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行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背对众人，望着庭院高墙上那一小片被分割的天空。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几分孤寂。
“原本，”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嘲，“我生出靠近今川家的念头，主要目的，是为了对付我那个‘尾张大傻瓜’兄长背后，那条来自美浓的‘蝮蛇’——斋藤道三。”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我怕的，是织田家还未决出真正的家督，就先被外来的强邻吞并。我所做的一切，初衷不过是……为了御家存续而已。”
他的目光扫过三位家臣：“可现在呢？伊势神宫倒向今川，今川家声势如日中天，东海道诸国人人侧目。美浓自身深陷斋藤道三与一色义龙、土岐赖艺的内斗分裂，无暇外顾……如果我，作为织田家内部一大派系的领袖，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表露出倒向今川家的姿态……”
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恐怕不用今川家动手，织田家内部那些墙头草，那些本就畏惧信长、又看不到出路的家臣、附庸、国众，就会迫不及待地把整个织田家当成一盘好菜，主动端到今川家的案几上，以求换个新主子，谋个前程吧？”
织田信行的眼神沉了下去，语气斩钉截铁：“引入外势支持，比如借助今川家的力量来压制我兄长，平衡斋藤家的威胁，这种想法我有过。但是，彻底投靠域外势力，让织田家百年基业沦为今川家的附庸臣属？ 我织田信行，绝无此意！”
他脸上露出一丝桀骜：“开玩笑！兄友弟恭，争夺家督，是为了把头上的人从一个虽然讨厌、但好歹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换成一个与织田家世代为敌、杀人无数、不久前还在三河尾张边境兵戎相见的‘外人’？我从能上桌吃饭的一门众、有可能继承家业的嫡次子，变成仰人鼻息、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附庸家臣？我织田信行，只是我那‘尾张大傻瓜’哥哥的弟弟，不是真的傻瓜！”
这番话掷地有声，显露出他内心深处的骄傲和对家族独立的坚持。
“所以尾张介大人的意思是……？”林秀贞追问道，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虽然哪怕是平手监物他们，也都说要我向今川家稍微低下头，换取一时平安和发育之机。”织田信行走回主位坐下，双手按在膝上，做出了决断，“但是，彻底倒向今川家，引狼入室的事情，目前来看，还是算了吧。 至少，不能以我们这一系的名义公开去做。”
山口教继闻言，立刻点头，语气严肃：“大人明鉴！把今川家这头猛虎彻底引入织田家的内斗庭院，请神容易送神难，恐怕最终结果……不堪设想。”
他这话说得诚恳，既是作为“卧底”引导织田信行远离今川家，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站在织田家臣角度的合理担忧。
“但是，尾张介大人，”林秀贞话锋一转，目光如炬，“您……甘心吗？”
“信长大人如今是名正言顺的胜幡织田家家督，坐拥那古野坚城。背后有占据美浓大半、老谋深算的斋藤道三支持。现在，他又与平手监物、守山的信光大人似乎都达成了某种默契或平衡。”他一条条数着，每一条都像重锤敲在织田信行心头，“他们将您‘礼送’到远离尾张权力中心的京都，美其名曰担任职司代，为织田家争取利益。可这一去，山高路远，时移世易……等您数年后再回尾张，那里还会有人记得‘尾张介’信行吗？您，还有机会吗？”
这番话如冰冷的匕首，剖开了织田信行一直不愿深想的残酷未来。他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节发白，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当然，”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燃起不甘的火焰，“不甘心！”
“那就不妨，转换思路。”林秀贞向前倾身，声音带着鼓动性，“既然暂时不能、也不愿倒向今川家，那就在京都，好好利用这次‘职司代’的机会。真真切切地为织田家的整体利益去奔走、去争取！ 在朝廷，在幕府，为织田家发声，争取守护代的正式任命，扩大织田家在畿内的影响力。”
他目光灼灼：“同时，也要让尾张国内的武士、家臣们看到，被排挤到京都的您，并没有沉沦，而是在为整个织田家的未来努力担当。毕竟，尾张国内，不喜‘尾张大傻瓜’行事作风的，可远不止我们这几个人。声望，是需要积累和彰显的。”
织田信行若有所思，缓缓点头：“林佐渡此言……有理。受教了。”
“其实，不倒向今川家，尾张介大人也并非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未必只能被动等待。”一直沉默聆听的山口教继，此刻忽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作为今川家安插的棋子，今川家不是非得要织田信行为首的胜幡织田家末森城一系投靠自己才行，和那古野城一系打的血流成河也行……
“哦？山口大人有何高见？”织田信行看向他。
山口教继捋了捋短须，缓缓道：“斋藤道三是‘美浓的蝮蛇’，是篡夺主家的‘国盗者’，他若真的一统美浓，以其能力和野心，必定会成为尾张的心腹大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
他刻意停顿，加重语气：“一色义龙（土岐赖艺）不是。 他能否在斋藤道三的攻势下保住现有地盘都成问题，更看不出有任何能威胁尾张的能力与志向。所以，在美浓的问题上，我们或许可以……换个立场。”
织田信行眼神一动：“接着说。”
“如果朝廷和幕府需要处理或调解美浓的争端，您作为在京都的织田家职司代，大可以站在一色义龙和土岐赖艺这一边，为他们发声，强调斋藤道三以下克上、窃夺国主之位的‘不义’。”山口教继分析道，“此举，一来可以博取‘尊奉正统’的名声，符合公家殿上人的喜好；二来，可以给斋藤道三制造外交和政治上的麻烦，间接削弱支持信长大人的外部力量；三来，万一……万一土岐家能稳住阵脚，甚至反扑，您便是雪中送炭之人，将来织田家在美浓方向，或许能多一个潜在盟友，少一个强大敌人。”
“妙啊！”津津木藏人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轻声赞道，“此计进退有据，既打击了信长公的倚仗，又为大人您和织田家拓展了可能的外交空间！”
林秀贞也捻须沉吟，缓缓点头：“山口大人此议……老成谋国，确有可行之处。既能牵制斋藤道三，又能彰显大人您处理外交事务的能力，还不会过早与今川家绑定，陷于被动。”
织田信行闭上眼睛，快速权衡着利弊。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他手指轻轻敲击膝盖的细微声响。阳光偏移，将窗棂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正当他思索渐深，几乎要做出决断之时——
“哐当！”
院门处传来清晰的开启声，以及皮靴踏在石板地上的沉重脚步。紧接着，守院水军众恭敬却不容置疑的通禀声穿透纸门，清晰传来：
“今川三河守大人有请！织田家的诸位，请动身吧！”
声音落下，屋内四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津津木藏人反应极快，如同受惊的狸猫，身影一闪，已混入旁边侍立等候、低眉顺眼的仆役和侧近人群中，微微垂头，收敛气息，瞬间变得毫不起眼。
纸门被拉开，两名今川家水军众按刀而立，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扫过室内。他们似乎并未注意到人群中多了一副生面孔——或者注意到了，但不在乎。
织田信行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率先站起身。
“有劳带路。”
他平静地说道，迈步向门外走去。林秀贞和山口教继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混在仆役中的津津木藏人低垂着眼，随着人流一同移动。