灰头土脸的,这宫里的风向,怕是又要变了。”
安陵容捏了块奶糕喂给儿子,小家伙含着奶糕,小脸红扑扑的。
“变不变的,与咱们不相干。”她轻声道,“你把小阿哥的肚兜再缝厚些,夜里凉。”
雪松在一旁收拾着贺礼,接口道:“主子,方才赫舍里贵人还派人来打听,说想借您前儿给六阿哥做的虎头鞋当样子,这不是想攀交情么?”
“借便借了。”安陵容哄着弘礼打了个哈欠,“咱们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把小阿哥养大,比什么都强。”
她望向窗外,万寿宴的烟花早已散尽,只剩几颗疏星挂在天上。
皇后的算计,甄嬛的得意,年世兰的挣扎,都像隔着一层雾,与她无关。
她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哼起江南的童谣。
只要弘礼好好的,她这日子,就安稳得很。
夜渐深,各宫的灯火次第熄灭。
只有碧桐书院还亮着灯,甄嬛正对着腹中的孩子说话,崔槿汐在一旁整理着赏赐的玉镯。
而清凉殿里,年世兰还在对着铜镜试新做的素色旗装,颂芝在一旁念着皇上明日的行程。
这深宫的夜,总是有人醒着,有人盘算着,有人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机会,或是下一场风暴。
万寿宴过后,圆明园的风一日比一日烈,檐角的冰棱结得足有半尺长,宫道上的积雪被往来的脚步踩得瓷实,泛着冷白的光。
可这彻骨的寒意,却挡不住后宫里悄然涌动的热乎气——赫舍里贵人前儿在御花园抄经时“偶遇”了皇上,得了匹孔雀蓝的宫绸;宋贵人更巧,端着亲手炖的冰糖雪梨去勤政殿,竟被皇上留着说了半刻钟的话。
这些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日就传遍了各宫,让久未得幸的妃嫔们心里都活泛起来。
最让人诧异的,莫过于清凉殿的年嫔。
这日午后,年世兰正让颂芝为她梳“一字头”,鬓边插了支新打的赤金镶红宝的簪子,是她让人把库房里最后一对玉镯当了换来的。
“你说,这颜色会不会太艳了?”她对着铜镜左右看,指尖捏着簪尾微微调整。
颂芝往炭盆里添了块红萝炭,笑道:“小主肤色白,配这红宝正合适。”
“再说了,皇上近来翻牌子总挑些鲜亮的,赫舍里贵人不就是穿了件珊瑚色宫装才得的脸?”
年世兰哼了一声,拿起眉黛细细描画:“她那点伎俩也算争宠?不过是仗着年轻。”
话虽如此,却对着镜子多描了两笔,让眉峰瞧着更锐利些。
正说着,小太监在外头回话:“小主,御膳房送来些新制的玫瑰酥,说是给各宫分的。”
年世兰眼珠一转,对颂芝道:“装一小碟,你亲自送去勤政殿。”
“就说……就说臣妾想着皇上批阅奏折辛苦,这点心能润润喉。”
颂芝愣了愣:“小主,前儿您让送的参茶,皇上也没……”
“没回音才要再送。”年世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我年世兰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到底。”
“去,把那碟酥饼摆得好看些,用那只青花缠枝的碟子。”
颂芝应声去了,年世兰独自坐在镜前,望着窗台上冻住的冰花。
自万寿宴献诗后,皇上再没召见过她,绿头牌在敬事房的架子上蒙了灰,连苏培盛路过清凉殿都绕着走。
换作从前,她早掀了桌子,可如今……
她摸了摸袖中那封家信,是兄长年羹尧从西北递来的,虽依旧报喜不报忧,但年世兰岂能想不到西北那边的场景?
“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眼底的失落被一股韧劲取代,“年家还等着我呢。”
傍晚时分,颂芝回来了,手里空着碟子,脸上却带着几分难掩的沮丧:“小主,奴才到了勤政殿外,苏公公说皇上正忙着见大臣,让把点心给小厨房收着了……”
年世兰握着家信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知道了。”她淡淡道,没再追问。
颂芝看着她落寞的侧脸,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潜邸,那时小主还是侧福晋,敢穿着骑装追着王爷的马跑,笑声能惊起半坡的飞鸟。
“小主,”她轻声道,“您今儿这股子劲头,倒像……倒像当年在草原上赛马时的样子。”
年世兰猛地抬头,镜中的自己,鬓边的红宝在烛火下闪着光,眼底的好胜心像团火,烧得她浑身发热。
“是吗?”她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却更多的是不服输,“那时候我就说过,只要是我想赢的,就没输过。”
她站起身,走到炭盆边,看着火苗舔着炭块,噼啪作响。
“明日起,我每日去御花园打拳。”
她忽然道,“当年我那套拳,还是王爷亲手教的,皇上瞧着欢喜。”
颂芝一愣:“天这么冷,小主仔细冻着……”
“冻着也得去。”年世兰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清亮,“总得让皇上记起来,这宫里还有个年世兰。”
炭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映着她挺直的脊梁。
纵然圣心难测,纵然前路难行,可只要那股子好胜心还在,她就不算输。
这深宫的冬天再冷,也冻不灭她心里的火——为了年家,为了自己,她总得再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