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漆艺村,循着端石的清润向东北穿越山谷,三月后,一片被石矿环抱的古镇出现在山坳深处。
砚台在木架上陈列如凝固的墨玉,砚坊的青石台上摊着各式砚坯,几位老石匠坐在晨光里,
正用刻刀雕琢砚石,石屑在指尖飞溅如碎星,空气中浮动着端石的微凉与松烟墨的淡香——这里便是以手工雕琢砚台闻名的“砚雕镇”。
镇口的老砚坊前,坐着位正在选石的老汉,姓砚,大家都叫他砚老爹。他的手掌被刻刀磨出厚实的茧子,指腹带着常年摩挲砚石的温润,却灵活地用指尖轻叩端石,听着“笃笃”的沉实声响分辨石质。
见众人走近,他举起一块剖开的端石:“这端石要选‘冬雪后的老坑石’,石质细腻如婴肌,呵气成雾,雕出的砚台能经千年研磨不损锋,越用越发墨,现在的塑料砚台看着光滑,却滑而不发墨,三年就磨出划痕。”
艾琳娜拿起砚坊外的一方淌池砚,砚堂的石肌里藏着细密的“冰纹”,砚边刻着浅浮雕的兰草,凑近能闻到端石特有的清冽气息,忍不住问:“老爹,这里的砚雕手艺传了很久吧?”
“两千一百年喽,”着镇后的老坑矿洞,
“从东汉时,我们砚家就以雕砚为生,那时做的‘端溪砚’,被文人视作文房至宝,《砚谱》里都记着‘端石为甲,其色青紫,其纹如浪’。
我年轻时跟着师父学砚雕,光练识石就练了六年,师父说端石是山的精魄,要顺着它的肌理下刀,才能让砚台藏着山水的灵气。”
他叹了口气,从砚坊角落的木箱里取出几卷泛黄的砚谱,上面用朱砂描绘着砚台的样式、雕工的技法,标注着“文房砚宜素净”“观赏砚要精工”。
小托姆展开一卷砚谱,桑皮纸已经被墨汁浸得柔韧,上面的砚式图线条古朴,还画着简单的工具图,标注着“刻刀需合金制”“磨石要细砂岩”。“这些是砚雕的秘诀吗?”
“是‘砚经’,”砚老爹的儿子砚石抱着一方砚坯走来,砚坯在他臂弯里泛着暗雅的紫青色,
“我爷爷记的,哪处矿坑的端石有‘眼’,哪类砚式该用‘浅浮雕’,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这砚池的深浅,”
他指着砚谱上的批注,“是祖辈们用墨条试出来的,深了储墨易腐,浅了研墨不足,要像山涧的水潭,深浅得宜才得法。”
他指着最旧的一本,纸页边缘已经发黑,“这是唐朝时的,上面还记着乱世怎么省石料,说要把碎端石拼成‘百衲砚’,借纹路遮掩接缝,既实用又显古趣。”
沿着石板路往镇里走,能看到不少废弃的砚坊,地上散落着断裂的刻刀,墙角堆着废石渣,只有几家仍在忙碌的作坊里,还飘着松烟墨与石蜡的气息,老石匠们正用细砂纸打磨砚边,石粉在阳光下飞扬如金雾。
“那家是‘祖砚坊’,”砚老爹指着镇中心的老石屋,“镇里的老人们轮流守着,说不能让这门手艺断了。
我小时候,全镇人都围着端石转,采石时唱山谣,雕砚时比刀工,晚上就在砚坊里听老人讲‘米芾拜石’的故事,哪像现在,年轻人都去城里买中性笔了,镇里静得能听见刻刀走石的‘沙沙’声。”
砚坊旁的洗石池还盛着山泉水,端石在水中慢慢褪去石屑,墙角的工具架上摆着大小不一的刻刀,有平刀、圆刀、尖刀等二十余种,旁边的陶罐里盛着用来保养砚台的石蜡,散发着淡淡的脂香。
“这端石要‘三洗三磨’,”砚老爹用细磨石轻擦砚堂,石面渐渐泛起镜面般的光泽,
“清水洗能去石腥,细磨能显石肌,机器打磨的砚台看着亮,却没这股子能发墨的温润。去年有人想把老坑封了用机械采石,被老人们拦下来了,说这是镇里的根,不能动。”
正说着,山下来了几个穿中山装的人,拿着卡尺测量砚台,嘴里念叨着“规格标准”“拍卖价格”。
“是来收砚台的文玩商,”砚石的脸色沉了沉,“他们说手工砚雕效率太低,要我们用激光雕刻,还说要往石缝里填树脂,说这样更美观。
我们说这一刀一刀的痕迹是匠心的沉淀,石的‘眼’是自然的印记,他们还笑我们‘守着老矿坑喝山泉水’。”
傍晚时分,夕阳为矿洞镀上一层金红,砚老爹突然起身:“该雕‘松鹤延年’太史砚了。”
众人跟着他走进“祖砚坊”,只见他将端石坯固定在木架上,先用平刀勾勒砚形,再以圆刀剔出松干的肌理,最后用尖刀点出松针的层次,动作沉稳如行云流水。
“这砚雕要‘以石为纸’,”砚老爹解释,“刀是笔,石是墨,要像写毛笔字,藏锋露锋皆有法。
老辈人说,端石记着匠人的心意,你对它虔诚,它就给你发墨,就像做学问,要耐得住研磨才得真味。”
小托姆突然发现,某些砚台的底部刻着细小的印章,有的像石眼,有的像刻刀。“这些是标记吗?”
