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凑港到神宫社外町的这段路,积雪被踩成了混杂泥泞的灰色。今川家的队伍在前带路,三好家的队伍随后,马蹄踏碎薄冰的声音清脆如裂帛;草鞋踩雪的声响则沉闷如闷鼓,中间隔着一些空隙——那是心照不宣的界线。
而今川义真骑马在今川家队伍最后,和在三好家队伍最前面的安宅冬康并马而行——是便于交谈,也是某种程度的尊重,利益得到保证后的今川义真还是好说话的。
“安宅右京大人辅佐将军治理京都,”今川义真开口,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又在平衡三好家和朝廷、幕府、周边大名之间周旋,想来颇为操劳吧?”
今川义真的声音平静,他想要确认,系统给对方的91分政务能力评价,是不是真当牛马当出来的,当然他的话的确带着合乎礼节的关切。包裹着兽皮的马蹄随着步伐发出规律的摩擦声,与踩雪的嘎吱声交织成奇特的节奏。
安宅冬康侧过头,阵羽织的领口沾了几片雪花。他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礼节性的问候,而后才开口回应。
“三河守大人是想知道上洛之后,您会承担什么样的工作吗?”
直截了当,却也不失分寸。这倒让今川义真有些欣赏——省去了许多无谓的周旋。
“不错。”今川义真点头,甲胄的护颈发出轻响,“想来将军殿样不会把各家的隐居大人或者新屋形大人拉过去,就为了当花瓶吧。这种事情,朝廷的公卿们在做就行了。”
他说这话时,脚步平稳,目光落在前方蜿蜒的道路上。雪花飘落在他的肩甲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自然不会。”安宅冬康伸手拂去肩头的积雪,动作从容,“近百年来京都破败不堪,急需量力重建。加上一直以来周边局势动荡,土地、庄园的归属一直难以理清。想要恢复京都,真的需要地方大名的力量帮助。”
他说话时,右手自然地抬起,在空中虚划,像是勾勒出京都的轮廓。
“而先去京都的地方大名,作为表态支持幕府中兴的奖励,也会为其营建对得上其管领代或职司代家格的屋敷。”安宅冬康顿了顿,补充道,“光这些事情,就有很多庶务需要上洛的各家来做了。”
今川义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为愿意派隐居大人、少主或者其他重要一门上洛的大名,优先营建和家格匹配的屋敷……”他重复着对方的话,语气转为认真,“将军殿样是想重现‘守护在京’吗?就算大名主本人去不了,也拉一个利益攸关的人参与其中?”
今川义真拉马停下,转身面向安宅冬康。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两步,既便于交谈,又不失礼数。
“可是就这点好处,谁看得上?”义真问道,语气中带着质疑,“而且,有的隐居大人、重要一门众,可和当代家督利益不一致啊。我虽然不知道将军殿样的想法,但是这种情况下,应该很难用在京的人当人质来要挟地方大名吧?”
今川义真抬起左手,笼手竖起两根手指:“光我认识的,就有两个。”
安宅冬康的眼神平静,没有因为这番直白的问话而产生波澜。雪花落在两人之间,缓缓飘落。
“你是说,”安宅冬康缓缓开口,“在下之前的右京大夫伊达植宗大人?听闻他和你一道上洛?”
“不错。”今川义真收回手,重新迈步向前,“预备跟在下一起上洛的,还有织田家的织田信行。您和将军殿样,总不会觉得能拿伊达右京大人和织田尾张介,去拿捏、威胁伊达晴宗跟织田信长吧?”
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像是在探讨一种可能性,而非挑衅。
队列转过一个弯道,神宫社外町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今川家暂居的町落,屋瓦上积着厚厚的雪,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在灰白的天幕下画出歪斜的轨迹。
安宅冬康沉默了五步的距离。
当他又开口时,声音平稳而清晰。
“谁说牵制就非得是用关系好的?”他说,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常见的政治策略,“就算关系差,那也是在家中还有根基的重要人物。他们要是在将军这里有比当主更大的功绩、更高的地位,那他们在家中原有的根基,会安安稳稳地服现在这个当主吗?”
今川义真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有意思。”他继续向前走,“照您这么说,我倒可以考虑在上洛后与织田尾张介信行大人多些往来,好让他能对织田家内部产生更多影响了……”
他语气平静,但是脑海里似乎已经看到尾张织田家内部的血流成河了……
但随即他摇了摇头。
“不对。”义真再度停马,转身时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就刚才说的那些事——营建屋敷、理清土地、重建京都——怎么可能立下足以撼动当主的功勋?”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很快就在两人的肩头积起薄薄一层。安宅冬康没有立刻拂去,而是任由雪花堆积。
他看向今川义真,眼神中带着一种“你果然会想到这里”的了然。
“不知今川三河守知不知道去年在西国发生的大事?”
今川义真眯起眼。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轻轻眨眼,水珠滑落。
“安宅大人是说……”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大内氏的大宁寺之变,陶晴贤逼死大内义隆,拥立大友晴英,同时大内义隆幼子大内义尊在三条公赖殿、陶隆康还有我今川家几名武士的庇护下逃到石见国,被吉见正赖拥立为大内家新当主这件事?”
安宅冬康微微颔首——那是赞赏的表示。
“因为今川家庶流持永氏在九州的关系,加上参与人有太原雪斋的护卫武士,所以在下知道三河守大人一定清楚。”他平静地说,“但有一点要注意:大友晴英是大友家当主的亲弟弟。他被拥立为大内家督之后,大内-大友同盟形成。在几内武家看来,这比东国你们的甲相骏三国同盟影响更大。”
他向前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便于低声交谈。
“而朝廷,也因为有大量公卿寄居、原本预备迁都的山口城被毁,因此对陶晴贤十分不满,已经将其列为朝敌。年后就要处置西国的动荡。”
雪花在两人之间飘舞。今川义真能看见安宅冬康呼出的白气。
“虽然在一线对付他们的是尼子家和大内义尊这一支大内家,”安宅冬康的声音保持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但是幕府和我三好家也不会置之不理。您说……”
他顿了顿,让最后那句话的意义充分展现:“这样的大事,有没有奉公立下足够功勋、讨得更大恩赏,让原本被当主驱逐的他们有再起的机会?”
雪越下越大了。社外町的轮廓在雪幕中时隐时现。今川义真再度打马,沉默地走着,马蹄踏雪的节奏稳定而坚实,他脑海中却在快速权衡各种可能。
西国。大内。陶晴贤。朝敌。恩赏。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一个机会,而他,正在被展示一幅更大的图景。
队伍终于抵达町口。今川家的武士上前打开木门,门轴在寒冷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今川义真下马在门槛前停住,回头看了一眼安宅冬康。
雪花落在两人的肩头,落在甲胄上,落在刀鞘上。远处,伊势神宫的钟声穿透雪幕传来,悠长而苍凉。
“请进,”今川义真侧身做了个手势,声音平静,“雪大了,里面准备了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