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今川家暂居的本阵，茶室不大，但布置得极为讲究。四叠半的空间里，地炉中备前炭烧得正红，铁壶里的水发出细微的嘶鸣。纸门外，庭院里的枯山水已被积雪覆盖，只有几块特意露出的石组在黑与白的世界里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伊达植宗盘坐在主位，双手捧着朱泥茶碗，热气氤氲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岁月的滋味。
“那个小将军心思深沉啊！”放下茶碗时，老人感慨道，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茶室里格外清晰，“借一些地方大名的力，办幕府的事情。”
他的目光扫过围坐的几人——今川义真、织田信行，以及稍远处的林秀贞与关口氏广等人。纸门透进的微光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人影，随着炭火的跳动微微摇曳。
今川义真坐在伊达植宗左手边。他已经卸去了甲胄，换上一件深蓝色的小袖，外罩羽织，腰间的短刀横放在膝前。听到伊达植宗的话，他微微颔首，伸手提起铁壶，为老人续上热水。
水流注入茶碗的声音清脆绵长。
“今川家还有织田家的小子，”伊达植宗继续道，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边缘，“老头子我无所谓，反正就是去养老的。但是你们两个……”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两个年轻人。那双经历过战国五十年风云的眼睛，此刻清澈得惊人。
“需要斟酌一下。管领代也好、职司代也好，接过那些头衔的时候，家中要参与到什么地步……”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告诫，“老夫之前的经历，也算是个教训。”
老登的意思很明确，不能拿各家内部的资源，去拼一个独属于个人的煊赫，要让家臣附庸们看到能到他们手里的真真切切的利益？
“受教了。”今川义真率先开口。他放下铁壶，双手按在膝上，向伊达植宗行了一礼，动作标准，但脊背挺得笔直，老登不犯病或者不装病时，从今川氏亲那论，今川义真叫他声“叔公”、接受点经验教训，不算吃亏。
织田信行紧随其后，他行礼的动作更加恭谨，额头几乎触到榻榻米。
“谢右京大人指点。”织田信行的声音很稳，但今川义真注意到，他抬起头时，眼神迅速与侧后方的林秀贞交汇了一瞬——那是极快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交换。
今川义真收回目光，转向自己这边。关口氏广坐在茶室角落，正低头整理着几卷文书，感觉到少主侄子的视线，他抬起头，微微点头。
不管是今川义真想要一条跟大陆贸易，以获取稳定的铅等战略物资进口通道，还是进一步给一些今川家初级工业品找出口渠道，都注定，他不可能不参与西国大内家的事情，勘合，毕竟在大内家手里。同时，今川义真是今川家无可争议的家督继承人，和当主也没什么龃龉，如此调动一支规模不大但精干的力量投入进去，是办得到的。所以关口氏广需要做一手今川家为今川义真上洛而继续加码的准备……
而林秀贞那边，织田信行的意图同样清晰。这位织田家末森城一系的笔头家老，此刻正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那是他在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织田信行不可能调动织田信长麾下的力量去掺和西国事务。所以林秀贞的任务很明确：如何在未来的局势中，既让信行在京都站稳脚跟，又巧妙避开那些可能引火烧身的浑水。
伊达植宗笑了。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意味——有欣赏，有感慨，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年轻人啊……”老人摇摇头，又捧起了茶碗，“有冲劲是好事。只是别忘了，京都那个地方，比战场更吃人。”
纸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冷风夹着雪沫灌进来。一名侧近跪在门外，低声禀报：“三好右京大夫那边已经安顿妥当，酉时（傍晚五点）的茶会，一切已准备就绪。”
今川义真点了点头，侧近无声地合上门。
茶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炭火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随着火焰跳动而微微晃动，像是一场无声的皮影戏。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算着风险，算着收益，算着如何在即将展开的棋局中，落下对自己最有利的一子。
与此同时，三好家暂居的胁本阵。
这里不如今川本阵讲究，陈设相对简朴得多。房间中央的地炉烧着普通的薪柴，烟雾有些呛人。好在他们比今川家的暂居更加临时，明日主要成员还需要去迎奉三好长秀遗骸，也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安宅冬康盘腿坐在炉边，阵羽织已经脱下，整齐地叠放在身侧。他里面穿着深蓝色的胴服，腰间的打刀横放在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
三好孙次郎坐在他对面，他坐姿依旧端正，背脊挺直——那是这几年年严格家教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看来今川三河守没把你放在眼里啊。”安宅冬康开口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反问还是陈述。
柴火噼啪作响，爆出一串火星。
三好孙次郎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用铁箸拨弄了一下炉中的柴火，让火焰烧得更旺些。跳动的火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明明暗暗。