“是‘砚记’,”砚老爹拿起一方刻着石眼纹的砚台,“老辈人传下来的,每个砚匠都有自己的记,既是落款,也是保证。你看这个‘砚’字款,”
他指着一方旧砚的侧面,“是我太爷爷刻的,说每方砚都要对得起端石的灵性,不能欺瞒,都是一辈辈人刻在石里的信誉。”
夜里,砚坊的油灯亮着,砚老爹在灯下教砚石雕“石眼”,顺着端石天然的石核雕琢成鸲鹆眼,瞳仁黑亮,晕圈分明。
“这巧雕要‘顺势而为’,”砚老爹握着儿子的手调整角度,“强雕会伤石,顺雕才得趣,就像做文章,要借景生情才巧妙。”
他望着窗外的星空,“机器雕的快,可它刻不出‘砚记’,那些花纹只是程序设定的,没有山水的魂。”
砚石突然说:“我打算把城里的文具厂关了,回来学砚雕。”砚老爹愣了愣,随即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平刀:“好,好,回来就好,这端石总要有人懂它的性子。”
接下来的几日,镇里的老人们都行动起来,有的整理“砚经”做档案,有的在砚坊前演示砚雕,砚老爹则带着砚石雕教孩子们识石、
握刀,说就算中性笔再多,这手工砚雕的手艺也不能丢,留着给后人看看老祖宗是怎么让石头承载文脉的。
当文房四宝研究专家赶来考察时,整个砚雕镇都沸腾了。
他们看着“砚经”上的记载,摩挲着那些带着“砚记”的老砚台,连连赞叹:“这是中华砚文化的活化石啊,比任何现代文具都有文化厚重感!”
离开砚雕镇时,砚老爹送给他们每人一方素面圆砚,砚面只在边缘磨出柔和的弧线,石质温润如凝脂,呵气即湿。
“这砚台要用松烟墨,”他把砚台递过来,石肌里还藏着细密的冰纹,“越磨越润,就像这端石,埋在山里千年,却藏着笔墨的清韵。石可以采,可老祖宗的法子不能忘,那是用千年山石雕出的沉厚。”
走在下山的路上,身后的砚雕镇渐渐隐入矿洞,刻刀走石的“沙沙”声仿佛还在山谷间回响。
小托姆抚摸着砚台的光滑表面,感受着端石的微凉,突然问:“下一站去哪?”