“虽然有些不舒服，”少年终于开口，声音很稳，“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各家新屋形样们，拉开差距了。”
他抬起头，看向安宅冬康：“我们还是少主，但他其实已经和主公们，一个层次了。即使不是家主层次，至少和您或者其他几位叔父大人一样了。”
安宅冬康没有反驳。他拿起手边的水壶，倒了两杯热水，将其中一杯推给孙次郎。
“想想伊达、武田就在今川家，今川治部大辅对继承人可真放心。”三好孙次郎接过水杯，双手捧着，感受着陶杯传来的暖意，“不过……”
他顿了顿，眼中的情绪从平淡转为某种自信的光。
“正如您所说，等我到他这个年纪，必然不会输给他！”
“好！”安宅冬康笑了起来，那笑容爽朗，带着海风般的粗粝感，“没被打击到便好，三好家的孩子就该有这份自信！”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侄儿的肩膀。那力道很大，拍得三好孙次郎身子晃了晃，但少年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了。
“不过……”孙次郎忽然又开口，语气有些迟疑。
“不过……？”安宅冬康收回了手，皱眉看着他。
三好孙次郎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那是一种混合了不信、惊讶和困惑的复杂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听到的事情。
“仅限于怎么当少主、家主，”少年斟酌着措辞，“他的武勇……”
他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
“去年今川家西三河攻略时他的表现，”安宅冬康接话道，语气恢复了平静，“以他的年纪，的确算是勇武，但是比起你四叔，还有那个把我打得没脾气的长尾景虎，还是差了一些的吧？”
他说起“长尾景虎”时，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那是身体对那天跳进久米田池记忆的本能反应。
“不，”孙次郎摇头，“我说的不是三河侵攻。”
他向前倾身，压低声音：“而是就在几天前的事情。今川三河守遭遇铁炮暗杀，但是本人无恙……”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少年将打听到的消息细细道来。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比划，模拟着当时可能的情形。安宅冬康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到严肃，最后凝固成一种深思的神色。
当三好孙次郎说完时，茶室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安宅冬康沉默了很久。久到三好孙次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确认过了吗？”安宅冬康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嗨！”三好孙次郎立刻答道，“在您安排队伍安顿下来的时候，我因为担心是那个松平竹千代自吹自擂，所以也派人去打听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神宫的神官们说的还夸张，说是天照大御神保佑才能如此！”
“嘶……”
安宅冬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色的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雾。
“伊势神宫都是如此态度，”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看来之前今川义真说伊势湾是今川家卧榻，所言可能非虚啊。”
三好孙次郎眼珠子转了转。这个聪慧过人的少年，显然已经从叔父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
“三叔，”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年后朝廷和幕府不是要表态支持大内义尊一系和尼子家对付大内大友同盟吗？”
安宅冬康看向他，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幕府本身没多少实力，我三好家也不想过多把实力浪费在近几之外。”孙次郎的语速加快了，那是思维活跃的表现，“您说，幕府派出一位管领代、御相伴众、将军同纹同族作为监军出阵，这派出的分量，够不够……？”
他停住了，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安宅冬康皱了皱眉。他盯着炉火看了半晌，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击。
“这里是私下场合，”他最终开口，语气严肃，“这么聊聊也就算了，以后不要让人知道你妄议幕政，想要……推动将军同族去危险之地。”
但他随即又补充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过，这也的确是个好办法。等回京都之后，我会向将军殿样提的……”
想起之前在路上的对话，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也许他自己也想去，也说不准。”
“嗨！”三好孙次郎恭敬地低头，但少年眼中闪过的光，泄露了他内心的雀跃。
安宅冬康抬眼看向纸门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雪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摆。
“走吧，”他说，重新披上那件墨色阵羽织，“今川家他们准备好了茶会，一起去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