艾琳娜望着东南的水乡,那里隐约有座竹编坊的轮廓。
“听说那边有个‘竹艺村’,村里的匠人用毛竹编织凉席,竹篾经过碳化处理后柔韧耐用,一张凉席能铺十五年,越用越光滑,只是现在,化纤凉席多了,手工竹编少了,劈篾的篾刀都快钝了……”
端石的清润还在掌心流转,艾琳娜知道,无论是古朴的砚台,还是泛黄的砚经,那些藏在刻痕里的智慧,从不是对山石的掠夺,
而是与矿脉的相守——只要有人愿意守护这座古镇,愿意传承砚雕的匠心,愿意把祖辈的生存哲学融入每一块端石、
每一次雕琢,就总能在沉厚的石质中,研磨出文明的墨香,也让那份流淌在砚记里的沉静,永远滋养着每个与山地相伴的日子。
离开砚雕镇,循着毛竹的清香向东南穿越山地,三月后,一片被竹海环抱的村落出现在水乡边缘。
竹编器物在竹竿上悬挂如舒展的青绸,竹坊的石板上堆着成捆的竹篾,几位老篾匠坐在竹荫下,正用篾刀劈削竹条,篾丝在指间翻飞如青蝶,空气中浮动着竹纤维的青涩与桐油的醇厚——这里便是以手工编织竹器闻名的“竹艺村”。
村口的老竹坊前,坐着位正在起篾的老汉,姓竹,大家都叫他竹老爹。
他的手掌被竹篾划出道道细痕,指腹带着常年摩挲竹条的粗糙,却灵活地将毛竹剖成三层,最外层的青篾在他指间挺括如剑,中间的黄篾柔韧如带。近,他举起一根劈好的青篾:
“这毛竹要选‘清明后的五年竹’,竹节匀称、纤维坚韧,编出的竹席能经十五年铺压不变形,越用越光滑,现在的化纤凉席看着平整,却硬得像纸板,三年就起球勾丝。”
艾琳娜拿起竹坊外的一张竹编凉席,篾条的纹路里还带着细密的竹绒,席面编着“人”
贴在皮肤上能感受到竹子的清凉,忍不住问:“老爹,这里的竹艺手艺传了很久吧?”
“一千九百年喽,”竹老爹指着村后的竹海,“从东汉时,我们竹家就以编竹为生,那时编的‘竹笥’,被文人用来藏书,《说文解字》里都记着‘笥,盛食者,从竹,司声’。
我年轻时跟着师父学竹编,光练劈篾就练了六年,师父说竹子是山的筋骨,要顺着它的纹理剖削,才能让竹器藏着山水的清劲。”
他叹了口气,从竹坊角落的竹箱里取出几卷泛黄的竹谱,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竹器的样式、编织的技法,标注着“卧具宜密编”“储物器要疏朗”。
小托姆展开一卷竹谱,油纸已经被潮气浸得泛黄,上面的编样线条明快,还画着简单的工具图,标注着“篾刀需夹钢锻”“浸竹水要加石灰”。“这些是竹艺的秘诀吗?”
“是‘竹经’,”竹老爹的女儿竹月抱着一捆编好的竹篾走来,篾条在她臂弯里如绿色的瀑布,“我爷爷记的,哪片山谷的毛竹最适合做细篾,哪类器物该用‘经纬编’,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这篾条的宽窄,”
她指着竹谱上的批注,“是祖辈们用手指量着试出来的,宽了显笨,窄了易断,要像山间的溪流,宽窄相济才得法。”
她指着最旧的一本,纸页边缘已经发黑,“这是宋朝时的,上面还记着灾年怎么省竹料,说要把旧竹器拆了重新劈篾,掺新篾编成‘拼花席’,既能纳凉又显古趣,边角还能当引火物。”
沿着石板路往村里走,能看到不少废弃的竹坊,地上散落着霉变的旧竹器,墙角堆着生锈的篾刀,只有几家仍在忙碌的作坊里,
还飘着桐油与竹香的气息,老篾匠们正用竹丝捆扎竹篮的提梁,动作麻利如穿梭。“那家是‘祖竹坊’,”
竹老爹指着村中心的老竹楼,“村里的老人们轮流守着,说不能让这门手艺断了。我小时候,全村人都围着竹子转,砍竹时唱山歌,编活时比快手,
晚上就在竹坊里听老人讲‘湘妃竹泪’的故事,哪像现在,年轻人都去城里买席梦思了,村里静得能听见竹篾摩擦的‘沙沙’声。”
竹坊旁的浸竹池还引着活水,池里的竹条在石灰水中慢慢软化,墙角的晾篾架上摊着半干的竹篾,泛着均匀的青黄色,旁边的陶罐里盛着用来防蛀的桐油,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气。
“这竹料要‘三浸三晒’,”竹老爹拿起一根浸好的竹篾,能轻松弯成圆圈不折断,“石灰水浸能去竹涩,阳光晒能增韧性,机器处理的竹篾看着匀,却没这股子能屈能伸的劲。
去年有人想把浸竹池填了用化学药水浸泡,被老人们拦下来了,说这是村里的根,不能动。”
正说着,村外来了几个开货车的人,拿着拉力计测试竹器,嘴里念叨着“承重参数”“批发价格”。
“是来收竹编的批发商,”竹月的脸色沉了沉,“他们说手工竹编样式老,要我们编成欧式花纹,还说要往竹篾上刷清漆,说这样更亮。
我们说这自然的竹色是山林的本色,篾条的弧度是风的形状,他们还笑我们‘守着老竹海喝溪水’。”
傍晚时分,夕阳为竹海镀上一层金红,竹老爹突然起身:“该编‘龙凤呈祥’竹筛了。”
众人跟着他走进“祖竹坊”,只见他将七根竹篾按“龙凤交缠”的形状固定在木架上,以“一压一挑”编,竹篾在他指间游走如游龙,
筛面渐渐浮现出龙凤的轮廓,每道弧线都与竹篾的韧性完美契合。“这编法要‘借力使力’,”
竹老爹解释,“顺着竹性则编得顺,逆着竹性则易断,要像太极推手,刚柔相济才得法。老辈人说,竹篾记着编匠的心思,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承托,就像在水乡生活,要顺着水性才安稳。”
小托姆突然发现,某些竹器的边缘编着细小的结,有的像竹叶,有的像竹节。“这些是记号吗?”
“是‘竹记’,”起一个编着竹叶结的竹篮,
“老辈人传下来的,每个篾匠都有自己的记,既是落款,也是祈愿。你看这个‘回纹边’,”
他指着一只竹筐的边缘,“是说日子要像竹节,一节一节往上长才踏实,都是一辈辈人编在竹里的念想。”
夜里,竹坊的油灯亮着,竹老爹在灯下教竹月编“缠枝纹”,竹篾在两人指间缠绕,如绿色的藤蔓。
“这缠要‘松紧要匀’,”竹老爹捏着篾条调整力度,“紧了会断,松了会散,就像过日子,要张弛有度才舒坦。”
他望着窗外的月光,“机器编的快,可它编不出‘竹记’,那些纹路只是压出来的,没有山林的魂。”
竹月突然说:“我打算把城里的家居店关了,回来学竹编。”
竹老爹愣了愣,随即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篾刀:“好,好,回来就好,这竹篾总要有人懂它的软和硬。”
接下来的几日,村里的老人们都行动起来,有的整理“竹经”做档案,有的在竹坊前演示竹编,竹老爹则带着竹月教孩子们选竹、
劈篾,说就算席梦思再多,这手工竹艺的手艺也不能丢,留着给后人看看老祖宗是怎么用竹子编出日子的。
当民俗文化研究者赶来考察时,整个竹艺村都沸腾了。
他们看着“竹经”上的记载,摆弄着那些带着“竹记”的老竹器,连连赞叹:“这是竹编文明的活化石啊,比任何现代家居用品都有生活智慧!”
离开竹艺村时,竹老爹送给他们每人一只竹编小提篮,篮身上编着简单的竹节纹,竹篾的缝隙里还带着竹海的湿润气息。
“这篮子要装刚采的菱角,”他把提篮递过来,边缘还留着手工修剪的圆润,
“透气,不会闷坏,就像这竹子,生在山里,却带着溪水的清润。竹可以砍,可老祖宗的法子不能忘,那是用千年山泉水泡出的清劲。”
走在离村的路上,身后的竹艺村渐渐隐入竹海,竹篾摩擦的“沙沙”声仿佛还在林间回荡。小托姆提着竹篮,感受着竹篾的轻盈,突然问:“下一站去哪?”
艾琳娜望着西北的高原,那里隐约有座银饰坊的轮廓。
“听说那边有个‘银匠寨’,寨里的匠人用纯银打造饰品,银器经过千次捶打后温润如霜,一件银锁要錾上万锤,越戴越亮,只是现在,合金饰品多了,手工银饰少了,打银的锤子都快锈了……”
竹篾的清香还在鼻尖萦绕,艾琳娜知道,无论是质朴的竹器,还是泛黄的竹经,那些藏在竹纹里的智慧,从不是对山林的掠夺,
而是与草木的共生——只要有人愿意守护这座村落,愿意传承竹艺的匠心,愿意把祖辈的生存哲学融入每一根竹篾、
每一次编织,就总能在蜿蜒的纹路里,编出生活的韧性,也让那份流淌在竹记里的清朗,永远滋养着每个与水乡相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